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流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上来。
可怕的失重和痛苦的窒息让人全身一震，长手长脚的少年在床上睁开双眼。
老旧的空调还在努力工作，哼哧哼哧地做着工。
白龙长长吐出一口气，松开双拳，从床上坐起来。莫名其妙的梦境引发的盗汗让人口干舌燥，他准备去客厅喝口水。
床头的台灯投下温馨的暖光。
少年刚踩到地板的左脚却一顿。
床脚正对的衣架挂着黄紫相间的八号球衣，一颗橘色的篮球安静地待在左边的书桌下面，桌面上摆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自己与温婉少妇的合影，他似乎忽然被谁叫了一声，半偏着头，露出和少妇一模一样的侧脸弧线。
这的确是白龙所熟悉的卧室摆设，不用看也知道右脚再放下来一定会踩到最新一期的《体育时空》——这是他从小到大的睡前读物。
但是，
白龙低下头，《体育时空》正躺在右脚即将落下的地上，封面绿白队服的篮球手跳投的英姿清晰无比。
身为一个打小立志保护单身母亲的男子汉，他从没有畏惧黑暗开灯睡觉的习惯。
因此，现在的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解释：要么他在看书的时候突然昏睡过去，要么有人潜入了他的家中。
无论哪一种都不能算作正常情况。
像是空调突然加大了输出功率，汗湿的T恤触感分明，粘在后背，凉得透心。白龙没来由一阵烦躁，干脆两手一掀要脱了上衣。两只胳膊拽着衣摆在胸前交叉，发出生涩的摩擦声。
那声音既像是石料又像是金属，听得白龙心惊胆战。头被笼在衣服里，正是只能感觉光线，不能看清具体的状态。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
即使只有昏黄的床头灯光，在如此近在眼前的距离下，白龙不得不清清楚楚地直面他的双臂此刻满布的鱼类或是两栖动物一般的鳞甲。
呲啦——
被这照进现实的噩梦骇住，异变的双手，不，严格来说是锋利的双爪下意识用力，脆弱的睡衣顷时被撕开两片，袒露出同样硬化的胸腹。
似乎忘记了要怎么尖叫，少年难以置信转过头，在另一边房门边立着一块落地镜。
他紧紧咬住下唇，鼓足勇气向镜子里面瞧了一眼。
就在这时，台灯突然跳灭，空调压缩机不情不愿地停下转动，不夜的海会像被截流的光之河流，大咧咧地裸露出干涸的河床。
红色的月亮在窗帘后透出奇诡的轮廓，就像最后惊魂一瞥中少年看到的自己的赤红的瞳仁。
顾不得套上拖鞋，白龙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向门外走，出门的时候脚边碰倒什么冰凉的物体，在地砖上骨碌碌滚动。
白龙眯起眼睛，借助昏红的月色，辨认出那似乎是个铝制的易拉罐。
看来自己在睡前的确有喝酒。
他伸长腿顺着方向划了一道，果然，又听见好几个易拉罐倒地的声响。
有人曾和他在一起。
是谁？
白龙立刻扶着墙朝隔壁的客房走去。
自从母亲过世，客房的床已经四年没有睡过人了。而现在，白龙摸过去，床垫微微下凹，显然至少半个小时前还有人曾躺在上面。
白龙在床沿坐下，头疼地捂住自己的额头，皮肤冷硬的全新触感让他一愣，继而像被火燎一般甩开双手。
海会市的七月像个蒸汽罩子，只有日落之后从海上刮起向陆地的凉风，精力旺盛的孩子们才会争先恐后钻出空调房，占领这一方国土。
高大的少年剃着清爽的寸头，拎着路口郑奶奶刚出锅的煎饼果子，穿过炎炎暑热，突然听到街头球场传来篮球砸地的响动。因为球没充满气，听起来又沉又闷。
白龙漫不经心地往护网里看了一眼。
打球的是一个海会平均身高的同龄人，却过分瘦弱，后仰投篮时手腕伶仃得过分，力度自然也不够。
哐——
橘色的皮球打在篮筐上。
菜鸟，白龙索然无味地收回视线，迈步继续往家走。
虽然并没有人在等着自己，但周五的综艺差不多要更新了，走回家里时间刚刚好——至少好过大热天和菜鸟打野球。
“喂！”
少年追着篮球跑到护网边。白龙皱起眉头，良好的家教却让他停下了脚步。
两只手扒在网上，少年气喘吁吁，像只活泼的小型狗，满脸不可思议。
“哇——六年不见，白龙，你的脸还是那么臭。”
面对夕阳，白龙眯起眼睛居高临下。
“一般一般，”眉头拧得更加厉害，“不如你的球技。”
他举起纸袋晃了晃，蛋黄和小麦的香气让邱时吞了一大口口水。
“奶奶肯定又给你加了蛋。”
“知道你喜欢，先垫一下，”白龙卷起纸袋塞进去，“让哥给你看看什么是专业。”
长腿跨进球场，白龙随手从散落的篮球里挑出一个，圆球来回拍打地面发出金属般的脆响。
“听听，这个气才足。”
手忙脚乱地接住飞来横球，邱时嘴里叼着煎饼果子，想抱怨却说不出，便尽力瞪大他遗传自母亲的圆眼睛。
白龙还记得那是个眼尾下垂有细纹的女人，由于常年忍受着慢性疾病的折磨，抬眼看人的时候总是湿漉漉的。
男孩子野性好动，小时候都没少干爬墙挖沙猫嫌狗厌的事儿。邱时炸着一头小卷毛，胳膊腿儿肉乎乎的，一眼睛抬起来潮湿而无辜，能叫街道脾气最躁的大爷无话可说，最像她。
白龙又拣出一个球，右脚跨出一大步，左脚紧跟一小步蹬起，右臂越过头顶，手腕前屈，食指中指顺势前拨，篮球轻巧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唰”地一声空心入网。
“不愧是第四小学校篮球队的前队长啊。”
“也会是海会大学校篮球队的未来队长。”
“真有野心。”
“靠这手技术上了大学就是这么自信。”白龙朝篮筐竖起大拇指，示意邱时也来一个，“啊，想起来了，你五年级的一百米测试还是我替你跑的。”
“不要随便把普通小学生和百米13秒的牲口相提并论！”
白龙眉头一挑，双手接住突然扔来的篮球，左脚后撤出圈，松松跳起，瞄准篮筐，投球出手——
三分。
“那现在呢？能进12秒吗？”
“让你失望了真是对不住。”
邱时双手一摊，干脆地躺到地上，紫色的余晖重重叠叠，像一道谜题接着一道谜题，铺满整个天空。白龙走过来，鞋头踢了踢他大腿。
“不热么？累了就回家。”
但夏日的余温并不让邱时感觉滚烫。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会儿回海会？”
他举起左手，食指与中指并作一把剪刀，在天上斜斜剪出一道裂痕。
“我们又要做同学了，大学的。”
“既然如此，还不赶紧把房退了，跟我回去。”
“我这什么都没带，空手上门，阿姨不怪我吧？”
“咱俩什么关系。况且，”白龙脚步一顿，“她不能有意见了。”
邱时愣了好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
“四年前。”
“比我妈妈晚一年。”
“啊，我听说了，你们赶着搬家那会儿。”
橙红的恒星完全坠入地平线以下，人间点起星星点点的光火，楼道里传来参差不齐的开关门声，然后是重叠的轻重不一的脚步、冰块撞击塑料杯壁、公放的手机音乐、野猫觅食乞讨的佯叫、香烟烟气激发的喷嚏与咳嗽，都由远及近向球场涌来。
是时候把这球场还给它下一刻的主人了。
白龙冲邱时招呼了一声，后者小跑到场边提起一个塑料袋，冲他摇了摇。
“何以解忧？”邱时打断好友的欲言又止，“过了今晚十二点，欢迎来到大人的世界。”
“生日快乐！”
时隔六年，白龙再见到邱时，江声浩荡，暮色从篮球场后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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