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苏潜隔着栅栏,盘坐在黄老四对面,问他:“值得吗?”
黄老四弓身,点头:“值得。老头子我,只有这么一个心肝。”
苏潜咬着牙:“但你做错了。”
“我无错。我何罪之有?”黄老四说:“苏先生,好教你得知,老头子我这么大年纪了,却没再娶妻。那一日见了那小姑娘一人回来,我便贪图他美色,戏弄不成,一时羞怒,才砸死了她。皆是我一人之错,与我儿何干?倒是他大义灭亲,自当褒奖!”
苏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背着手,微微合着眼睛,似乎是在幻想某个场景。
然后,苏潜将他所想到的场景一五一十讲给黄老四听。
“某个傍晚,有一位无辜的绣娘,赶晚集回家。她手中或许还夹着两三尺布,些许青菜、肉食。可能还有替她父亲打的两角酒。”
“想到回家以后能和父母团聚,看父亲啜饮一口浊酒,畅快大笑。看母亲操持家务,舞锅弄铲,其乐融融。想到这样的事情,她似乎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远近闻名的无赖子拦在她的路上,一开始只是言语轻浮,看她孤身一人,便要行其不轨!”
“她当然是不肯依从的,万想不到那个无赖子居然直接操起砚台,将她立毙当场!”
“不甘、绝望、痛苦……那样的情绪已经与她无关了。而那个无赖子也同样慌了手脚。杀了人,就要坐牢。这是天理!也是法理!可他偏偏不想坐牢。”
“偏巧,他有一个溺爱他的父亲。”
“老父亲给他塞了一把钱,要他出去耍乐,告诉他,这里的事情,我会解决的。”
“他焚烧了旧的衣服,将自己的血溅洒在一件新衣上。”
“他将砚台上的痕迹擦拭的干干净净,又自己抡起砚台在那可怜绣娘的头上敲打了几下,留下了自己的指印。”
“然后,他以砌鸡窝作为掩护,将绣娘埋葬在地下。或许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
“不久以后,绣娘死后不甘,魂魄作祟化为鬼怪,日夜折磨那无赖子。”
“他的父亲不忍心看到独子受到折磨,便隐瞒情况,去城隍庙中祈求了一张符纸。因此无赖子得以安睡。”
“只可惜,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无论是他还是那无赖子都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有一头妖魔现身,收取了那可怜绣娘的魂魄,阴差阳错之下被人救出来,反而将真相揭露在人前!”
“但偏偏就是棋差一招,伪造的证据反而成为了唯一的证据。大周律法,历来不以鬼怪之言作为证据。若不是报案人非比寻常,就连县令都不会插手的。”
“以至于……真正犯下滔天之罪的无赖子能安然无恙,反而是他那老父亲要为他坐牢!”
苏潜抿着嘴唇,冷声追问:“老黄。值得吗!”
黄老四却不答,只是躬了躬身,倒是象最初见他时一样卑微了。
许久之后,待到苏潜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他才开口:“苏先生,您真会想。哪里有这些事情啊!为何不听县太爷所说,明明是老头子我贪图人家美色,欲强不从,恼羞成怒之下才打死他的。与我儿何干?”
苏潜惊怒交加,恨不能伸手进栅栏里打醒黄老四。
但他却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苏潜站起身,语调越发阴郁。
“老黄,你知道吗,我曾经很喜欢吃你们家的东西。因为真的很像我老家的胡辣汤。我此生或许都不能回家了,能有些老家的吃喝,我就没那么想家。”
苏潜他盯着黄老四,一字一顿道:“既然以后吃不到了,那我今天,就告诉你另一件事情吧。”
“阳间的法治不了他。阴司的法,倒是要治他一治!”
黄老四骤然变色。
“苏先生!且留步!老头子我积攒半生的财富都在家中埋藏,我可以把埋钱的位置告诉您!求您……”
“求我?你求我?”苏潜捏着自己的手指,却反问:“你求我,你让被害的绣娘去求谁!今时今日。阴司的法,他少不得要吃上一吃了。”
说完,不再理会黄老四的哀求,苏潜他转身便走。
在狱卒的房间当中稍事休息,苏潜便已遁入了精神世界。
银蛟王正勾勾的看着他。
“我知道。”未等苏潜开口,银蛟王却先开口:“去吧。”
“谢谢。”苏潜苦笑:“只是你最近又要没东西吃了。”
“无妨,我总归还忍耐得住。”银蛟王的眼神不住在苏潜身上打转,片刻之后,才问他:“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苏潜回想着他过去的事情,有些怀念,有些追忆。
然后,笑了笑。
“为生者权,为死者言。”
银蛟王微怔。
苏潜说:“我以前是学法医的。法医,你可能不懂。就是跟仵作差不多,但是更加专业一些。我入学第一天,老师告诉我们,法医这个职业,就是为生者权,为死者言。人死了,很多东西都没了。可我们必须要找到。找到,就是为了还死者一个公道!”
他本也不是为了说给银蛟王听,又或者说,苏潜他现在只是想寻求一种心理慰藉。
“我不喜欢人。法医当的越久,就越不喜欢人。所以当我来到这里遇到你以后,我挺高兴的。我愿意去修道,我愿意去接触那些鬼怪。因为我喜欢。”
“我有一个同学,他学的是律师。”
“有一天他跟我说,他是个学法的人。遇到不公义的事情,就一定要站出来。他要去打一场官司,或许连命都要搭进去。”
“我点头,因为我支持他。”
“后来他果然做到了。他赢了,他们输了。后来他们报复,让他落魄回家,无处安身。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我也想。我也想追求公道。我就想让事情是本来那个样子。”
“可是后来我输了,因为我找到了,有的人却不想让我找到。所以他们只能送我去见死者。”
“所以我来了。我出现在这里。”
“这里用不着法医,因为可以直接见到鬼怪,人死了不是死了,人死了还有魂魄,什么事情都可以问得出来。所以才要修道。”
“我听说修道者追求长生,可我不想长生。我想要公道。”
“我还听说有人追求争强好胜,我也不想赢过谁,我就想要那个公道。那个说不清摸不着的公道。”
“我不知你们的道是什么。可对我而言,道,就是公道。”
“今天,阳间的法治不了他。所以我要去做一件本不该做的事情。但我不后悔。因为我要做的是公道!”
苏潜他随手取了竹筒,拍了又拍,将其中的女鬼婉儿放了出来。
她一现身,便跪拜在苏潜面前。
“不要跪我,你起来。”苏潜道:“你走吧,就当我没抓过你。”
“苏先生。”婉儿又拜:“您帮了奴这一次,奴感激不尽,但,这件事情,奴想要亲手报仇。”
“不允。”苏潜道:“你现在没杀过人,只是迷惑人,不是大罪。就算送你去地府,也只是惩戒五年,照旧让你投胎做人。你若是杀了人,再大的冤情,投胎以后也做不得人了。就算我肯容你,城隍庙里的牛头马面,地府的黑白无常也容不得你。”
“苏先生!”
婉儿再拜:“奴已别无所求,留此残躯又有何用?不能亲手报仇,奴就算投胎做人又有何用?”
她一拜再拜,连声哀求:“只望苏先生给我这一次机会。他日投胎,奴甘愿为苏先生为奴为婢,当牛做马,偿还此恩!”
苏潜默然。
银蛟王却施施然开口道:“去吧。”
苏潜看着她,却多少有些错愕。
“去吧。”银蛟王她嘴角微微弯了弯,笑容有些温婉。
“你去吧,有我呢。”
只此六个字,却让苏潜心里为之一颤。
随意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滔天大祸也不怕,自然有我顶着呢!
好。
好!
苏潜再度拿起竹筒,看向婉儿。
“天黑以后,我们再去。”
……
……
转眼,已是入夜。
苏潜他大步流星,走向黄家。
未到门外,忽见院墙外伏着一道身影,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走得近了,双方都辨认出来。
那人居然是姬罗苍。
“啊……”
见了苏潜,姬罗苍微微一僵,干笑:“苏兄安好。”
苏潜不言,只是盯着他。
姬罗苍被盯的浑身发毛,倒也光棍,干脆开口:“我来抓他的!姓黄的不是好人,我要绑他去县衙受审!我瞒了家里偷偷跑出来的,也没带随从。你要是拦我,我知道我肯定打不过你这种修士,可我也还是要试一试的。”
苏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我不拦你。而况这件事情你也是做不得的。”苏潜随手按了按他肩头,道:“你回去吧,这里我来。”
“你来?你……?”姬罗苍微微一怔,上上下下看着苏潜,便意识到苏潜的样子不像是跟他说假话。
姬罗苍便拱了拱手,一拜再拜。
“既然有你,那想必就用不着我了。苏兄,我便先走一步了!”
苏潜点头,目送他离去。
姬罗苍作为普通人,无论怎么动手都会留下痕迹。这一点上却远不如他了。
就算苏潜亲自下手,也有许多办法可以掩盖隐瞒,很难查到他头上。就算查到,也没办法证明就是他做的。
此刻,黄家灯火通明,家里却只有黄阳一人。
苏潜微微仰头,看着房梁上的那张黄符。
“城隍不在,我代城隍。既然如此,这张符,我就替你收了!”
他随手一扯,便将符纸撕扯下来。符纸落地,瞬间自燃,化作一团灰烬消失不见。
苏潜敲响大门,很快就从里面传来黄阳的声音。
“谁啊!”
“苏某。苏潜。”
黄阳开门,看着苏潜。表情有些错愕。
他眼眶上还有一处乌青,是下午时姬罗苍打的。
“原来是苏先生。”黄阳抱着胳膊,却有些得意:“怎么,我爹杀人,如今被捕。你来寻我做什么?莫非是我大义灭亲的举动连你都感动了么?”
“感动?”苏潜闷哼:“那是你父亲。你也知道他为什么入狱。即便如此,你连半点愧疚都没有么?”
“苏先生说的什么话?我爹杀人,我自然要检举他。这可是圣贤书里的道理!我为什么要愧疚?”
黄阳摊了摊手:“苏先生,回去吧,都这么晚了。”
苏潜便长出了一口气。
“是吗。看来你并不愧疚啊。那么……”
他随手取出竹筒,丢在地上。
“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现在,我要收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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