“你说什么?”
冬青发觉自己的声音正不可控制地打着颤。
“洛冬青。”阴影又重复了一遍,以标准似播音腔的普通话敲碎了冬青心中最后的那么一点侥幸,“听到这个名字很让你意外吗?”
冬青僵硬地摇了摇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身为穿越者的秘密被发现了吗?他还知道多少?他想要做什么?这些个迫切的疑问就像重锤般一下下地敲在冬青的心头上。
“我闻到了你的惊讶、紧张还有恐惧。”阴影没有趁机紧逼,反而往后退了一点,让局势稍稍缓和,“这没有必要,你完全不用恐惧我。”
“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我甚至都带不动一缕微风,又如何能伤害你呢?”阴影顺服地把手搭在胸前,用温和的语气循循善诱着,仿佛毒蛇藏起尖牙,发出醉人的嘶哑,“你也不用担心你的那些小秘密会被泄露,就比如那个听起来像是炎国人的名字。”
“你都知道些什么?”
冬青警惕地看着他。
“我只知我所知之事。”阴影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晃了晃,“记忆中的景象常常是模糊的,但其中表露的情感却是真实的,足够用来窥探一个人的本心。”
“你有很多朋友……姑且叫作朋友吧。他们有的弱小,有的强大,但无一例外的,你都对他们隐瞒了自己。为了守住最开始的那个谎言,你就不得不编造出更多的谎言,一个接着一个,直到这些虚伪的丝线织成一具厚重的甲壳,好让你那脆弱而敏感的心思躲藏其中。”
“嗯……骗徒我就认了。傲慢呢?”
“你说呢?你真的有平等地看待他们过吗?”阴影不知何时飘到了冬青的身后,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难道你不觉得你是那极少数掌握了真理的人,是天命所归?”
“我没有……”
冬青连连摇头,与阴影拉开距离。
“别急着否认,我知道你能看到看到一些未来。这很正常,凡是先觉者总会有些傲慢。但,自以为掌握命运者总会为命运所背叛,人们总是死于自以为熟悉的事物……正如你来到了这里一样,我想这不在你的计划之中吧?”
“谁会计划自己的死亡啊?”
“是吗?这就是矛盾的地方了,你好像对自己的处境满不在乎,即便已经身处此地,即便死神的镰刀已经架到了你的脖子上。我见过很多无畏死亡之人,但你……并不在其列。”
阴影摇了摇头,显得有些失望,
“在我看来,你并非是没有恐惧,只是……麻木。”
“麻木?”
“麻木,还有冷漠。说真的,你有为什么事情燃起过持久的热情吗?你的生命就像早已熄灭的火炉,只靠着炉底的余烬伪装出活着的样子,但你的心早已冷了。除了那些宏大的空洞的蓝图,你又为什么而活呢?”
阴影的质问就像惊雷炸响在冬青的心头,让他一下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低下头去,脚下的光滑地砖映照出久疏打理的粗糙的面容,这是他的面孔,既熟悉又陌生。
“不,不对!”冬青猛地抬起头,“不是这样的。”
“哦?”
“也许我的确迷茫、敏感又脆弱,但我绝不是毫无目的地活着。我向往的是那种普通而宁静的生活:
我想边吃茶点边看书;
我想被午后的阳光唤醒;
我想在月光下大声朗读诗篇;
我想和我喜欢的人分享日出和日落……
可是,这仍是一种奢侈的愿望。因为这片大地上有许许多多的人过不上这种生活,他们甚至不能想象除了生存之外还有其他的事可做、除了吃饱之外还有其他的追求。
乌萨斯的感染者一经发现就要被打上异类的标签,驱逐到无边的旷野上,或在矿场里被榨干生命,然后像狗一样死去;
伦蒂尼姆的童工从六岁开始就要承担繁重的工作,他们呼吸着工业废气,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不到二十岁就要带着一身病离开人世;
哥伦比亚的原住民被殖民者从他们的土地上赶走,他们的部族被屠戮、文化被毁灭,侵略者们还要剥下带血的头皮做成罪恶的纪念品;
谢拉格的农奴们自生下来就是寺庙和头人们的牲口,带着镣铐、栓着铁链夜以继日地劳作,每逢节庆就要被上人们当作献给雪山的祭品……………
说实在的,我很羞愧。我从来没打算成为圣人,也不奢望那人人平等的天堂降临在地上。但我至少知道,世界不该是这样的……为了能够坦然地享受我所向往的生活,我不会停下脚步。
前面是**,那就渡海;
前面是高山,那就爬山;
前面是皇宫,那就开炮!”
冬青最后几乎是大吼着向阴影前进。这下子轮到阴影沉默了,那副迷雾笼罩的模糊面容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
“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我是否还活着?”
冬青的眼中亮起许久未见的光华。
阴影的质问不仅没有打倒冬青,反而帮助他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心意。穿越前的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但即便是那些普通人,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他们的身上也有可能闪烁出人类的崇高之光。
任何一种命运,尽管它也许是漫长而复杂的,但实际上却总是反映在某个瞬间,正是在那个关键的时刻,一个人永远明白了他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冬青感谢命运给了他这个机会。
“你正在走向死亡,但静默之殿阻断了这个过程。”阴影沉默了许久之后回答道,“这里就是静默之殿。即使是那些历史上伟大的人物,在死亡面前也不得不保持静默。”
“所以,这里就像个特大号保鲜盒?”
冬青忍不住吐了个槽。
“奇怪但贴切的比喻。”阴影扭了扭脖子,评价道,“我猜,你在想怎么从这个特大号保鲜盒里出去?”
冬青点了点头,他的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的。保鲜盒的确能保鲜,但是也不能把熟肉变回生的啊。要是这静默之殿只是让他半死不死,在这陪阴影大哥聊一百年天,那就惨了。
“不用担心。”阴影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你的人生还很长,虽然不知道是谁安排了这一切,但显然你还有其他的、更重要的使命。”
“安排?使命?”
冬青的心里泛起嘀咕。自己的穿越并非意外?而且还在某些家伙的谋划之中?冬青并没有完全信任他所说的话,别指望穿越者遇到的都是发功法的老爷爷,也可能是想夺舍的老硬币。也许接下来阴影就会要求他用灵魂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来交换力量。不过冬青倒也不太在意对方的想法,本来自己就是危在旦夕,干脆破罐子破摔,不管怎么样活下来总是赚的。
“我被困在这里已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岁月磨光了我的名字和记忆,如今的我只是个无家可归的亡魂,在等待着自己的终结。”
“终结?”
“是的,我能感觉到自己早就该消散了,是静默之殿的力量留住了我……”
“那个,我打个岔。”冬青举起手,弱弱地打断看起来要长篇大论的阴影,“所以,你是鬼魂之类的吗?”
“不。”阴影干净利落地否认了,“那只是一种比喻,对于我以及类似的存在,最贴切的称呼是——回响。”
“回响?”
“你可以将其视为一种极其特殊的源石技艺,那些伟大的人物倒下之时,他们的执念与部分力量籍此得以保留,就像石子投进水里荡起的波澜。”
“我还是不太明白,这跟鬼有什么区别吗?”
阴影歪了一下头,似乎是在鄙视冬青的理解能力:
“抬起头看看,这星空的穹顶如此的逼真、壮丽,但它仍然只是拙劣的虚伪之物,而非那片曾经真实存在的星空的延续!在我那个时代,有些古老的家族会把每一代家主的意志融入回响之中,指望靠这个来维持家族的永远存续。”
阴影说得很慢,好像是边说边在回忆,
“回响会慢慢发挥作用,至于代价也会在这个过程中支付。共鸣者们的性格和思维方式会变得越来越像那个回响的制造者,就像……”
“远古的幽灵复活在了他的身上?”
“说得不错,但被回响同化的家伙说到底还是他们自己,只是被引导向了类似的道路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幽灵的复活。”
“所以,这就是回响。”冬青注视着头顶上缓慢运转着的星空,若有所思地说道,“并没有什么鬼魂,死了就是死了?”
“逝者不可再起。”阴影确定地说道,“我也一样,我被留在这里的唯一意义就是等待一位共鸣者,好迎来我等待已久的安眠。”
“共鸣者?”
冬青感觉阴影好像提到过这个名词。
“与回响共鸣,继承其力量者即共鸣者。”阴影说道,“我得事先警告你,绝大多数共鸣者最后都会变成疯子,就像我提到的那些家族那样,因为继承人的弱小,回响的力量反而变成了一种诅咒。”
“哦?所以你希望我成为这个什么回响者吗?”
“即便听了警告,我猜你还是不会拒绝。”阴影摆了摆手,语气变得轻松了许多,“而且你也不能拒绝,因为你已经是共鸣者了。”
“啥?”
“在我们坦诚相见的时候,共鸣就已经开始了。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进程,面对你自己是其中关键的步骤。”
“这不是强买强卖吗?而且你都不挑的吗?”
冬青愤愤不平地说道。虽然他已经打算成为共鸣者了,但被人安排的感觉就是非常不爽。
“已经挑过了,只有不凡的灵魂能够来到静默之殿。”
“你都知道我是不凡的灵魂了,那你还怼我怼那么狠?”
冬青顿时气急败坏。
“因为一开始的你……说起来是挺普通的,我也没看出来哪里不凡……”
“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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