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马车内响起了一声苍老的吩咐。
车夫熟练地将马车停住。
刘崇望下了马车,举目四望。
四周静悄悄的,一丝风儿也无。天很冷,到处是呼出的白汽。
刘崇望甩开随从欲搀扶的手,信步踱到路边。
路边有几株槐树,光秃秃的,树上有个鸟窝,里面空无一物,或许都南下过冬了。
槐树下有挖得很深的沟渠,笔直地延伸到远方。
渠内有水,表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水渠对面,则是一垄垄平整好的土地。
土地分成三大份,一份是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休耕地,上面空无一物;一份栽有芜菁,绿殃殃,看着喜人;一份是麦田,绿色的麦苗顽强地耸立在残雪之间,只要过完这个冬天,它们就能快速生长起来,在夏日给人们带来收获的喜悦。
“竟是均田?素闻关北百姓稀少,为何愿来这河南之地?”刘崇望看了一会,看出了点眉目。
竟然是每家每户六十亩,都有标记,这让他觉得很是新鲜。
关中地狭人稠,从前隋那会起,一丁只有二十亩,这会就没法说了,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阡陌纵横,但总体而言,比前朝强得有限。
均田制啊,这可是北朝赖以强大的根源。
北周释放所有奴仆,给百姓均田,北齐也均田,但不彻底,且还有大量奴仆,南朝就更不用说了,世家大族的统治,部曲活得跟奴隶一样。
汉人的王朝,对汉人百姓,竟然还不如胡人王朝对汉人百姓好,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都是挣扎求生,胡人还给我分地,还不许蓄奴,我凭啥为你汉人世家大族死战?我那么贱要上赶着当你世家的部曲吗?
只此一项,胜负已分矣。
“刘相倒是好雅兴。”户部侍郎王抟也走了过来,看了看随山势起伏不定的农田,笑道:“华州人太多了,百姓愿意到河南,本也寻常。更何况一半以上的华州百姓本就是河南人,逃难过去的,如今有机会回返,自然乐意。横山党项的日子也不好过,山中田少人多,收成也不行,河南府如今与白地无异,邵树德给他们分田,自然个个感恩戴德。”
“一时没想起来,让王侍郎见笑了。”刘崇望笑了笑,道。
在土地面前,百姓们是抵受不住诱惑的。哪怕背井离乡,也毫不犹豫。
国朝初年,招募健儿戍守河陇,就是因为给地,所以才吸引了不少人迁移而去,其中甚至有从遥远的青州出发的“长征健儿”,让人叹为观止。
“刘相是洛阳人,此番可要去洛阳看看?”王抟问道。
“不去了。仕宦之后,四海为家。”刘崇望苦笑道:“洛阳亦无甚亲友了,还去那里作甚?”
四海为家,确实是这个年代官员和军士的写照。
士人从四海而来,至长安考学。
军士为了讨点赏赐,去各镇当兵。
朱全忠起事时,到陕虢募兵万人,到淄青募兵万人,淮西蔡人更是行走天下,各镇都能看到蔡兵蔡将的身影。
十五万朔方军,起码有四到五万河南人,两到三万河北人,两万河东、兴元、关中人士,外加大量灵夏、河陇蕃汉百姓。
朔方镇最强大的野战军事机器,竟然大部分是外地人,非灵夏百姓,甚至连西北人都不是,不得不说很离谱。
或许,这就是募兵。
“在长安时就听闻树德善经营。崤县是今年才置的吧,竟然就募集百姓耕作了。明岁麦收之后,可得不少粮草。”
“刘相,粮草多了,对朝廷可不是好事啊。”王抟一脸愁色。
户部侍郎,天生要参与到财计之中。邵、朱二人一开战,朝廷吃不消啊。
他们之所以来到此地,可不就是为了督促转运财货么?可眼下大河已经上冻,只能走陆路了,成本剧增。
幸好邵树德承诺明年不用朝廷的漕船了,即便开战,也不影响朝廷钱粮转运。
只此一点,就让王抟对他的好感大增。没办法,仰赖人家啊!
关中的钱粮,说到底是不够支撑一个京城的。
天宝八年,诸道储存仓粟数量不一,河南道2200万斛、河北道2100余万斛、河东道1100余万斛、关内道800余万斛、陇右道350万斛、山南道300万斛、剑南道200万斛,淮南、江南、岭南三道,都只有一百多万,太贫穷荒僻。
到了如今,多年未经战乱,人烟稠密的河北更是一骑绝尘,人口估计占到了全国三成、财货占到了四成,远超河南,更别说其他地方了。德宗时,运淮南、江南漕米二百万石到京师,实际只到四十万石,但幽州一镇随手就“赏”朝廷五十万石。
可惜人家上供多寡,完全看自己心情,你也没办法,以至于都要去搜刮江南这个以前根本看不上的贫穷之地了。
“是啊,粮草多了,邵树德就更有劲头与朱全忠开战了。”刘崇望大笑,但笑得有些苦。
“刘相,树德与全忠,谁能赢?”王抟见随从们离得尚远,低声问道。
刘崇望沉吟良久,方道:“不好说啊。全忠掩有中原十余州,还有魏博罗弘信、成德王镕给他送钱,一年所得钱粮,当在树德两倍以上。人也比他多,更没那么多蕃部之类的糟心事,好管。河南百姓凶悍善战,水运四通八达,树德若不是靠西域通商撑着,还有诸镇上供长安,决计比不过全忠,被灭是肯定的。但树德据有形胜之地,若不犯大错,不断疲敝全忠,结果就很难说了。而且还有李克用,得河北者得天下,克用攻成德,全忠焉能不急?唉,这两人,怕是要将河北打烂。”
“不说这个了,他俩谁赢都不好,最好不胜不败。”刘崇望摆了摆手,道:“走,看看邵树德治下的崤县风物。”
刘崇望起了兴致,带头沿着水渠走了起来。
远处隐现一个村落,破破烂烂的,修补的痕迹非常明显。刘崇望猜测,这莫不是以前河南府百姓的村庄,百姓亡散之后,被新来之人占据了。
“杀!”村中传来一声整齐的呐喊。
刘崇望一惊,王抟也有些色变。再仔细一看,原来有数十百姓正在操练。
他们拿着一杆粗制滥造的木矛,在武夫的指挥下,像模像样的列阵。
村口还有一些草垛,上面插满了箭矢,让二人看了有些心惊。
“什么人?”一名牵着马儿的中年汉子从村内出来,问道。
刘崇望止住了欲说话的随从,道:“我等乃陕州转运院的官吏,奉圣人之命督促漕运,沿途巡查。”
“圣人?”汉子有些茫然:“莫不是邵大帅?奉大帅之命巡查?”
刘崇望:“……”
他突然想起了河北与淮西。
天宝年间,河北百姓更多听到的是安、史二圣。即便平定叛乱之后,河朔三镇的百姓依然“俗谓禄山、思明为二圣”。
淮西百姓根本不知朝廷为何物,数十年不知圣人是谁。“蔡人顽悖,不识上下之分,数十年矣。愿公因而示之,使知朝廷之尊。”
圣人的名头,越来越不好使了啊!
搬来崤县的华州百姓,可能还知道朝廷,知道圣人,但那些羌胡之众,莫不是眼中只有“邵圣”?
若到了这个地步,大义名分似乎也没啥用了。
刘崇望有些失落,王抟也有些呆滞。
伤自尊了啊!长安圣人,何如灵州圣人?
村中的操练还在继续。
这么冷的天,土团乡夫的头顶上冒着股股热气。他们有的人才刚蓄发没多久,很显然以前是党项人,一个个看起来傻呆呆的。但自有一股凶悍野蛮的劲头,而且上下尊卑分得很清楚,谁练得不好了,立刻跪在地上,被劈头盖脸的鞭子猛抽,居然不敢反抗。
对头人的敬畏,已经深入骨髓了。
村内还有妇人在铡草。
一捆捆的干草被收集起来,装上马车,多半要运往他处。
“唉!兄长是对的。”刘崇望叹了一口气,再无余话。
大兄刘崇龟,出镇广州,担任清海军节度使。已经发回来好几封家书了,终日寄情山水,偶尔兴致来了,巡查一下地方,看看农田水利,断断积年陈案,或者与外洋商人接触接触,看起来还是很逍遥自在的。
刘崇望在朝中本来就受韦昭度、崔昭纬排挤,没甚实权,现在更不想努力了。
王抟其实也是个聪明人,对朝廷同样很失望,但他还是看不开,还想过把宰相的瘾。
有意思吗?还不如谋个外镇,当节度使逍遥。
回去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大队骑军。
车驾避让到一边,让这些牵着战马步行的骑卒先走。
将旗有两面,一绣“拓跋”,一绣“契苾”。拓跋往东北行,契苾往西走,竟是在此分道扬镳。
拓跋仁福!契苾璋!
刘崇望一瞬间就想起了这两个名字。
拓跋仁福他不是很熟悉,但邵树德报上来的武散阶名单中有这个名字,拓跋仁福是“定远将军”,契苾璋则是“云麾将军”。
看拓跋仁福离去的方向,莫不是北渡大河,前往河东?
这是做什么?抄掠泽潞、晋阳?不能吧?
也没见他们一人数马。就一匹马,还得步行赶路,如何抄掠?
“定是助克用攻河北。”王抟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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