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鲜钟不知道自己下落了多久才落入这一潭泉水中。
他只记得自己跑出伙房到了后院就感到身后伙房狂风大作,然后便是一声声刀砍斧劈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
之后他便一脚踩空,回过神来已经在下落的过程中了。
鲜钟使出吃奶的力气才从那潭泉水中爬出来,躺在泉水旁的岸上大口喘气,咳出肺里的水来。
眼里望见的是一个巨大的洞口,外面银白的月光从洞口洒下,照亮了这地下的场景。
也不知道是那位好汉在后院挖这么大一个洞。
若不是下面有一潭泉水自己怕是早就摔成一张肉饼了。
在岸上躺了一会儿,鲜钟终于喘过气来,浑身不再发抖发颤。
鲜钟爬起来,眼前的景象却令他有些吃惊。
原来这地下除了一潭泉水,还有一个并不怎么宽阔的洞穴。
无数股细小的流水从洞穴中流出来,汇聚在这潭寒泉中。
洞穴上方无数的钟乳石向下滴着水珠,啪嗒啪嗒的撞在石头上,撞得粉碎化作纷纷水沫并入地上细小的流水,一齐奔流进那潭寒泉中。
洞穴潮湿,周边的石壁上却附着着某种苔藓,那些苔藓似乎在灵气的滋养下变得不似寻常苔藓。
它们拼了命的发出幽蓝色、翠绿色的黯淡光芒,拼了命的想要把地下洞穴的黑暗驱散。
鲜钟看了看头顶巨大的破洞,看样子是爬不上去了。
鲜钟只能顺着这些拼了命散发着黯淡光芒的苔藓走进这个洞穴,他还记得父亲曾经说过,地下若是有流水,那顺着流水走往往能够找到去往地面的出口。
这个地下洞穴深幽而寂静,只有时不时从头顶钟乳石上滴下的水珠撞在石头上发出的啪嗒声。
顺着洞穴走了一段,鲜钟却忽然感到一阵清风从前方吹来,吹拂着鲜钟的脸颊。
前面有出口!
鲜钟跌跌撞撞的向前走去,终于看到一丝光芒。
那一丝光芒很快便壮大其起来,刺痛着鲜钟早已适应黑暗的眼睛。
鲜钟不由得眯起刺痛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光景。
那是一个广阔的溶蚀洞,方才见到过的那种拼了命才能发出黯淡光芒的苔藓们爬满了石壁,发出月光般的光芒。
清冽的水淹没了地面,只留下溶蚀洞中央的一块凸起的巨石露在外面没有被水淹没。
巨石上生长着一棵树,枝繁叶茂,那些发光的苔藓将月光般的光束聚集到它身上,把它照的银白圣洁,美不胜收。
树前跪着一个人影,身穿丝帛,看上去像是掌柜模样。
“你没事吧?你怎么在这种地方?”鲜钟看见了这个掌柜模样的人便淌着水走上前去,好在周围淹没地面的水并不深,只堪堪到鲜钟小腿位置。
不一会儿鲜钟便来到了那个跪着的人影身后,只是这个身影一直没有回应鲜钟的意思。
“问你话呢!”鲜钟绕到了这个人影的面前,不满的说道。
那个人影忽然抬头看着鲜钟,嘴里嘶哑的低语着听不清的话,鲜钟这才看清这个人的胸口伸出一只粗壮的藤蔓,分作无数分支没入巨石,而最粗壮的那一根连接着他与面前这棵枝繁叶茂、洒满银霜的树。
鲜钟被这个“人”枯朽的脸面吓得跌倒在地上,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面上的血肉早已腐烂,漏出下面的森森白骨,无数嫩绿的树皮覆盖了他的半张脸。
眼球早已干瘪,险之又险的没有掉出来。
“……”这个穿着丝帛的人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僵硬而扭曲的伸出双手想要掐住鲜钟的脖子。
鲜钟被吓得不断在地上扑腾着后退,双手在地上胡乱的摸索。
早已发软发颤的双腿根本没法支撑着他站起来。
眼看这个人扭曲僵硬的双手就要掐住鲜钟的脖子,他终于在地上摸到了一把生锈的长刀。
那把长刀不知是在何时被何人丢在此处,似乎已经过了无数年月早已锈蚀不堪。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鲜钟抓住那把锈蚀的长刀使出吃奶的劲儿奋力扔出去,砍到了这个扭曲僵硬的人肩膀上,砍的他倒在地上,衣物被撕裂,僵硬扭曲的肢体扑腾着想要爬起来。
鲜钟趁着他倒在地上扑腾的空隙,连滚带爬的远离他,再次举起那柄生锈的长刀拿在手里想要劈碎他干瘪枯朽的脑袋。
“……”嘶哑干枯的声音再次从他早已干瘪的嗓子里冒出来,刺耳的像砂石摩擦。
只是鲜钟忽然停下了自己即将用长刀劈碎他脑袋的动作。
他听清了那从干瘪的嗓子里传出的干枯嘶哑的声音,那分明是……
“……救……我……”干枯嘶哑的如同砂石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鲜钟举起长刀的双手像是被这干瘪的声音吸去了全部力量。
僵硬的双手扼上了鲜钟的脖颈,看上去僵硬干枯的双手却传来千钧之力,仿佛要掐断鲜钟的脖子。
手里还握着长刀的刀柄,明明只要奋力一砍,明明只要砍下去就能让这个干瘪枯朽的脑袋碎成一地碎屑。
可是鲜钟还是使不出那股劲儿,因为那个干瘪枯朽的脑袋在说话,他鲜钟也听清了,那个干瘪枯朽的脑袋分明在求救。
脖颈上传来的巨力让鲜钟的视线变得模糊,死死抓着锈蚀刀刃的双手也软了下来。
口鼻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难以呼吸,锈蚀的刀刃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碎成两段,泪水从鲜钟的眼眶涌出,早已模糊的脑袋根本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吗?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鲜钟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混乱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只有那一句嘶哑而干枯的救我一遍一遍的在他脑袋里响起。
他还活着,他还在向我求救!
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在告诉自己说,明明只要往下奋力一砍,只要那么一砍就能让自己活下来。
可是他的心却说:不能砍,他还活着,他还会向我求救。
鲜钟拼了命的想要睁大眼睛,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呼吸也想要说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眼睛睁到了最大,目眦欲裂。
泪水和扼住脖颈的枯朽的双手让鲜钟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转过视线,不再看那棵干瘪枯朽的,让他悲伤的脑袋。
银光洒下,它们从银白的树冠中钻出来,洒在了鲜钟早已模糊的视线中。
一片模糊的红色闯进了鲜钟的视线,那是在那棵并不粗壮的银白树干上,一片缥缈的模糊的红色。
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从鲜钟的身上迸发出来,他伸直了手,想要触碰到那一片模糊的红色。
为什么想要触碰到那片模糊缥缈的红色?
鲜钟自己也不知道,模糊的意识早就不能撑起他思索为什么。
那片缥缈的红色柔软的像袅袅云烟,像清风般抚摸着鲜钟的指间。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飘离了身躯,从那个僵硬而冰凉的身躯中飘出,他看到了自己努力睁大的眼睛。
可是实际上他的眼皮耷拉着,只留出一个小缝,露出混沌的眼光。
鲜钟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些喝醉了的人,他们总以为自己的眼睛睁得很大,思绪清晰而敏捷,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可是实际上他们的眼睛只睁开一条小缝,目光混沌逻辑混乱,思绪像是漫天飞舞的灰尘般纷乱,一条直路走的也七扭八歪。
美酒让他们变得僵硬而混沌,而现在鲜钟也像他们一般僵硬而混沌。
他感觉自己变得轻飘飘的如同一缕青烟,自己冰凉惨白的面颊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一阵风就把他抓进薄雾中。
又是一阵清风吹散了薄雾,眼前的一切就变得清晰起来。
他看到了一行人离开家乡,他们困苦、艰难,连饭都吃不饱,每个人的脸上却摆着着朝阳般的表情。
他们苦中作乐,离开家乡几千里来到这个地方,想要在这里干出一番事业,最起码要喂饱自己的肚子。
为首的男人穿着眼熟的丝帛。
他们选了一个有着一棵果树的地方作为自己的家,即便那棵果树已经被虫蛀风吹,变得即将枯朽,如同风中残烛。
可是那群人依然带着朝阳般的表情,啃着硬的像石头的干粮,从四处找来木材,搭起了一间客栈。
就连那棵即将枯朽的果树也被他们数十年如一日般的悉心照料。
为首的男人从行礼中拿出那条从家乡带来的红布,将它绑在这棵果树的枝丫上。
他说:愿神木保佑我们,你、我、他们、和一切过路的旅人。
他们每日为果树施肥、浇水、除虫,让这棵本应枯死的果树重新焕发生机。
夏天的时候他们在这棵树下乘凉、喝酒聊天看星星。
秋天的时候他们尝着果树结下的酸涩果实,一边说着来年会更好更甜。
虽然日子依旧困苦,可是每个人脸上朝阳一样的表情却从未变过。
如此便过了不知道多少年。
那一年打仗了,兵荒马乱,群雄割据四方,战争接二连三,民不聊生。
后来,听说有人起义打进了京城,又听说当朝右屯卫将军兵变杀了当朝皇帝。
再后来,客栈里来了一群流寇,那是从京城兵败逃出来的败兵,逃了上百里看到这间客栈便进来喧宾夺主。
那一年夏天,那个穿着丝帛的男人靠在树下,抚摸着枝丫上哪一片红布,说:但愿我们能够平平安安的活下去,你、我、他们、和一切过路的旅人。
可是果树只是一棵果树,它枝繁叶茂它郁郁葱葱,但是它谁也保护不了。
它连平平安安的活下去这个愿望的意义都不懂。
鲜钟想流泪,他也想高呼,他想对着这些脸上总是洋溢着朝阳般笑容的人们高呼:快跑!离开这里!他们会杀了你们!
可是他就像是一只孤魂野鬼,谁也看不到他,谁也听不到他。
一股沛然巨力传来,像是一只大手要把他抓回他本该在的地方。
眼前的一切越来越远,那些朝阳般的笑容,那些人,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那棵果树,还有夏天的阳光。
一切都越来越远,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雾越来越浓,他越来越远。
鲜钟终于喘过气来,大量的空气涌入他的肺里,让他觉得像是往肺里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般。
眼前一片银白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鲜钟觉得自己终于回到了人世。
“没死吧?”鲜钟看清了眼前的黑影,那是陆青,她踢了他一脚,好确认他是死是活。
只是鲜钟剧烈的咳嗽着,没法回应她的问题。
眼前的一切终于清晰了起来,那个穿着丝帛的人消失了,只留下一身快要腐朽的丝帛和一片枯朽的碎屑摊在地上,一如之前在伙房见到的那个伙夫。
他死了?
这样的念头冲击着鲜钟的脑海,他忽然觉得鼻头发酸,泪水不住的从眼角流出。
“他已经救不回来了,不如给他一个痛快让他安息。”像是看出了鲜钟的想法,陆青抱着双手说道,一脸的无所谓。
无数纷乱的思绪冲进鲜钟的脑海,他不知道他现在该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现在该做什么。
他浑浑噩噩的站起身来,才发觉自己的手中攥着一缕红布,那缕红布的另一头系在银白树木的枝丫上,他方才濒死的挣扎让他像是攥住救命稻草般攥住了这缕红布。
他这才看清,树下横着几具早已枯朽的尸体,似乎早已死去几百年。
只是身上的衣物还未完全腐烂,那似乎是前朝的军装。
数个锈蚀的长刀散落在地上,其中一个断成了两截,那是他最开始在地上摸到的那一把。
“你们找到了啊。”身后文雅的声音传来,陆青回头便看到了手持陌刀的裴墨。
“这棵树便是那妖魔本体了。”裴墨提着陌刀淌过并不深的水面,来到了巨石上“二位稍微让开点,让在下斩了这棵为祸人间的妖树。”
“等一下。”鲜钟却突然开口了,他轻柔的将那缕红布从银白的树木枝丫上解下,轻柔的将散落一地的丝帛与碎屑规整出一个人形。
只是就在鲜钟将地上的丝帛与碎屑规整好之后,众人却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消散,银白的树木正在迅速枯萎,眼前像是一阵清风吹散雾气一般。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众人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客栈的后院中。
鲜钟的一众护卫从客栈中跑出来呼喊着少爷没事吧之类的话语,裴墨的随从们提着陌刀从客栈走出,整齐划一的将陌刀立在地上,毫无言语。
鲜钟这才发现原本的客栈原来已经枯朽不堪,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塌,后院中的果树已经枯死,它枯朽的树枝与根须早已与客栈融为一体。
朝阳从东方天边洒下来,在这深秋时节里让鲜钟感到了一丝温暖。
仿佛昨夜在这间客栈里的遭遇如同一场噩梦般,而现在太阳升起了,噩梦便结束了。
“居然就这么死掉了。”陆青撇撇嘴,她没想到这只树妖居然自己死掉了,如今妖气也在朝阳的照射下消散的无影无踪。
裴墨没有说话,看着一地规整好的丝帛与碎屑,还有那数具看上去早已死去百年的尸体陷入了沉思。
“陆姑娘,我能留下这一缕红布吗?”鲜钟拿着那一缕红布问道,不知为何,他想要留下这一缕红布,却害怕这缕红布是什么妖物。
说来这也是他第三次见到这缕红布了,昨夜在伙房吃面时,他便在恍惚间见到了一颗挂满这种红布的树木,之后他又在濒死时的幻象里再次见到了这缕红布。
“那片破布啊,它没有妖气缠绕,应该就是一片普通的布片而已。”陆青瞥了一眼鲜钟手里的红布“你留它做什么?”
“不知道。”鲜钟低着头,低声说道“也许只是想用它找到这些人的家吧。”
“算了不说了,没有人受伤没有人死掉,很完美。”陆青伸了个懒腰,便转头走入朝阳中“我还有事就先回京城了。”
说罢,她便在朝阳中消失不见了。
“你呢?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也是去京城?”裴墨看着陆青消失在朝阳中,对着旁边的鲜钟问道。
“我想……”鲜钟顿了一下,像是在哽咽“我想把他们安葬了。”
“如此吗?”裴墨手里的陌刀化作光点消散,他背着手说道“那在下便来帮你吧。”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总是说入土为安,因为在这些人的观念里,一个人,无论他生前遭受过多少苦难,多少坎坷,埋入土里便能魂归故里。
神话里说人们从泥土里来,死后再次化作泥土,魂魄才能重新进入轮回。
许多人们没读过多少书,却总以为生前多行善事,死后埋入土里便能在下一世不再遭受那些坎坷与苦难。
可是多少人死后都没有人来为他们垒一座坟立一块碑。
他们的尸体只能在荒野中腐烂干枯,被路过的鸟兽分食。
家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最看重的东西,人们认为死后能够归乡便是莫大的幸运。
可是世间是不公的,不公的命运推着人们前进,后退,死在半路上。
剩下的人们唯一能做的善事便是为这些客死他乡的人们垒上一座座无名孤坟。
于是,在夕阳下,这片荒郊野岭上多出了一座无名孤坟。
孤坟下面埋葬了多少人,鲜钟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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