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路永夕的目的,并不只是嘲讽,他紧紧地贴到了墙壁上,去听敌人的虚实。
不出他所料的是,那些贵族根本就没在之前见过那个老领主现在的那副凄惨的模样,否则希尔德和那些牧师也不会那么不择手段拿他们来当祭品,而现在新领主的第一人选又被他给挟持在手里,所以那里果然陷入了更大的骚动。
现在就看是否有人有那个气魄拿出雷霆手段镇压了。
但很明显,那里的骚乱还在继续,路永夕就想拉起希尔德,继续逃亡,却听她说:“你放我回去,我可以让你……”
“少废话!”
路永夕正想一剑将她拍晕,本来他还想让这个位高权重的人质有点发号施令的余地,让更多的人可以顺从命令退走,但现在明显不需要了,然而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
“我可以跟我姐姐交换。”
“别过来!”
那个娅尔薇忒不知何时站在了转角处,她见路永夕如临大敌的模样,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让希尔德姐姐留下,我可以任由你处置。”
“娅尔薇忒!”
“姐姐,你从来就没有跟我说过你要这么做。”
“你原本就不应该出现,更不应该……”
“有一群人,他们自称来自海外的九州华夏,头发和眼瞳都是和你们一样,是黑色的。”
少女没有再理会希尔德,而是径自对路永夕说,说到“九州华夏”这四个字时用的居然是标准的雅言。
路永夕就看向自家的先生,但魏君卿只是负手站在那里,仿佛在说你自己处理,路永夕就对娅尔薇忒点了点头,就放开了希尔德的领口——他们之后是肯定没法再在这里打探消息,所以路永夕也没理由拒绝她,虽然她显得很可疑就是了——而她居然还极其配合张开双手,少年狐疑不已,但他却在站起拉住少女的那一刹那,再度见证了死亡!
“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任由他的意识被在接触到少女时涌出的记忆的**冲刷,那是于深渊最深处的犹如实质的、仿佛要将他碾成齑粉的压迫感,那是于天外最远处的被重力束缚的灵魂解放了的、无所凭依的失落感,就在那亘古的黑暗和冰冷中,他可以洞悉尘世的所有的隐秘,再被永恒的光明淹没、被毁灭的火焰灼烧后,他又一无所见。
这就是死亡。
这就是卓骁留下的痕迹。
他明明是体验过了的。
他本应当在那个浩瀚荒芜的世界永远沉沦下去,但因为某个跨越了亿万星河而来的心声,才又回到了人世间。
“原来是你啊。”
他在心里说,却用左手拍在少女的后脑上,少女身子一软,他就将长剑插入地面,拦腰抱起了她,然后他的脚底传出木板开裂的声音,须臾之后,他就和那个中年人一前一后像是两只大雁般掠出,眨眼就消失在希尔德的视野中,娅尔薇忒在他的怀抱中轻得如同一根羽毛。
半跪在地上的希尔德静静地望着他们远去,只是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后,就强用自己的右手往墙壁上狠狠地一砸,用了特殊的技巧来迫使骨骼复位,然后又接上了左手。
细密的冷汗让她的头发粘在了苍白的脸颊上,她站了起来,又喘息片刻后,拔出了自己原先被那个小鬼抢走的双手骑士长剑,也不再管自己妹妹的死活,而是往还在骚乱中的领主卧室前的走廊走去,什么话也不说,就径自一剑捅死了那个敢对她放箭的贵族护卫。
她拔出剑,于是鲜血飙溅到她的身上,将她的亮银铠甲和雪白的脸染上了妖艳的颜色,那个贵族护卫的身体倒地后,她又是干净利落的一剑将现在还在吵闹中的最大声的贵族给封喉了。
于是寂静在瞬间降临。
人们畏惧不已,缓缓后退。
“西耶尔主教。”
“是。”
老人应答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栗。
“净化我的父亲。”
“是。”
……
另一边,路永夕和魏君卿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就直接扔下一车的家当,出了庄园,魏君卿放倒几个护卫后,就没再见人追来,两人顺利地出了城,在荒野中又跑出十几里外,路永夕都快撑不住要吐了,也不见魏君卿喘过大气。
“收起你的小心思,你这还抱着个人呢。”
魏君卿见自家弟子放下少女后扶着一棵光秃秃的树干呕,不禁摇了摇头,哑然失笑。
“夫子你……”
“我这点方术,学成了至多也不过只是个鬼仙罢了,实在没什么好学的。”
“方术?‘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
“我有教过你《南华经》吗?”魏君卿还是摇头不已,“反正等回到中原,我可以找人介绍你去一些门派……”
他看到被路永夕放下来的异族少女并没有昏过去,而是站在那里,神色关切,他的心里微微一动,就不再说话了:这两个小鬼居然已经有默契了吗?
路永夕这时已经缓过来了,见到魏君卿的神色,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娅尔薇忒见这师生二人沉默的模样,就说:“二位,我说的那些华夏人,有人说他们在北方乌苏里港口建了个造船厂。”
“北方?”
“造船厂?”
师生两人同时问出声,然后路永夕干脆闭口不言,魏君卿也只是问:“有大略的地图吗?”
少女点头,就折下一根枯枝,在雪地上画出了一个极其简略的地图:“这里就是安达克郡,往北走就是布拉格亚山脉,翻越过山脉之后,帝都大概是在这里,帝都的东北方向就可以找到那个港口了。”
路永夕和魏君卿对视了一眼,他们确实本来计划要去帝都的,毕竟在这种年代要论信息交流,除了某些港口城市,还有哪个地方可以比得上一个帝国的首都?
“不过此去数万里之遥,我要如何确认这不是你在诓骗我呢?”
“先生,这不过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魏君卿沉默片刻:照理说这种传说本来就是捕风捉影,什么都说不准,此次也本来就是无妄之灾……
“这样好了,我先去帝都打探一二,维之你和她留在这里,若是真的确有其事,我再回来找你。”
路永夕顿时目瞪口呆起来:
这只不过是一句话的真实性而已,您老人家居然要别人为此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而且我留下干嘛?等他们全郡通缉吗?
“维之啊,我知你虽然聪明敏锐,而且还性格果决,但却依然纯良,可要是你我只是两个手无寸铁的平民,当时落入他们手里,岂不是任由他们宰割?我们不清楚这人是不是也谋划其中,可既然她是那人的妹妹,你就是杀了她都不冤枉,何况只是扣留她几个月?不过你既然喜欢她的样貌,留下她性命也无妨,但无论如何,不许你娶她做正妻!”
路永夕顿时哭笑不得,心想这都哪跟哪儿呢?
但魏君卿说完这话,按住了他的肩头,沉默了良久,才说了一声“自己保重”,居然直接就走了,毫不留恋,身形仿若浮光掠影,比先前要快了数筹不止,路永夕看他的身影在风雪中渐渐小成一个黑点再到消失无踪,心里不由得想起“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这句词,然后又不免想到这词的本意,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就不再去想这些,但片刻后就跳脚了:他摸遍全身上下,硬是没摸出来一块铜板!
诚然,他跟魏君卿在乡下混了几个月,耳濡目染之下,也去树林里猎过鹿,也在冰封的河面上钓过鱼,要活下去其实还是没问题的,不过能安稳度日谁乐意当个野人?这种鬼天气野地里的调料都没长出来呢!没有钱,连盐都吃不起,而且他这个年纪,就是去帮人看病都没人敢信啊!
难不成要他去学梁山好汉拦路抢劫?
这不是更找死吗?
但他等了半天,也没见魏君卿返还,只得认栽,心里还怀疑自家夫子是不是暗自怪罪自己的自作主张才这么处置,他挠头不已,最终还是娅尔薇忒拉住了他:
“走吧。”
“去哪?你该不会是想过河拆桥拉我去你们家的地牢吧?”
“这算哪门子的过河拆桥?对我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
“对我来说也是啊!”
“所以我们要团结起来,矛头一致对外!”
“哪个外?你那个姐姐吗?不至于吧?不然你早不管这事然后再跟我接触来个里应外合不就可以……”
“你傻的吗?我说的外敌当然是那个对我父亲下诅咒的那些东西!”
“诅咒?”
路永夕当然不会蠢到说这也跟他没关系这种车轱辘话,不过他对这种事其实也说不上有多关心,之前他那么敏锐果决,只是意识到如果事情的走向他完全处于被动的一方的话,他的自由就会受到威胁罢了,而自由的意义在于,他可以主动去选择,所以被这个少女拉去追查,自己到底是乐意呢?还是不乐意呢?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犹疑,娅尔薇忒握住他的手稍微用了点力气,在这漫天的风雪下,这是路永夕现在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先告诉我,你和卓骁到底是什么关系。”
魏君卿之所以离去,大概也是顾虑到他们之间的这种因为卓骁而秘密形成的古怪默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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