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入秋相较往年晚了一点。耸立的高楼间，湿冷的风不断地改变轨道，反反复复地从工地上跨过，发出低鸣，又卷起浓浓的石灰气味。
施工中的商业广场刚刚打好框架，从两个月前家居城被拆除起，这片工地便一直被隐藏在阴影中。今夜月色姣好，但却被数座居民楼层层遮挡，完全未能沾到工地上。
它的眼睑合起，再次睁开时已变成了毒蛇般的竖瞳，尖刺与鳞片刺破它的表皮，迅速铺满了全身；双手双脚变成了狰狞的巨爪，高速的生长直到它接近三十米后才逐渐停止。
它昂起头，将楼坯踩在脚下，长颈穿过楼宇之间的缝隙。最终，当月亮映入它的眼帘时，它发出了高亢的怒吼，黑曜石一般的鳞片折射着月光，清冽的冷光点亮了它身周的地面。
龙。
巨龙嘶吼着，仿佛能震碎玻璃的爆音吓走了空中的层云。咆哮最终随着一口灼热的吐息结束，它回过头，瞪着与它后爪一般大的男子，血红色的蛇眼因愤怒而燃烧。
与它对上眼神的年轻男人打了一个寒颤，无意间咽着口水退后一步，但依然凭借蛮勇与它对视。
巨龙轻轻抖了抖身子，手指粗细的锁链像是蜘蛛丝一般黏在身上，在鳞片间互相交错、碰撞，声响清脆。
男人看见巨龙长大了嘴，剃刀般的牙齿闪着光。他只觉得周围一片死寂，连公路上汽车的呼啸声都消失了。紧接着，一阵灼热的劲风迎面拍来，巨龙狂暴的嘶吼宛如一柄重锤砸在耳膜上。
“啊！”
巨龙的吼声中掺杂着强烈的恶意，毫不掩饰的杀意像是一柄抵住眉心的剑。男人捂住了耳朵，扯着嗓子发出自己都听不见的哀嚎，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强烈的胆寒像是把肠道和气管绞在了一起。
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臂死死环抱住身体。臂膀挤压胸口带来一丝安全感，他已经没有任何的斗志去抬起头。
巨龙停止了咆哮，它冷漠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喷出一股轻蔑的鼻息，便不再理睬他。
它的眼瞳迅速放大，视线沿着身上垂下的锁链移动，凝视着水泥平面上一块不起眼的凸起。
在那里，俯卧着一个黑发的少女。
少女乌鸦一般的翅膀被折的七歪八扭，羽毛被血液的重量压迫，从翅膀上纷纷飘落。三道狰狞的爪伤穿破了衣服下的软甲，在腹部留下深入的豁口，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些粉红色的东西在抽动。
她活不久了，但还没死。
“活着”的少女还“持有”着锁链，只要这个概念成立，身为龙类的力量就会被封印；若是少女在“持有”锁链的情况下“死亡”，锁链更是会成为巨龙的跗骨之蛆，让它后半辈子作为一条大蜥蜴过活。
在少女死前把锁链取下来，这是巨龙此时的第一要务。
巨龙从前脚掌中伸出一根脚趾，一点点通过锁链将少女拉向自己。血液从少女的腹部涌出，在地上铺出了一条长长的血道。
男人环抱自己的手臂渐渐放松，随即他听到了玻璃杯被打碎一般的声音，这声脆响和紧接而来的炫目光芒，逼迫他去直面眼前的现实。
仿佛被一记有力的直拳打破，一个碗口大小的空洞骤然出现在巨龙身后。空洞中展现出了七个同心圆，以彩虹的颜色依次排列。空洞的每一次鼓动，都会令颜色依次推进一层，而其占据的空间也扩大一圈。
七彩的光芒仿佛成为了夜空之下唯一的光亮，显得无比耀眼。
男人用了四五秒的时间让眼睛勉强能眯成一条缝，又花了两倍的时间让自己能够视物。
巨龙的身体为他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只在身周留下一圈光晕。
他能看到，地上的鲜血散发着金属质感的黑红色光，缠绕在少女身上的锁链映射着这份鲜红，在男人的眼前发出幽幽的红光。
“逊爆了……”
男人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向旁边的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他猛地跺了一下脚。
“逊爆了啊！想了半天的战术屁用都没有，还被区区一条大蜥蜴吓到自闭！如果还让你带走了我家的食客，那就真的是逊的没边了啊！喂，死蜥蜴，说你呢，看这里！”
巨龙把少女安置在了自己的背上，正通过调整鳞片的角度确保她不会被甩下。它像是等电梯时看着数字牌一样，静静地等待着光圈稳定到合适的大小。
男人捡起地上一块小石头，向着巨龙扔了过去。石头打在坚硬的龙鳞上，默默地弹到了一边。
“少瞧不起人了！你就像是被蜘蛛网网住的壁虎，为了逃命把尾巴弄断，祈祷能让蜘蛛吃饱！口口声声说着自己‘高贵’，你倒是告诉我这种不战而逃的样子，和一只壁虎有什么区别啊！贱种！废物！”
巨龙看着远处的天空，被一架路过的飞机吸引了目光。
很好，你就这样继续得意着吧。男人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快速地剪切，把音量开到最大，随后让自己刚刚的叫骂循环播放。
“少瞧不起人了！”
“贱种！废物！”
“壁虎！”
巨龙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继续背对着男人。后者抡起手臂，将手机向着自己的左前方猛地掷出。而他本人则是向右奔跑，以巨龙为中心，画了一个大大的弧。
手机向着巨龙的背后飞去，男人刹住了脚步，他将手背在背后，些许火星从他的掌中迸发而出。他必须看准时机，在它攻击手机而背对自己的一瞬间，用火焰将自己推进到巨龙的背上。
在这样的实力差距下，一次小小的先手并没有太大的作用。但事到如今，这可能是他唯一的胜算。
手机靠近了巨龙的身侧，男人俯下身子，祈祷自己不会失手撞到那岩石般的鳞片上。
男人只能看到一团黑影从巨龙的脚趾间迸射而出，尖锐的龙爪深深地**地里，挖出了一块水泥。当黑影与手机接触的一刹那，后者应声爆开，传来一阵凌乱的碎片洒落声。
“怎么回事！咳……”
下一刻，一颗篮球大小的水泥块击中了他的胸腹部。
男人的表情扭曲，吐出一口血沫。飞来的水泥块将他的腹部砸得深凹进去，他听到肋骨发出一声闷响。但来不及反应，人便已经飞了出去。
巨龙的脑袋不知何时转了过来，在明亮的七彩光芒映衬下，那双血红色的双眼尤为醒目。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男子，从剃刀般的牙齿间呼出一口热风。
“臭蜥蜴……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啊。”
男人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看见了少女的鲜血顺着龙鳞流淌下来。不经意间，他和巨龙对上了眼神，在视野变得逐渐模糊后，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依然深深地烙印在脑海中。
骇人的蛇瞳也不见了，男人只觉得自己的神志被一双大手拉向了远方。周围的声音此起彼伏，其中还混着似乎听过的杂音。视野本是一片漆黑，但当男人尝试去感知它时，却又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色。
但在这一片混沌中，男人却能感受到自己的脸颊正在被谁轻轻拍打。拍打的节奏逐渐稳定下来，紧接着是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平静的声线一如既往的让人安心。
男人感觉自己身体又一次有了热量，一片混沌散去，他知道现在可以张开眼睛了。
“诺一，诺一，醒醒。”
眼前的灰色猛然散去，男人轻轻推开那只小手。
少女上下打量着诺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黑色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背后，散发着淡淡的柠檬香味。
眼皮被少女反复揉弄，这让诺一感到不适，但他只是乖乖地做坐着，任由少女摆弄。
“深吸一口气，能呼吸吗？有没有哪里疼？”
“可以呼吸，胸口有点疼。”“看来没什么大问题。”“我知道了。”
头顶的吊灯打下温和的黄色光线，少女走到餐桌的另一边，与诺一面对而坐。不远处的茶几上放着一盒未拆封的饼干，三十四寸的电视下面，影碟机和插在上面的u盘滋滋作响。
客厅的四面都被尽可能的利用，南面铺设落地窗，一轮明月此时悬在窗外，其下没有任何别的楼宇；西面是一个一体式的厨房，以及用作洗手间的小房间；电视机和鞋柜靠着北面的墙壁，鞋柜的右侧就是房间的大门；东侧，诺一的房间和书房紧紧贴着，在微微打开的门缝间，露出了同样黄色的灯光。
房间里充满了柠檬的香气。
两人沉默的对视，谁都没有想着说话。少女黑色的长发散在肩上，黑色底料、印着橘色星型的睡衣看上去有些松松垮垮的。她撩开耳边似乎有些湿漉漉的长发，轻抚自己雪白的脖颈。
诺一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内啡肽还没褪去，他感觉身体有些沉闷。
在熟悉的房间里，两个人面对而坐，温和的灯光，影碟机传出习惯了的噪音，这一切的一切都带着熟悉的美好，好像工地中的厮杀都是虚幻的。
他望向窗外，心中似乎有无名火在烧。
“诺一，听我说。”
少女首先打破了沉默，她微微低下头：“别这么紧张，好吗？这种事情不会很常有的，在九界的生活乐趣是很多的，这只是一次莽撞的失败，你不用放在心上。”
诺一拉回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女孩。
“这不是因为莽撞。”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
“我听懂了”
两人间的空气恢复了安静，少女抿住嘴唇看着桌面，双手放在腿上。诺一则是十指交叉，将双手放在桌上。他假装在看窗外的夜景，眼神却不住地偷偷瞟向少女
桌下，少女死死地捏住了自己的膝盖。而在桌上，当她下定决心看着诺一时，眉头却拧在一起。
“诺一，请允许我实话实说。这次的任务十分艰难，能将它逼回九界，已经是相当好的结果。单凭我一个人是绝对做不到的，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你。”
“我没帮上什么忙。”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就要用我们那边的做法了。你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不是吗？”
诺一点点头。
“将来，你肯定会再次和这样强大的敌人对阵。所以我希望你先留在这里，等以后有人引导你前往九界。你按部就班地成长，结交伙伴，总有一天你能把这次的耻辱讨回来的，好吗？”
少女说完，眉宇放松了不少，她带着微笑，以征询的眼神等待诺一的回应
“你说够了没有？”
诺一倏地站起身来，嘴里发出不耐烦的弹舌音。他把双手背在背后，围绕着桌子来回踱步。
“你的安慰一点用处都没有，听好了，一点都没有！既然你会读心术，那你劝我也麻烦切着题目吧！你特地搞出这么个地方来让我有点安全感？去你的吧！”
“别任性了！”
少女也踢开座位站了起来，她连连拍打桌面，提高了嗓音和诺一针锋相对。诺一回避着少女的眼神，却没有把头转开，只是闭上了眼睛。
“你不就是因为输给了一条龙所以在自怨自艾吗？你觉得这件事很‘逊’！但是听我说，这次是因为情报有误，对方的恢复能力超过了我们的想象！与这样的巨龙战斗失利，完全没有值得羞耻的地方，甚至是相当的功勋了！好好接受吧！”
“所以我说你行行好闭嘴吧！”
诺一不自觉地大吼了出来，他自己都不记得上次这样大吼是多久之前了。看着少女被吓了一跳，他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火，但却没办法让声音温和起来。
“你哪里觉得我在乎这种剧情杀了？别卖弄你那半吊子的读心术了！是，你看出来我觉得‘羞耻’了，做得好！但是你知道吗！就在刚刚，我居然有一瞬间在认真地想‘如果放弃你我是不是能活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能猥琐成这样子！这，这简直……”
“但是能战胜恐惧的你，不是很帅气吗？”
少女释然般地笑笑，这让诺一感觉心脏都被死死捏住。
“这就是恐惧，诺一。”女孩轻声说道，她走上前，轻轻**诺一的肩膀，“为自己的懦弱找理由，在重压之前我们会见到自己最卑微的一面。但是你战胜了自己，你去战斗了。这就是帅气。你已经开始向前迈进，只要以后进行更多更多的冒险，总有一天……”
诺一没好气地甩开女孩的手：“别这么把握机会，其实接的蛮生硬的。”
“是吗？总之，我想说的是，这样的事情你还会经历很多，不会这么夸张的。”女孩说道
“我向你保证每一次都会这么夸张，而且，不会有释然的一天。”
“……”
“所以如上，我的意见很明确了。我一定会去找你，去他妈的‘将来’‘以后’，等我醒过来之后我就去和那条蜥蜴拼命。我估计还是会被吓个半死，但是相信我，我一定会把你带回来的。”
“我相信你，所以我不会让你去。”
“这你说了不算。”
两人的视线碰撞在一起，呼吸的声音逐渐变大，他们的意志让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似是想要用眼光让对方屈服。
突然，有一个人措不及防地笑出了声，另一个人仅仅感到了一瞬间的尴尬，却也立刻露出了微笑。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势荡然无存，像是两只依偎在一起的小猫，静静地享受着最后一刻的平静。
诺一伸手按住少女的肩膀，随后猛地将她推开。就在少女失去重心向后退的同时，诺一已经按着沙发背，纵身翻到了餐桌旁边。
他将椅子放倒，挡在了少女和自己中间。
漆黑的翅膀从少女的身后伸出，纯黑色的双眼中闪烁着深邃的光芒，周围的墙壁在一声巨响中变成了碎末，在灰色的光中消失殆尽。
在身旁的两侧，灰色的空间迅速湮灭房间内的实体，向着中间挤压过来，灶台，冰箱，电视，茶几，所有的一切都即将恢复到诺一昏迷时的一片混沌中。
“诺一，请你再睡一会儿吧！等你起来之后，你会不甘，但是一切都结束了。”
“不好意思，现在是惊悚片和冒险片的分歧点，哪能睡着啊？”
两侧的灰色不断地向里吞噬，诺一跑向朝南的落地窗，紧接着一个灵巧的翻身跳到了隔离用的栏杆上，随后推开了一侧的窗户。
“唔哦哦哦哦哦！我当初为什么心血来潮买这么高啊？”
诺一死死地抓住窗框，高楼气压差卷起的风让他微微摇摆，明明已经壮好胆子，却依然不敢向下看。
向着自己飞奔而来的少女，诺一挤出笑容。
“诺一，求求你，别去啊！你真的会死的！”
“Downward is the only way
forward.那么，待会儿见！”
下一刻，诺一从窗口倒了出去。
眼前的风景开始飞速上拉，视野中的窗户迅速增加，整栋楼就像是在生长的豌豆藤，正从诺一的身后拔地而起。
风在耳边呼啸，被发胶粘起来的头发胡乱扭动。还没等他习惯下落的状态，撞击地面的瞬间便已经到来。
并不是想象中仿佛能扯碎身体的疼，反倒像是跳水时穿破了水面的感觉——窒息，而后一片宁静。
此后，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在彻底的死寂中，他却感觉身体仍然在不断下落。
突然，就好像是被人用榔头敲打，他感到自己的意识被强硬地“塞”进了身体里。诺一的身体僵硬在地上不能行动，但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眼睛被前方闪烁的光芒照的发疼，皮肉的疼痛帮助他找回了身体存在的实感。诺一撑着地面，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揉揉眼睛，往地上唾掉一口血沫。
黑夜，毛坯楼，高档住宅，彩虹旋涡早就一点点开始收紧，此时只剩下一个呼啦圈的大小。少女已经被巨龙一起带走，地上被拉长的血迹戛然中断。
此时，巨龙只留下一小截尾巴仍然留在漩涡之外，还在诺一可以触及的地方。
“说实话，已经这么狼狈了，再怎么样都帅不起来啊。”
一边抱怨着，诺一同时迈开了脚步，向着旋涡大步飞奔
当距离被缩短至两米的时候，他双臂猛地向前伸出，一蹬地，飞扑了出去。将最后一截尾巴握在了手中。漩涡之中的巨龙似是被吓了一跳，它猛地一抽，将尾巴连带着诺一一起收进了旋涡之中。
彩色的旋涡在五秒后之后彻底收拢，正如它出现之前一样，一如往常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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