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视角(甲龙历412年,鲁迪乌斯5岁)】
阿斯拉王国菲托亚领地布耶纳村的驻村骑士,保罗·格雷拉特,最近感到有点忧郁。
从旁人的视角看,格雷拉特家的平静生活一如既往,而且充满希望,没什么忧郁的理由。
从与罗亚的伯雷亚斯家往来的书信看,王国局势还算安稳。布耶纳村也没有旱涝,甚至森林中以往需要岗哨监视、定时清剿的魔物群都几近绝迹。
家人也无病无灾。一度叹息着以为自己不会再妊娠的塞妮丝,怀上了鲁迪乌斯之后的下一个孩子;而鲁迪乌斯也在健康成长,剑术和魔法的水平一道突飞猛进,这可得多谢那位甲龙王佩尔基乌斯大人派遣的家庭教师,希瓦莉尔女士。至于女仆莉莉雅,当初招募她时鲁迪乌斯还未出生,想着她能在孩子出生后最劳累的育儿期,能搭一把手就好,见惯王领繁华的她大概不会久留于此吧。五年过去,她从未提出离去,而且早已被视作格雷拉特家的一分子。
忧郁的契机是什么呢?
确认了塞妮丝怀孕之后的早上,鲁迪乌斯流露出了慌乱的神色。
说实话,一开始保罗心底甚至短暂地浮现出得意。那个天才的鲁迪乌斯,偶尔也会露出马脚,让人想起他只是个不到五岁的小孩。
真是幼稚而又惹人怜爱的想法,无非是怕自己的弟弟或者妹妹出生以后,自己会失宠吧!保罗自己也有过童年,有过亲生的兄弟姐妹,所以不用说便能看透鲁迪乌斯那点小心思——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然后鲁迪乌斯强作笑容的一句话,如同一桶冷水照头浇下。
“没关系哦,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我怎么会担心失宠呢?只要我一直努力下去,当一个剑术和魔法都最棒的天才,任凭哪对父母都不可能讨厌这样的孩子,对吧?”
从鲁迪乌斯的回答中,保罗觉察到了扭曲。不对,要说扭曲的感觉,自从鲁迪乌斯开始下地走路、牙牙学语开始就已经品鉴到麻木了,直到现在才遭到一记当头棒喝。
鲁迪乌斯,一直是在努力着啊。
努力本身并不是一件坏事。毕竟这个世界也有类似「天道酬勤」的习语,而且没有正常的父母会看不惯自家的孩子肯下功夫。不过,人类是被虚无缥缈的目标和愿景所驱动的生物,大人努力,都很清楚除此以外没有达成目标的其他捷径了,然而小孩子真的懂那么多吗?
要是穷人家的孩子在这方面早熟一些,情有可原。然而保罗家不一样,名头再小,也勉强能居于贵族阶层之末。本人有诺托斯家的渊源,妻子是米里斯贵族出身,就连女仆也曾经是王室近侍。财产方面虽然离挥金如土差得远,然而在乡下正经过日子的话,光凭已有的积蓄,鲁迪乌斯这一代坐吃山空还是吃得起的。
保罗忍不住回忆自己的童年。自己跟鲁迪乌斯差不多大的时候,大约都在干些什么呢?跟管家捉迷藏,钻到女仆裙底摸屁股……反正就是不学习。鲁迪乌斯刚出生时,保罗担心他遗传自己身上顽劣那部分基因,曾想着要搬弄父亲的威严来好好管束住他,而这份决意,在那个通情达理而又严于律己的孩子面前早已消散。
保罗曾经在练剑的间隙,试探着问鲁迪乌斯为什么这么努力,结果被那个孩子翻了白眼:“这种程度也算是努力吗?话说,明明是不努力才需要理由吧?”那时,保罗还在为自己有一个懂事的孩子而欣慰,然而现在,摆在他面前的“答案”却令人心揪。
鲁迪乌斯,是为了让父母喜欢而努力着,一直害怕失去父母的宠爱啊。
虽然鲁迪乌斯说出那句话时,“觉察”到背后真意的保罗夫妇慌忙上前安抚,而鲁迪乌斯也并没有表现出不满的样子,然而正是那样“乖巧”的孩子尤其让人心疼。
在和塞妮丝成家、在菲利普帮助下来到这里安身立命之前,保罗的冒险者生涯中,见识过这样的例子:同样是小康之家,同样是因为些许早慧的表现,被父母夸上了天,寄予厚望,然后为了持续满足大人的期望而努力着;他们虽然被众人的夸耀簇拥着,自己的迷茫也在与日俱增,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干什么。这种空洞的孩子,只要人生道路上吃几次大亏,没几个能重新振作起来的。
是因为鲁迪乌斯早慧,自己才开始将他当作天才教导,还是因为自己一开始就寄予厚望,鲁迪乌斯才表现得早慧呢?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不过当务之急是,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让鲁迪乌斯确信父母的亲情没有条件,让他过上有安心感的健全童年吧。
话虽如此,具体要做什么呢?总不能对着面对剑魔双修的鲁迪乌斯,直白地命令他“过得更像个小孩子一点”,那种廉价的自我感动一定只会给那个孩子添堵。但口气太委婉的话,一定又会被那个孩子微笑着糊弄过去,然后继续勉强着自己吧。就算再三保证父母的亲情不会打折,待到下一个孩子出生,不可能不分出不少精力去照顾。
要是鲁迪乌斯更普通一些就好了……不像一个天才那样努力,而是普通地贪玩,普通地叛逆,普通地顶撞父母,然后再同归于好……保罗的心中,不止一次浮现这样的想法,然而他也很清楚那是对鲁迪乌斯自身努力成果的彻底否定。
这种时候,为人父母的,究竟说什么、做什么才好呢?要是有得选,保罗宁愿重操旧业,去迷宫底部单挑一条「九头龙」(Hydra),也不愿意为这种问题抓耳挠腮。然而,下一个孩子已经在路上了。
今天在鲁迪乌斯的教育上的懈怠和失误,可千万不能活用于下一次。无论是未来的孩子也好,还是为了鲁迪乌斯也好,他都不能从那件事上逃开,闭着眼睛继续做天才父母的幻梦……
“啪!!”
虎口震麻了。保罗差些没握紧教习用的木剑,堪堪后退好几步。而打出刚才那一击的鲁迪乌斯,握着木剑站在原地,没有趁势追击过来。
“怎么了,这就累了吗?”保罗挽了个剑花,剑尖指向鲁迪乌斯的鼻子:”打乱对手的节奏可是实战的重中之重啊,既然做到了还不追上来,可是会被对手骑脸反杀的哦?“
可恶,又凭本能开始教训起他了……这种时候该说的是这种话吗?保罗的心底浮现出些许愧疚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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