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个很怀念的梦。
那是本以为自己完全舍弃了的记忆、再也追不回的过去、以及，已经忘却了的真实的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还行走在灰色的校园之中，身上的是与周围人别无二致的制服。目光注视着的只有一条似乎无穷无尽的单行道，通往周而复始的明天。
偶尔抬起头时，会被刺向天空的楼群压得喘不过气。
入耳的是其他人嘈乱的杂音。入目的是毫无关系的人组成的墙壁。周围的一切都向一阵风一样刮来又吹去，连他的发梢都不能拂动。
他每一步迈向的都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地方。
不会渴求有人向他伸出援手。也不会自欺欺人地认为“这样就好”。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不足和缺陷，并没有因此责怪任何人。
“如果生下来就是这样的人、那就去走完该要这样走的人生。”
抱着这样近似于天真与虔诚的想法，他过着自虐般的生活。
如果是这样走完一生的话，那对他而言也算是一种救济。
是啊。这样的“求仁得仁”虽然扭曲，但也是无可指责的、堂堂正正的道路。
不过是又一个平凡的人走完了平凡的人生，谁又会大发善心地加以指责呢——
“我觉得，你一直低着头很不好哎。”
然而，就是会有这样的恶人出现。
“为什么？”
他还记得她当时的眼睛。即使一切都忘记了，那双眼睛还在记忆深处起伏着。那是月光在细波中沉浮的样子。
“嗯——为什么呢？啊，我知道了。是会错过很多机会。也许你抬起头走路会看到花在发芽、树在抽枝。喂，你是不是不知道春天已经来了啊？”
“我知道。已经不下雪了。”
他用近乎赌气的语气说完，从她身边离开了。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气得笑了出来。
十几年的人生信条，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女生轻飘飘的一两句话所改变。无论是人还是人的惯性，都没有这么容易改变轨道。他还是过着与之前一般无二的生活，她也再也没有找他说过一句话。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透过窗户看向月亮。月亮中自然没有花在发芽、树在抽枝的。
说不定、已经是秋天了。
他围好围巾、带好手套，将空无一人的房子留在身后，又一次踏上了循环的道路。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能回来。
哪一天已经忘记了。甚至连原因都记得不太清楚。总而言之，有可能只是自己走在自己道路上的又一个代价。
他没觉得人生对他有多不公平。他只是、走完了应当属于他的道路而已。
选择吧。
在大海般广阔的黑暗中，有一个声音说话了。
你可以选择继续走下去、也可以选择拥有另一段人生。选择吧。
“这是——补偿什么的么？”
不。不是的。那个声音说。你选择了你自己的路，别人没有补偿你的必要。只是选择吧，任何人都有选择的余地。你只需要再选一次而已。
他忽然想起她的眼睛。他不想再走下去了。
“你知道么？我真的很想到月亮上去。”
在那个瞬间，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麦特猛地睁开眼睛，伸手去摸腰间的佩剑，却摸了个空。感受着身下坚硬的地面，他绷紧的全身缓缓放松下来。他扫见无数条影子。
“哦，小男孩醒了。”
那只魅魔饶有趣味的声音在不远处隐约响起，激起了一阵嘈杂的嗡嗡声。像是有一千只苍蝇同时在争吵。
“看啊，他竟然哭了。”
“懦弱的人类。我们干嘛不一刀把他杀了？”
“吃了更好。他是一个冒险者，手上不知道沾满了多少同族的血。”
“既然我们已经开战了……”
不。是他错了。这些声音比苍蝇要邪恶得多、恐怖得多。在意识渐渐恢复的现在，麦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座高山压在原地。那些声音、邪恶的目光，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没事吧，冒险者？快起来，擦擦眼泪……”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他耳畔响起。接着，一只包裹在坚硬臂铠中的手臂伸了过来，将麦特掺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站在原地，下意识摸了摸脖子。那里留下了一道来自魅魔的赠礼。
“感觉怎么样，小弟弟？下一次最好不要在姐姐面前拔出剑来哦。”魅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我看来，你的能耐还不如旁边的那个小姑娘。”
麦特下意识往旁边看去，却看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她身穿着轻便华丽的银白色盔甲，金色的长发散落着，眼里带着关切和藏不住的恐惧。
“莉莉安——”
麦特险些叫出她的名字。尽管在眼前这位帝国皇女惊慌失措的眼神示意下没有带出之后的尊称，可麦特还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位大陆最为强盛帝国的皇女，怎么会和他沦落到同一个地步？
“哦？你认识她？”魅魔饱含着怀疑和好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也是她手底下的士兵么？”
“不是。”莉莉安·卡文迪许坚定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只是一位冒险者。他跟这场战斗完全没有关系。让他走。”
“请站好。”莉莉安低声说，不着痕迹地捏了一下麦特的手臂。麦特的头还是很晕。
“人类，我要纠正你两个错误。第一，我们——人类和魔物是在进行战争，而不是一场你们所认为的战斗，所以他也是关系者。第二，”一个沙哑的、完全不同于魅魔的声音残酷地压低了，“你现在没有任何发号施令的资本。你只是一个俘虏，而不是所谓的贵族。”
“可笑，”莉莉安毫不畏惧地说，“谁都知道魔物们只会各自为战。就算你们现在站在一起，我也丝毫不怀疑明天你们就会开始自相残杀。”
一阵被激怒的咆哮声陡然炸响。麦特对这位外表高贵优美的皇女肃然起敬。
“那是以前了，可爱的小姑娘。”
魅魔的声音一旦响起，那股咆哮声就被压下了。麦特努力睁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隐约看到魅魔那妖艳的身影踩着血红的地毯走了过来。
麦特有一种毫无道理却准确无误的感觉：似乎大厅内所有的雄性生物都在避免直视着这位魅魔的艳光。她每一步似乎都踏住了他们的心跳——那漫长的数秒。
魅魔终于走到皇女面前。莉莉安比身材高挑的魅魔矮了一些，可还是不甘示弱地瞪着她。魅魔呢，只是保持着轻松的笑容。
她们靠得实在太近了，几乎连胸部都要碰到一起。麦特甚至听到了一个下流的咽口水声音。
“现在，我们有了一位无上的至尊。”
魅魔旁边撤了一步，一个转身，优雅地向前方行礼。麦特此时终于恢复了全部的意识，向前看去。
让麦特吃惊的是，在大厅的尽头，高台之上，一个形状邪恶却有着独特美感的王座上面，坐着的却是一个女子。
除了那几乎不可能存在的白发白眸、她看起来和人类一般无二。任何魔物都会有着异于常人的特点，而她看上去什么也没有。
完完全全的、人类。
魅魔施施然走回王座右侧下方。在王座的左侧，一只显而易见的恶魔站在那里，却比麦特所见到的任何生物都要更加强大。
麦特终于感到了一丝不妙。迟钝的意识开始转动，他环顾四周。
原来他们身处一个巨大的石制大厅之中。墙壁上挂着无数的火把，底座形态各异，最多的还是人类的头骨。站在麦特和皇女两侧的，是麦特这辈子所见全部的不同种族的魔物。它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比麦特所见的它们的同族都要强大逼人、目光凶狠。
特别是站在大厅末尾的、包裹在一堆自鸣得意的烂布中的哥布林，麦特从没见过如此丑恶的生物。而它的嘴角还残留着淡绿色的口水，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大厅最前方的魅魔。
在无数扭曲的影子笼罩之下，麦特感觉腰间的小灯几乎要烧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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