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教室，把南风原桌上的书染上了一片橙红色。
这是在这所高中里的最后一节自习课。
南风原烦躁地翻动了两下书页，又看了看教室，眼神从最前面的黑板慢慢移动到同学们身上，心里突然冒出一种奇怪的想法：
我为什么会在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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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的物理测验成绩已经出来了，老师带着试卷走进教室，让几个学生把试卷发下去。
“哗啦……”
一张试卷被发到南风原面前，老师走到他身边，微笑着说道：
“分数不错啊，下次争取更高一点。”
南风原点点头，拿起试卷前后看了看。老师也回到了讲台上准备讲课，不过她刚拿起讲台上的例卷，教室的门就突然被推开了。南风原的姑姑站在门口，向教室里面张望着。
老师走到门前，姑姑和她小声说了几句话，接着老师就又走过来，开始让南风原收拾东西。
离开学校后，南风原和姑姑坐上了姑父的车。车向着医院的方向驶去，姑姑和姑父都一言不发。南风原没有和家人热情交流的习惯，所以只是靠在座椅上，时不时用疑惑的眼神看看姑姑和姑父。
车里的气氛有些诡异，但南风原猜不透是为什么。他只知道父亲在医院住院，这次突然的离校应该和父亲有关。
来到医院，走上父亲住院的楼层，南风原看到堂姐、姨妈和舅舅等一众亲人在这一层里快步地奔走着。他们就像是惊慌地应对灾难的人一样，尽力地保持着冷静，却又焦急万分。
而当他们看到南风原时，眼神里尽是担忧和不知所措。
每个人都没说什么，南风原感觉异常的迷惑。
“不在这了，已经拉走了。”
堂姐对着姑姑摆了摆手，姑姑便又扯住南风原，朝楼下走去。
“是转了医院，要做什么大手术么？”
再次坐回轿车上，南风原实在理解不了刚才的情况，试探着问出了自己的猜想。
“还做什么手术啊，人都没了。”
姑姑盯着车窗外面，眉头紧紧地扭在一起。
南风原的脑子一片空白。
直到走进了殡仪馆，看到母亲和亲戚们在冷冻棺材周围哭泣，南风原的心里也还是觉得这件事似乎缺少了一些实感。
成绩有时会下滑，身体有时会生病不舒服，亲人们有时会因为稍微重一些的病住院……南风原至今所遇到的不好的事情仅此而已。
至于人死去的事情，只是偶尔会从电视上看到，再近一些的顶多是亲戚的同事的亲人或者朋友去世。
并不是南风原很蠢，只是他从来没想过死亡会离自己这么近。经常见到的人突然就躺在了棺材里，只留下一张黑白的相片，用不变的表情盯着前来探望的人。
或许是父亲总在外面打工，又或者是南风原并没有反应过来如何接受，他的心里并没有感觉到悲伤或者是类似的情绪。
但这件事一定影响到了他的潜意识——再回到学校之后，南风原在上课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倦感，不论是什么课程，眼皮都会不由自主地贴合在一起。甚至经常是直到突然惊醒，南风原才发觉自己又睡着了。
他的成绩开始疯狂地下降，尽管尝试过不同的学习方法，去上以前从来不去的辅导班，但都毫无帮助。
老师们这时候都在劝说南风原，这种情况只是一时的，一切会好起来的。
然而命运总是喜欢开玩笑的，就在南风原还在手忙脚乱地调整自己的时候，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家里也遭遇了不幸，她的母亲出了车祸去世了。而她在经历了这件事之后，在老师面前表明了决心，然后一个月内就冲上了年纪第一。
南风原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抗压能力有多差劲。他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服气——他用过了周围的人说的所有自我调节的方法，看过了很多次心理医生，但这些在对解决困境没有一点帮助。
自己和别人在同样的情况下却有如此大的反差，难道自己其实是个废物么？在此之前，自己都是靠着运气走过来的，真正遇到麻烦时，自己只是个一碰就碎的人？
在南风原自我怀疑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心急如焚了。
南风原的母亲小时候住在一个闭塞的小村庄里，她在学习之外还要帮父母做相当多的家务，现在的生活是她拼命地学习才换过来的。
正因如此，她清楚地知道在社会上生存的艰辛。她当初付出了那么多努力，现在也还是要经常担心家里的财政状况。尤其是现在南风原的父亲死了，她肩上的担子变得更重，心里的压力也在不停地累积起来。
所以，当她看到南风原一次又一次地考试失利时，她的心里也升起了无限的焦虑感，一次又一次地怒斥南风原不努力——周围人的关心都已到位，所有能帮助他的办法也都提供了，还是不行的话，除了他自己不努力还有什么原因？
一切最终在一个放学前的下午爆发了，南风原在又一次拿到了一张不及格的数学试卷后，失控地发了脾气。他把自己的椅子疯狂地摔在课桌上，又把试卷撕得粉碎。
随后的日子里则更是充满了这种崩溃，周围的人也逐渐对南风原失去信心。同学们都还有自己的学习和生活，老师要照顾的是班级整体的成绩而不是个人，没有人会为南风原茳停下脚步，毕竟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唯一会这样做的母亲也只会用不合适的方式去拉起南风原，南风原从她那里只知道了一件事——成绩不好的人是要完蛋的，而他自己正走在这条道路上，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都没法阻止。
现在他所经历的一切，如同慢性死亡。
在这种想法的影响下，南风原变得越来越焦躁，最终也导致了更糟糕的后果。
在一节化学课上，坐在他前面的同学问了一个试卷上的问题。而化学老师有些面露难色，似乎是自己也解释不清楚，最后只答复道：
“这道题如果你不会就是你钻牛角尖了，不需要再讲。”
这句话莫名触怒了南风原的神经，要是放在以前，他是不会有这样的反应的。但是现在，他的内心已经开始变得异常，这句话在他看来无疑是老师不负责任的借口。
“为什么不需要讲！？”
于是南风原当场便提出了质疑。
“就是不用讲。”
老师很强硬地说道。
“那你的课还有什么上的必要！？”
南风原听后，直接把桌上的试卷揉成了纸团。班主任急忙联系了南风原的母亲，当时正值毕业前夕，她认为南风原只是正常的毕业考试前的焦虑反应。
等到南风原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毕业的前几天，班主任不再管学生们的座位安排。南风原走进教室时，已经有一个同学坐在了他原来的位置上。
“坐到后面去！”
看见南风原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位置，他看都没看一眼，不耐烦地指指后面。
座位已经只剩最后一排还有位置，南风原看了看这个坐在自己位置上的，之前和自己关系还不错的同学，又扫视了一下班级里其他的人。从那些人的脸上，南风原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敌意的感觉，似乎他已经从这个班级的一份子变成了一个突兀的异类。
具体的原因是什么？是自己顶撞了化学老师么？对这个迷糊的化学老师，之前学生之中对他颇有微词的人相当多，怎么这群人突然就都站到他那边去了？
毕业前最后的几天中，南风原都在这样被孤立的环境下度过，他弄不清楚为什么，也没有人愿意和他说为什么。
南风原最后的毕业成绩到达了他整个国中生涯的最低点，母亲每打听一次关于高中分数线的问题，回来后都要哭上一次。有时候南风原会觉得这个家已经没办法再待下去了——失去了父亲、失去了自己以往的辉煌，这里已经崩坏扭曲了，不再是以前的家的样子了。
好在他的分数最后还是堪堪蹭上了最后梯队进入了高中，既然进入了高中，那就是一个新的起点。从头开始，恢复到以前的水平也是可以的嘛。
不过高中的班主任似乎有些过分的严厉和负责了，在来到这个学校之后，南风原听说了关于这个老师不少的劣迹——包括曾经把不听管教的学生的耳膜一巴掌扇破，用铁尺把学生的手腕打得直流血之类的事情。
而班主任在班里的实际表现也印证了这些话。他会比其他的班主任更加勤奋，更早来到学校，更晚离开学校，每一节课都寸步不离地守在班级里看着每一个学生。整个班级随时随地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任何一点异动都会被他在教室后面发现，然后像炸雷一样的骂声就会传来，时常把正在讲课的任课老师都吓一跳。触怒了他的学生有时会被叫出去用木尺打手板——听说是因为铁尺事件之后才更换的木尺，并且几乎每天都能在走廊里听到清脆的木尺抽打手心的声音。
严格一些也没什么问题，或许会对学生的规范起到作用，只要自己不违反学生规范的话，就没有什么问题吧。
但是在入学一周后的一个早上，班主任突然把他叫了出去，劈头盖脸地怒斥道：
“我看到你的表情了！你对我的管理很不满意是不是！？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们这些学生将来到了社会上就是一堆废物！少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人物了，给我记住，你什么都不是！你现在就是一坨垃圾！！”
南风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个班主任，自己从来没有迟到早退或者是旷课，从来没有惹是生非过，在班级里甚至都没说过话，不良嗜好也一样都没有……
就是他在找茬吧！？
南风原第一次如此痛恨一个老师，他不善地用眼神瞪了班主任一眼。
或许是从来没见过会反抗自己的“教诲”的学生，班主任没有打南风原的手板，而是直接把他的母亲叫到了学校。这是自从上学以来，南风原第一次被叫家长。
南风原的母亲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听了老师的说法后，她还以为是南风原在课堂上又顶撞了老师之类的，只好对老师说了南风原父亲去世了，他受了影响可能情绪不好。
于是班主任又把南风原叫进了办公室，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吼道：
“给我听好了南风原茳，我听说你爸去世了，那不应该影响你的学习！你少把这事当成你逃避学习的借口！”
从这之后，南风原开始极端地讨厌这个班主任，他的每一句话、脚步声、粗重的呼吸声、咳嗽声都能引起南风原的一阵厌恶。而班主任又每天都在教室里坐着，这让南风原的厌恶感日益严重，最后甚至只要坐在教室里就会觉得浑身都不舒服，没有力气，有反胃呕吐的感觉。
发展到最后，南风原只能不停地找借口请假，不然待在教室里就会和生了病一样。在教室里精神压抑的感觉让他的情绪也更不稳定，听课的效率低得可怜，自习课的时候也学不了习，脑子会不由自主地想很多消极的事情。
在学校里待着是精神折磨，请假回到家里又会和母亲吵起来——经常请假是不努力学习的表现，母亲自然不高兴，并且想当然地把南风原的变化都推到手机和游戏上去。
终于有一天，南风原和母亲直接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母亲摔门而去，不再回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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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一切都好像不太真实，南风原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曾经被老师当做优秀学生的日子。而从那段日子到今天的过程，南风原总觉得像是虚幻的一样。
上一秒自己还在山巅欣赏日出，下一秒脚下的岩石便突然碎裂，任凭双手拼命尝试抓住山体上的岩石，坠落仍不可避免。
当初隔壁班那个突然失去母亲的女孩现在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学生了，而自己却落得如今地步。南风原想起班主任之前叫出自己后说出的没头没脑的话，或许自己真的就是个废物，一坨垃圾。
自己永远都走在下坡路上，当自己的心态很差时，一切都自然而然地下滑。而当自己的心态调整好准备面对明天时，就轮到外力来拦路——又一次考试的失误、又一次和母亲的争吵，或者是莫名其妙地被班主任抓出去一顿痛骂。
南风原不想让明天更美好，他只希望明天不会变得更差了。
可惜回想这几年的经历，南风原对这点愿望也不抱希望。
未来会怎么样呢？之前成绩好的时候，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以他当时的成绩，以后或许可以考一个不错的大学，将来找一份好工作，人生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现在，等到脱离了学校这座象牙塔，他还有活下去的能力么？
在国中后面的时期上辅导班的日子里，有一天南风原晚上回家的时候路过了每天都会路过的公园，看到有个男人身上盖着他自己沾了些灰的西装外套，躺在公园的长椅上入睡。那一刻，对未来的恐惧伴随着晚上的冷风深深地渗进了他的骨髓。
自己将来会和这个人一样么？还是更差，变成街边的乞丐？
说不定会比乞丐还差呢，毕竟之前自己也没想过自己的父亲会突然离世，自己的成绩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现实永远差得出乎意料，当你觉得你太惨了的时候，它总会让你看看什么是更惨。
自己已经深陷绝望的漩涡之中了，说不定对别人来说这不算什么，但是对自己而言不是，自己太弱了。但是谁会停下来哪怕看你一眼呢？他们能匆匆而过就很不错了，停下来的人说不定还会因为不理解而好好教训你一通，试图让你懂得以后会有多“美好”，未来有多少的“可能性”，让你清楚你的消极是愚蠢的。
南风原把手放在了桌上的书页上，抬头看着黑板上方挂着的钟表，静静等待着在这所高中里的最后一节课结束。
秒针转到了最后一个格子上，紧接着，放学的铃声响起来了。
“再见喽。”
十六夜背起书包，说完就跟着其他同学走出了教室，南风原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他自己一个收拾好了东西，最后一个走出了教室。
走到学校门口时，南风原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下的学校，他感觉到了一阵窒息的感觉。过去经受过的磨难和未来将会经受的痛苦像水一样让他溺在其中，南风原感受到了自己的脆弱，比起其他人更加严重的脆弱，他拿不出哪怕一丝一毫面对未来的勇气。
但是这又能怎样？在潘多拉阻止他的时候，他就清楚了自己也同样拿不出结束自己的勇气，真正面对那样的机会的时候，别人的随便一句话就被自己利用，当成了继续逃避一切的借口。
逃避的最后一定是崩塌，南风原清楚的很。只可惜，自己这副恶心的懦弱性格，只能去迎接最后的崩塌了。
什么也做不到，我什么也不是啊……
南风原转过身，跟着人流走向了校门口。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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