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在国朝也算重要节日了。
汴州的大街小巷之中,充斥着欢快的气氛。
你说还在打仗?哪年不打仗?一年打一两次都算少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更何况,东平郡王东征西讨,战功赫赫,汴宋健儿英勇善战,屡破顽敌,有什么可担心的?
魏州献粮帛、镇州献骏马、鄂州献茶叶……
这些从属藩镇都被吓得卑辞厚礼,年年进贡,恭顺无比。
收到的外镇孝敬,慢慢都变成了赏赐及抚恤回到军中,继而流通到寻常百姓家。东平郡王的赋税还是各镇里比较轻的,与民休息,这日子就更加兴旺了。
“天公不作美,七月七日天不晴。”几位商徒快速冲进了酒肆。
“客人可要用点什么?敝店新酿明星酒,还有新制同心脍,若想吃点斫饼,某这便去蒸。”店家迎上前来,殷勤地问道。
“店家倒是精明,这才午时,便都齐备了。也罢,岂能拂了店家美意,给我等兄弟上菜吧。”领头一人笑道,随后便领着众人坐下。
店子很快将肉脍、明星酒端了上来,饼还得现蒸,好大一块,得用刀斩斫分食。
“万胜镇的买卖不能再做了,去岁亏,今岁又亏,不如盘出去得了。”
万胜镇东临汴州,西距虎牢,南依汴水,北达黄河,地处南北、东西水陆要冲,又称万胜戍、万胜寨。
本来是一个军事堡寨,但因为位置太好了,漕运发达,人口渐渐增多,成了有名的商埠。
到北宋那会,人口十余万,提供大量赋税,甚至汴梁有一门因为朝万胜镇的方向开着而改为万胜门。
“夏贼去年东出,今年又来,漕运断绝,再好的买卖也给整黄了。”
“就不能赶跑夏贼么?东平郡王这么多兵马,又年年月月打仗,这杀人的手艺不比夏贼厉害?夏贼一年才打几场仗?怎么就赶不跑呢?”
“唉。”几人一齐叹气。
这也是大伙想不明白的。
树德起自灵夏,地瘠民贫,扫平的几个藩镇,有哪个是血战得来的?他的兵如何与汴兵相比?但已经被两次突入河南府了,今年的战事到现在还没结束,至少开往河阴的漕船全都停了,在万胜镇装卸的货物也少得可怜,人也见不到几个。
一叶而知秋,汴州市人还在傻乐,他们这些商徒可愁死了。
长安,向来是国朝商业的一个终端,即便这会依旧如此。
巴蜀的布帛、茶叶、丝绸,江南的钱粮、瓷器、方物、贡品,一般都通过水运在汴州集散。西北的药材、皮毛、干果、牲畜乃至更远的西域商品,也会在此集散,售往他处。
洛阳一交战,这些生意直接歇菜。
关中商人固然有损失,但怎么看都是汴州商人损失更大,因为他们以前吃得最多,利润最丰厚。
当真是只要在打仗,战场输赢先不论,邵树德就先小亏点商税,朱全忠大亏商税。
经济,当真是隐没于金戈铁马、帝王将相这些精彩夺目的表面文章下最深刻的东西。
没有钱,万事难,万事衰。
这年月的大头兵,尤其不能断了钱。
“万胜镇的买卖不做了,那做哪边?”
众人一时又答不上来。
“再打下去,我看东平郡王哪来的钱!”有人气急败坏地说道,不过很快被人止住。
“又不是东平郡王要打,是夏贼要打。再者,宣武诸镇的钱粮,怎么也比夏贼多多了,勿忧。”
“东平郡王是无忧,可待其破邵树德,攻下灵州时,我等多半已成饿殍。”
……
七夕,国朝惯例给假一日。
作为粮料使,萧符却放不了假,他从濮州前线返回了汴州,催督粮草。
河南是好地,毋庸置疑。
“夏雨桑条绿,秋风麦穗黄”,“无土不殖,桑麦翳野”。
国朝以来,汴、宋、滑、陈、郑等州的贡品都是“瑞麦”。
整个河南道,只有许、濮、光三州不种麦,种的是粟。
萧符入城之后,匆匆回了趟家,随后又在军兵的护卫下出城。
道路两旁是成片的桑林,林下种了一些春麦,穗粒饱满,金黄诱人。
“桑下种粟麦,四时贡父娘。”不知道怎地,萧符突然心血来潮,感慨不已。
“萧使君,可有吩咐?”军校王彦章听到萧符似是念叨了两句,连忙策马上前,问道。
萧符的本官是怀州刺史,当然只是遥领,他的差遣是粮料使,这才是真正的工作。
王彦章的地位不高,目前在幕府内当个小军官,听说过阵子会补个军府押衙、虞候之类的官职,算是高升了。
但怎么说呢,押衙、虞候多着呢,远不止一个,做不到都押衙、都虞候,就还是中下级将官。
“没什么。”萧符摇头笑道:“王军校,我看你骑术精湛,武艺绝伦,一杆铁枪使得虎虎生风,就此埋没于军府,可惜了。”
王彦章也有些忧愁。三十岁的人了,至今没能获得出头的机会,富贵看起来遥遥无期,统领大军驰骋疆场更是一种奢望,如之奈何。
“夏军东出河南府,你看最终会如何?”萧符又问道。
王彦章有些讶然,这是考较吗?
“怕是很难有进展。那地方我去过,山势连绵,不好打。即便过了这些山,还有洛阳周边关隘,很难。”王彦章简短地回道。
“军中斥候有报,夏贼在河南府招募健儿屯田,王军校可知此何意?”
王彦章还是第一回听闻此事,很是惊讶。
“灵夏苦寒,不如河南远甚。”王彦章想了想后,说道:“河南一年两熟,灵夏只得一熟,粮食收成就差太多。还有钱帛,差距更不可以道里计。唯马多,骑兵多,然民情复杂,蕃人并不好管,极为牵扯精力,上供亦是有限。某觉得,夏贼应是苦于钱粮不足,故需屯田解决部分军需。灵夏赋税之重,多半远超河南,百姓已是不堪压榨。”
萧符不置可否。
粮食方面存在巨大差距或许是有的,但财货方面未必差很多啊。
他是管钱粮赏赐的,对这些东西特别敏感,也花时间了解了对手,邵树德此人之善于经营,已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方面,还不至于如此忧心。
天下最富饶之地,当属河北,其次河南。而河北最富的藩镇还在向东平郡王上供,比财货钱粮,天下没一个藩镇比得过汴州。
他所忧心的,一内一外也。
“王军校,汴州承平多年,军士多安家于此,你也是吧?”萧符又问道。
“正是。”
“军校子弟多生于市井之间,以你观之,若从中募兵,可得勇武健儿?”
王彦章认真地想了想,道:“对付一般藩镇尚可,若对上晋贼、夏贼,怕是有点吃力。”
萧符又点了点头,这是有见识的。
生于优渥的环境之中,自然不如父辈能吃苦,敢打敢拼。
长安神策军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
汴军将士在汴州安家,因为收入较高,子弟从小生活就不错,这却缺乏了一股狠劲,是为内忧。但这也是天下诸镇的通病,可能汴梁过于富庶了些,比较突出罢了。
“朝廷置昭信军,领金、商、均、房四州,以贼将李延龄为帅。又,贼帅折宗本自均州发兵,屡攻山南东道,王军校觉得夏贼意欲何为?”
“或是声东击西之计,声言攻襄阳,实则攻唐邓?”
“若其取唐邓,于我如何?”
“淮西不得安宁矣。”
此外忧也!
萧符愈发觉得此人不错,有眼光、有见识,武艺还非常不错。他想再观察一下,如果心性也可以的话,倒是可以向东平郡王推荐一番了。
保举一个人任官,是要负责任的,他不想草率。
萧家这一支,取得如今的地位并不容易。
身为萧瑀子孙的他,已经失去了与高第士人联姻的资格。
长子处谦、次子处珪,联姻对象要么是幕府同僚,要么是军中同袍,地位都只能算是中层。长女则嫁给了葛从周义子谢彦章,但葛、谢二人,也算不得大将,地位还没起来。
这份家业,维持得可不容易啊。
他莫名想到了河州萧遘、萧蘧,心中猛然一紧,这事不能再沾了,否则定然引得东平郡王猜疑。
“啊呀,要起雨了。”王彦章突然叫道。
若这雨连续下个十天半月,可就要影响粟麦收成了。
萧符看了看南天,已经飘来了大片阴云,仿佛下一刻就要电闪雷鸣。
他忍不住回首看了看汴州。
城市依旧繁华热闹,仿佛昭示着宣武镇事业的如日中天。
……
小江口码头之内,人喊马嘶。
随着粮草、援兵相继乘船而来,折宗本手头掌握的兵力大增。
粮草,当然是不够的!
不过没关系,襄州麦熟,遍地是粮,何惧之有?
王崇带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战马。
驮马之上,银色的盔甲闪闪发亮。车驾之内,粗长的马槊寒气逼人。
一千具装甲骑,在折宗本的再三催促之下,冒着饿肚子的风险,终于从商州南下了。
折宗本率军在外,小江口寨内却守御得更加严密。
他们发疯般地将所有斥候、游骑都散了出去,所有人许进不许出,严格封锁一切消息。
如今就等一个时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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