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了！”今年五十岁的宋老师说这话时，我竟然有些难过。
难过倒不是因为得知自己这样的优秀人才居然身处“最差的一届”，而是心疼宋老师正与时代渐渐脱轨——若她再年轻十岁的话，应该就有足够的精力和足够开放的心态去换一部智能手机了吧；有了智能手机，起码有可能在不经意间发现，“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这句话如今起到的威慑作用远远不及它所带来的喜剧效果了。
“你们真的是没救了！”她狠狠地拍了一下讲台。
这倒是没错。这个班里的人，除了我以外，的确都没救了——尽管我很想救他们。
“原先坐在后面，喜欢睡觉！现在换到前面来，还敢睡！”她指着趴在讲台边那张课桌上的睡意蒙蒙的脸说道，随后又突然把眼睛狠狠地瞪向了最后一排的我。“还有你！刚从这里换到后面去，就又开始睡了！”
那是因为我找到了回家的感觉。在讲台边的那个宝座上呆了整整一个学期，终于有幸退位给了另一个优秀人才，并且衣锦还乡，叫我怎能不抱着它好好亲热一番？亲热之后自然会有睡意。
我当然没有这么说出来，只是带着尴尬的笑容看着她。
这种尴尬的笑容已经顺利帮我渡过了小学和初中时的重重磨难，我甚至幻想着以后某天靠它来说服马云给我无偿投资。
“哎，真是拿你没办法，这里是一个亿，拿去花吧。”估摸他应该会这么说吧。
呵呵。
“笑笑笑，没用了！你今天放学给我到办公室来！”
好吧，看来是没办法说服马云了。不过王思聪也许还有希望。
讲台边座位上的那位优秀人才兴奋地望了望我，脸上竟然是幸灾乐祸的笑！
“你也给我到办公室来！我今天要把你们两个的家长都叫来！”做老师最重要的就是公平公正。
我向优秀人才回以了幸灾乐祸的笑，完全忘记了自己和她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五点四十分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宋老师的办公桌前了，优秀人才似乎还没有来。宋老师刻意等我到了，才做出在抽屉里找东西的动作，不看我一眼，也不说一句话，好让我感受等候的恐惧。
“在桌子上。”我指了指放在她右手边的联系簿。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吃惊地看着我，我差点就笑了出来——真笑，而不是那种尴尬的、让人拿我没办法的笑。
“什么在桌上？我又没有在找这本东西！”
那你还边说边翻开它干嘛？
“哦。”我回答道。
“今天就要把你妈叫过来。”
“额，我妈......不在。”我不知该怎么告诉她。
“什么不在？”
“就，不在啊。”
她没有多问，不知道是出于礼貌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我依然记得，那天班里的一位女生被某个爬围墙进来的小混混扇了一巴掌——据说是她的男朋友，——宋老师当时就在现场，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躲在了围观人群的身后。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打了自己学生的男人离开。
“那就打给你爸。”
“不要这样吧，宋老师，我下次肯定不睡了。”我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别对我笑！”她竟然用手把眼睛挡住了，我的尬笑威力果然不一般。“我真是受够了，每次教训你，你都笑笑笑，笑笑笑！你这样让我怎么骂你？”
我笑是为了让你少骂两句，这是我作为学生的职责——好像还有学习吧，——我从小就努力锻炼自己的笑，终于有了今天的本事，你作为老师非但不给我发奖状，还抱怨我！嘴长在你脸上，骂不出口还是我的问题咯？
我没有这么回答。
如果我有这种勇气的话，就没必要用尴尬的笑来应付她了。我就是一个怂货，怂货也是要生存的。
“你说话啊！你到底为什么要在我的课上睡觉？到底为什么？”她往我的头上用力一敲。
“下次肯定不会啦。”我继续笑道。
“你别想糊弄过去！”
“我没有想糊弄您。真的是对不起，宋老师，我下次绝对不会再睡着了。”我向她低头认错，——这自然也不是第一次了。
谁知道她竟然硬生生用手把我的头掰直了。
“啊！”我痛得大叫了一声。
“我说了，你别想糊弄我！”
看来是糊弄不过去了。每当我明白肯定糊弄不过去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深深的无奈，因为勇气这东西在这时会莫名其妙地像泉水般从胸口涌出。
“睡觉还需要什么理由吗？”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可已经太迟了。
“什么？”
“我说，你问我为什么要睡觉，究竟是想知道我睡觉的原因，还是想找个生气的理由呢？”
她一脸惊呆的样子，说不出话来。那我就继续吧。
“你难道真的想知道吗？其实你连回答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吧！我不管告诉你什么，你都会按照固定的套路，给自己充足的、不容置疑的臭骂我的理由。”
“你给我注意点自己的口气！上课睡觉还有理了？”
“有没有理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你只不过因为今天心情不好，想要把气出在我头上而已。难道你是什么负责任的老师吗？”我知道这次自己是完蛋了，所以干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其中不乏无法证实的猜测。
管不了这么多了。
“怎么，从来没有学生对你说过这些话吗？难道你觉得你能一直糊弄过去吗，宋老师？”
她的脸上还真露出了惊慌之色。这对我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我实在是觉得好笑啊，你一个上课睡觉的学生，居然还觉得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我看你是心理有什么问题，一定是有什么家事困扰着你吧，但是啊，叶之同学，这不能作为你诬陷我的理由啊。你这样对我说话，后果是很严重的，明白吗？”她的语气里满怀“关心”。
我感到泄气，甚至哀伤。
“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说什么？”
“如果我真的是因为家里有事的话，你作为一个老师，为什么最先想到的是......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搞不懂，为什么一直会碰到你这样的老师。”
“喂，你给我注意点，不要给你脸不要脸！”
“我真的是搞不懂啊！”我含泪看着她的双眼，她不敢与我对视。“诶，宋老师。我的心里说不定真有问题，我家里说不定真有什么事，那，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都说了，这不是你不尊重我的原因！”
“哈！”我笑了一声，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你要打电话给我爸就打吧。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叫他来学校的好......”正准备告诉她为什么，就被她打断了。
“叫不叫他来我说了算！这次我非得让你吃到苦头，我看你就是从小欠打才会变成这副德性......”
她话没说完，我就开始往外走了。
“喂，你去哪里？你给我站住！”
我没有理会她。
如果我刚才是翻墙，不，翻窗进来的话，她应该就不敢叫我站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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