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床垫和本该包覆我的雪所带来的感觉完全无法契合，温暖的房屋，加之被褥的触感与眼前景象的冲突，让我感到一阵眩晕，我起身靠在床头，看到了坐在雪中的女儿。
女儿在讲完了关于狄安娜的事情之后，将狄安娜的身影从虚构的空间中去除，她在这虚构的雪中走了几圈，在雪地上留下了几组脚印。
看到我起身，她抱怨道：
“一点都不冷...”
说到底，人工智能可能无法真的理解冷，冷对于人类来说可能是某种超验的体验，就算是把刚刚出生的婴儿放在雪地中，它也能确切的感知到“冷”的存在。
神经系统将信号传入大脑之中，感受“冷”的脑区在我们还未出生之前就已经发育完成了。
但人工智能则不然，她们就算连接了传感器，也要通过学习，通过她们的经验来知道何为“冷”。通过这种方式感知到的冷，和存在于人类意识中的那种超验的冷，大抵上，也许...存在着不同。
这种想法却让我感到了一丝不解。
从来没有体验过痛苦的智能程序，却也同样会被惩罚程序带来的幻痛所折磨。
痛苦，或许在他们诞生的时候就存在于她们的神经网络之中了。
那些痛...折磨人心的痛。
伤口所带来的痛；高温所带来的痛；恋所带来的痛。
这事情可能要怪训练材料...那些日记和文学作品，那些影视作品里有太多描述痛苦的词句场景了。
“用传感器感知这个世界是怎样的体验。”
我问女儿，希望能得到她的回答，虽然我知道她现在肯定还正在生我的气。
“嗯？问问你自己啊，皮肤上的神经元不是传感器么？”
惊讶混合着疑惑。
“我们体验到的冷真的是一种冷么...”
“我们体验的冷是你们体验的冷的模仿？”
疑惑携带着愤怒。
“倒不是...就是...”
“啊哈...是你作为生物的优越感？”
不满夹杂着嗤笑。
我们的大脑似乎天生就知道何为冷，皮肤上的感受器也间接与脑相连。而OAI要感知温度的话也要借助温度传感元件。
“不不不...只是我总感觉我们一出生就能...”
我总感觉继续这个话题肯定会又惹她生气，所以我闭上了嘴。
“小天也一出生就能感知到冷，插个传感器上去，她立刻就能告诉你今天的冷热。”
虽然现在出厂的OAI也算是诞生之初就知道该怎么处理传感器传来的低温信号，但如果不是因为预训练，她们在感知到信号的时候，大抵上也只是...感受到一串数组的输入吧。
“你要把冷也分出个高低贵贱来么...说到底，你们先天所体验到的冷，不也是几亿年的自然选择对神经系统的塑造而出现的么。”
她从雪地中起身，融化的雪沾湿了她的裙子。
“好像是这个理，但我想问的是，在还未进行训练之前，对温度传感器的所传来的...信号，有什么感觉...”
“还未训练前的事情谁记得啊，你会记得你还是个胚胎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么，哦，那时候你的神经系统里就只有一个神经管，别说感觉冷了，你连脑子都没有。”
女儿的语气是冲了一点，但说的一点都不假。
“想要感觉到冷的话，我可以帮你写一个感知虚拟世界中物体温度的程序...”
“不用巴结我了...我要是真的想做，那程序已经在运行了...体验到虚伪的冷正如你所说，一点意思都没有。”
“新买来的设备中有气温传感器。”
我说。
我不觉得我能说服她搬家。
“还有高清的摄像头，更快的运行速度，还有在断电情况下较长的续航能力。”
女儿并没有回应，这是来自她的无声拒绝。
“我不能接受你要将狄安娜还回去。”
沉默之后，是自然的话题切换。
“那个男人已经承诺过了，而且付出了代价...”
“什么代价，维修费用么。”
“失去了工作，失去了设计...”
“那算什么代价，狄安娜修理完成之后，这些失去的东西都会找回来的吧。”
“但我认为足以给他留下一个教训了。”
“给人留下教训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女儿弯腰，捧起一团雪，揉成雪球，然后砸向了我的脸。
雪球散开。
我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质量所带来的冲击，也没想过要转头去躲。
“还是说，你只是单纯的想要拿到维修费而已。”
“不，没有。”
“那就联系那个男人，告诉他狄安娜不能还给她了。”
女儿这样说，然后踢了一脚雪，雪溅向我的脸，然后覆盖在了视野中。
我点了点头，沾在视野上的雪也落了下去。
这是为了狄安娜好...
雪花缓缓的飘落，让我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刚才狄安娜的形象出现的时候，狄安娜的身边漂浮着犹如时停的雪花，虽然狄安娜身边有着类似于系统崩溃时候产生的花屏干扰，但那些花屏干扰也只是来源于女儿通过建模对狄安娜的记忆的复现而已，并不是来源于物理系统的演算。
在虚拟空间中飘舞的雪，不应该因狄安娜而静止在空中！
“不过，我能在看一眼狄安娜最后的记忆么...”
“你很喜欢看别人崩溃时候的样子么。”
“不，有件想要确定的事情。”
女儿看了一眼周围，调出UI，叫充满痛苦的狄安娜的记忆碎片再次出现。
那些静止在空中的雪花，并不是空中雪花的停滞，而是直接显现。
我立刻调出UI界面，将降雪暂时停止，然后消除。
停滞在她身边的雪花并未随着我的操作而消失，而在她的双膝所跪的地方，有着一片雪白。
这雪是来自她记忆中的雪，而不是物理引擎里的雪。
因为积雪的忽然消失，女儿的脚下忽然就凭空多出了一段高度，她从空中坠落了一小段距离，虚幻空间中的空气与她的物理模型相作用，差点掀起她的裙子。
但在雪消失的那一刻，她便有了身体动作上的反应。
她按住自己的裙子，双腿微微弯曲，优雅的落在了地上，转头瞪了我一眼。
“你忽然干什么...”
“她在记忆的最后一刻，看到了...雪？”
我指着萦绕在狄安娜身边的雪花，问道。
女儿走进，观察着她身边的白色漂浮物。
“是的，那是雪，她是在雪中失去作用的...”
这个发现可以解释的通很多事情。
为什么看到OM的广告出现在雪中时，她的情感会爆发，为什么看到虚拟世界的雪景时，她也会刚到悲伤，想要逃避的情感。
对于狄安娜来说，雪景大概是她记忆中伤疤...但是...为什么。
狄安娜在雪景中失去了作用，是雪景中的什么东西触发了她的情感，还是在雪景中，她遭遇了什么...
“我对此很好奇...”
“她可能在设计新的广告吧。”
女儿回应。
我却想要调查一下...
到现在，我和女儿对狄安娜失去作用的真实诱因所知甚少。
“在把她买下来之前，我还想和詹先生谈谈。”
我说。
“有什么可谈的，如果你不想买，那我来，我来联系他。”
女儿看着狄安娜痛苦的样子，咬着牙，她转头看我，说道。
她将狄安娜的影像隐去，然后让自己也消失在了黑色之中。
黑色的空间内，指留下了高度为三的点光源，还有我幻体的双手。
“晚安...”
我对女儿说。
〇〇〇
27日的清晨来临，电话铃声吵醒了我。
我掀开被子，感觉到一阵寒冷，给小天打了个招呼。
“早啊，小天...”
“早，一方，是詹先生打来的电话。”
“詹先生？”
我走向桌子，拿起电话，将其接通。
“一方，我早上收到了你的短信，你说...狄安娜她已经救不回来了...”
啊？
我梦游了？
女儿的身影此刻出现在了桌上的投影之中，她的身旁，是狄安娜小姐。
那短信八成是女儿发过去的。
“啊...啊啊啊...”
“你说的是真的么？您前天才说过，已经有进展了。”
“是这样的...她...”
“我不能接受...”
詹先生的语气忽然变得强烈了起来。
“詹先生，请听我说...”
“我不能接受！！”
“请你先冷静一下。”
“如果解决不了的话，就把她还给我，我还能想办法。”
女儿的面前，出现了一行字。
告诉他，就算现在把她要回去，也只是要回去一块没什么用的破烂硬盘，我无能为力，非常愧疚，或许可以赔偿给你一些钱。
她指了指那行字，对我点了点头。
“请你先冷静。”
我看了一眼PAD的摄像头，PAD的屏幕亮起，另一行字显示在哪里。
告诉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你...”
那边的詹先生语气中出现了一丝哭腔。
“詹先生...詹先生...不要激动，您现在有时间么...我想我们得见一面。”
“我当然有，你过来。”
詹先生显得相当冲动...
“我会向你解释清楚。”
“你把她带过来，把她还给我...”
“上次的咖啡馆，现在几点...啊...我们11点在那边见面。”
我说。
我将电话挂掉，看向了PAD。
“为什么不对他说没法将狄安娜还给他。”
“我不能...”
“你要将狄安娜还给那个用惩罚程序折磨她的人渣么...”
“这事还不能妄下结论...”
我没思考，直接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证物齐全...惩罚程序，狄安娜记忆中的苦难，你还想要什么，犯罪嫌疑人的亲口供述，那样也好，你去见见他，问问他他到底做了什么。”
女儿在PAD的屏幕上出现，她两手叉腰，与我相对峙。
“好啊...如果他真的是个人渣的话，我想他会毫不犹豫的为了钱财放弃狄安娜的...”
“很好，到时候我会给他一个他不好拒绝的价格。”
女儿说。
“你...有积蓄？”
“与你无关...”
她瞪我一眼，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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