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休休倒了碗马奶酒,一饮而尽。
李铎、何絪二人坐于下首,大口嚼吃着驼肉,状极欢快。
前往凉州的数百里路可不好走,多年失修,破败不堪。而且天寒地冻,风沙漫天,让人苦不堪言。
但他们别无选择。
两三千李罕之、秦宗权部属,六百多叛离河东的沙陀人。方投新主,功勋未立,信任不加,这时候就得下死力。
闹,也不是这个时候闹的。
拿刀割了块烤得半生不熟的驼肉,安休休突然说道:“这城里的动向,某瞧着不对劲。”
李铎、何絪二人一愣,不过没停下手里的动作,依旧在喝酒吃肉。
安休休感觉自己的火气一点一点升腾起来了。
都是饿死鬼投胎吗?以前跟着李罕之、秦宗权吃人肉,现在又爱上吃驼肉了?
冷静,要他妈的冷静!安休休强压下火气,尽可能和颜悦色道:“二位,来了也两个月了,凉州镇上下就当没看见咱们,这是何道理?”
“翁郜怕咱们夺了他的鸟位!”李铎冷笑一声,道:“就这破城,这么点人,城外还有桀骜不驯的嗢末部落,送我都不要。”
“送还是要的。”何絪使劲咽下一块肉,说道:“若是大帅令我当刺史,我给他建生祠。”
李铎怪笑一声,道:“这地方,种地的人少,放牧的蛮子多,连女人都没看见几个。当年那些郓兵,也没见人人娶妻。咱们若是安顿下来,多半一样下场,有什么好的?”
说起来这又是一桩悲事。
昔年朝廷为巩固凉州形势,调了郓州兵两千五百人入凉州。几十年过去了,这两千五百人还真没多少娶妻生子,撑死千把人吧,可见朝廷在凉州的经营真的举步维艰。
说起来还是邵大帅好。当年打地斤泽蕃部,虏获的草原女子全配给巢众俘虏为妻。
上次西征,渭、岷二州又俘获了两三万吐蕃妇孺,部分配给了到渭州实边的五千巢众刑徒为妻,部分给天下诸道发至会州的千余流放犯人为期。其余统一押回灵州,编为一部落,在贺兰山下放牧。
有些新来的蔡人新卒,不挑挑拣拣的,直接就与这些吐蕃女子成婚了,买一赠一、赠二也无所谓,真是“德政”啊。
再看看凉州,唉!军士们穷到连蕃人都看不起啊。好好的关东特权阶层,赳赳武夫,混到连后代都没有,不知道后不后悔。
“翁郜此人,某觉得他还没死心。千辛万苦赶走了前任节度使,肯定不想头上再压个观察使。也不知道大帅是个什么方略……”安休休是勇将不假,但他对形势也不是全然不知,顺义军来凉州,大帅的意思是控制城池,等待后续人马抵达。
控制凉州七城,说实话现在就可以做到。城内那千余州兵,基本都是当年郓兵的后代,饷械两缺,士气低落。真要动手,半个时辰就能剿灭。
凉州上下所恃的,无非就是朝廷这块牌子罢了。
安休休感觉自己的暴虐情绪快压不住了,就该给那些凉州官将一点教训。但又有些不敢,怕大帅责罚。
唉,若是当年去投秦宗权,会不会更痛快一些?
“军使,有急件。”有军士突然进来禀报。
“拿过来!”安休休扔了割肉刀,也不擦手,直接抓起急件看了起来。
“杨悦此人,某不熟,你二人可认识?”看完后,安休休问道。
李铎、何絪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大帅任命他为凉州七城斩斫使,率新泉军四千众从会州而来。”安休休简略地说道:“咱们——都归他节制。”
“这……”李铎不解:“凉州这破地方,养不起那么多兵啊。”
“会州白家部、岷州拓跋部、秦州闾马部,亦派蕃部人马,驱赶牛羊马驼前来助战。”
“牧草还有两个多月才返青,这时节怎么驱赶牛羊?”
“州县有积存草料,离了会州后,草料不足杀羊便是了。待走到凉州,多半已经四月头上了。”
“还能如此用兵?”
安休休看了眼何絪,冷笑道:“你不是草原人,当不知草原用兵之妙法。”
本来他还想说,总不会吃人肉的,但想想临行前大帅的叮嘱,以及可以想象的那冰冷无情的目光,他又生生忍住了。
大局,大局为重。
城内另一头,张弘信、李明振二人的谈话已经进入中盘。
“李司马也是幕府宿将了,当知城内兵不过千,城外地不多数百顷。嗢末桀骜,叛降不定,凉州五县,多半属其矣。甘州亦在回鹘手中,肃州为焉耆龙家所据。这副烂摊子,须得强军镇守方能转危为安。灵武郡王有雄才大略,麾下良将上百、精兵十万,今已派顺义军入城,后续定还有大军前来。”说到这里,张弘信看了一眼李明振,见他犹豫不决,又加了把火道:“便是咱们凉州将佐之俸禄、养兵之花销,亦得灵武郡王来想法子。沙州节度使张淮深,难不成还能再运粮过来?他现在可是自顾不暇。”
李明振,与归义军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
此次朝廷册封张淮深为沙州节度使,而不是归义军节度使,地只辖沙州一地,也是颇堪玩味的一件事。
简单来说,就是怕凉州被吞并。
要怪,就怪你张淮深太不注意影响了,先以归义军兵马留后自称,后面居然还自称河西节度使长达十几年时间。再发现不对,又放弃了这个自封的称号,但为时已晚。
二十年求不来朝廷册封,未必没有自身的原因啊。
这次好了,朝廷册封的是沙州节度使,而不是归义军节度使。虽说暂时看不出什么影响,但明眼人都知道,朝廷不喜张淮深,内部野心家受到了鼓舞,说不定就要搞出什么事来。
“朝廷经营河西不易,这么多年来,躲过了多少风风雨雨?若在我等手里丢掉,岂不是要背负骂名?”李明振长吁短叹,还是有些犹豫。
忆往昔峥嵘岁月,李明振也有点不舍自己曾经为之拼搏的事业被人窃取。
“李司马莫要忘了,灵武郡王是朝廷任命之河西观察处置使,有监督河西凉、甘、肃三州军民事务之权。”张弘信说道。
李明振神色微微一动。
是啊,灵武郡王亦是河西观察使。若由他来主政河西,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大伙就还是大唐的忠臣。
想到这里,李明振的顾虑去掉了不少,便道:“河西三州情势复杂,嗢末、回鹘、龙家、党项、吐谷浑、吐蕃各族交杂,非得请观察使调大兵方可。”
张弘信捋须而笑,道:“朔方劲兵,向称精锐,当可济得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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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州删丹县(今甘肃山丹),一座规模庞大的宫殿已经落成完毕。
乌姆主(毋母主)策马骑行于城中,看着这座“宏伟”的城市,心中充满无限豪情。
这是他的城市,城内外广阔的区域内,住了数万臣服于他的子民。而这一切,都是他通过战马与弓刀获得的。
前任可汗已经死了,毫无价值地死在一片砂砾地里,动手的就是乌姆主。
草原上,强者为尊。
前任可汗竟然被龙家统治下的各族打败了,丢了甘州,失去了丝绸之路的财货来源,那么就怨不得被部众杀死。
还好他乌姆主英明神武,带着实力渐复的部族与龙家反复拉锯,经过数年的苦战,终于迫于龙家放弃了甘州,仅带着数百人狼狈出逃,连在甘州城外游牧的部族都不要了。
甘州诸部,汉人、焉耆人(龙家部族)、吐蕃人、粟特人、吐谷浑人,全都臣服在回鹘人面前。
尤其是甘州曾经的主人龙家部族,已经被乌姆主下令吞并。这帮“隆鼻”、“多须髯”的焉耆人成了回鹘别部,为他们养马的同时出丁征战,人生之得意莫过于此。
下一步,就是进攻肃州了。
龙家那些丧家之犬,与亲近他们的通颊(粟特人)、吐蕃、吐谷浑一起,都是征讨的对象。
哦,对了,也不能忘了肃州回鹘。他们都是叛徒,也必须征讨吞并!
“大汗!”数名回鹘部落酋豪跪于马前,恭迎他的归来。
乌姆主轻巧地跃下马匹。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乌姆主说道。
“准备好了。金银器百件、骏马五百匹、各色皮子三千张,由夜罗纥氏遣人护送,前往长安。”
“名字可写对了?”
“李仁美,求大唐天子册封英义可汗。”
仁美是乌姆主的汉名,籍贯陇西李氏。
别笑,这是真事!
因为帮助国朝平定了安史之乱,很多回鹘可汗及贵人被赐姓李,而国朝皇族又是陇西李氏之后,故回鹘贵人也自称陇西李氏。
历史上曹氏归义军祖孙三代与甘州回鹘联姻。曹议金之妻、英义可汗之女、甘州回鹘天公主,就自称陇西李氏。
“可汗,还有一事。大唐凉州都防御使翁郜遣使来告,河西观察使邵树德派大军入凉州,似欲勾结嗢末、吐蕃诸部,对我不利。凉州之粟特、龙家等部,亦极力勾连之,诋毁我回鹘之名声。邵树德极有可能被其说服,派兵西进,征讨甘州。”
乌姆主闻言大笑不止,众人不解其意。
“翁郜欺我。”乌姆主笑道:“邵树德乃定难军节度使,他攻凉州我信,因为凉州暗弱,嗢末不成气候。但攻甘州,我不信。”
凉州诸部,以嗢末势力最盛,众至十万余,居住于凉州城周边。其次便是吐蕃,居住在凉州南部的六个山谷之中,号六谷部,众至数万。剩下的就是吐谷浑、粟特、龙家、回鹘、党项等部落,人都不多,从数千到一两万不等。
汉人反而是最少的,撑死几千人,且还在被周边部族同化之中,或许过个几十年就要完全消亡掉了。
当然这些部族,都比不上甘州回鹘。甘州回鹘控制肃州后,众至三十万,此时只有甘州一地,亦有十多万人,实力之强劲,已经超过当时的龙家——龙家最强盛时,地控甘、肃二州,凉州嗢末亦臣服之。
甘州回鹘,此时便是凉、甘、肃、瓜、沙、伊、西七州之地的最强势力。超越了曾经击败他们的龙家和归义军,整个崛起的过程非常励志。
定难军要攻甘州,乌姆主是不信的。不过,并不妨碍他趁机介入凉州内部。
嗢末,实在太可恨了。以前就是龙家的走狗,听命于龙家。现在实力强了,翅膀硬了,不听龙家的话了,但曾经带给回鹘的耻辱,一定要加倍还之。
吐蕃六谷部,是嗢末的死敌,常年攻杀不休,似乎可以拉拢一番。
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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