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已经从人世间夺走了夕阳。那一艘复古的庞大商船,便是蛰伏着以达斯维亚为首的佣兵大本营。那艘商船停靠在荒城边界的港口,月光在波涛上疾驰,一次又一次拍在商船上,像抽打船体的白色绸缎。法拉米尔在前,怡旺在后,两人大步流星走向了部分木质结构的船身。
令人大吃一惊的是,还未等到他们打进商船,船舱的大门就缓缓放下了,船身内的黑暗朝着他们伸出手来,招呼着他们走向难以捉摸的前路。
“我的行踪,被你们掌握了吗?”
身旁的法拉米尔,显得有些慌张,他夸张地东张西望,犹如寻找着自己丢失孩子的父母。怡旺不用多想,也知道是他透露了自己的情报。怡旺的敌人想必早就与法拉米尔串通好了,不知为何目的,知道了怡旺的行迹,早早为他精心准备了一批人马。参差不齐的乌兹冲锋枪和汤姆逊冲锋枪,枪口齐刷刷指着大门前伫立的二人。两人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仿佛各挂着一个铁质的大球,宛如两个被押送的重刑犯。他们深入了阴影,深入了危险。
无论如何,怡旺的奇袭计划失败了。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相关信息呢?究竟是不是你身边这位不可信的小朋友告诉我的呢?”
达斯维亚浮夸地张开双臂,仿佛想给予怡旺一个拥抱。
法拉米尔只是撇过头去,此时又俨然一个真正做错了事情被家长责罚的孩子,不堪地躲闪着此时无比刺眼的怡旺的目光。
回过头,怡旺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地听着所有的交谈。
“再也不会有歹念吗?”怡旺忍不住在心中嗤笑了一声。
“你想知道一切的真相吗?怡旺先生?”
怡旺的脖子猛然抽动了一下,他片刻间便抬起了头,直视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佣兵头目。
木质结构的地板,由一根又一根木板镶嵌而成,木板与木板间有着些许裂罅,显得有些不是很牢固。达斯维亚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踱步,开始漫天乱坠地讲述一个是更简单的故事。
“我的部下告诉我,他们苏醒过来的时候,你仍然抱着那名昏倒的女子的头部,你让她把头枕在膝盖上,正努力唤醒着她。当然,那只是徒劳罢了。
“那名女子的嘴角克制不住地流口水。她的眼神呆滞,仿佛是琥珀中的小虫子。剧烈的电击想必是引发了女子的某种疾病,让她就这么走上了不归的黄泉路。
等到我的部下都醒来的时候,你仍然沉浸在痛苦的沼泽中,连试图挣扎一下的欲望似乎都没有。你就那么呆立在那里,抗拒着眼前无法接受的事实。我听说你自号正义的信使,可你却亲手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想必这让你无法接受吧?
我的部下都撤退了,你依旧纹丝不动,也完全不在乎逃跑的真正的嫌犯。他们在逃跑时顺便给你下了一个圈套,一个令你必死无疑的圈套。他们乔装打扮后告诉世人,真凶就在现场。”
怡旺不由自主地跪下了,他的双膝猛砸在地上,松动的木板另一端猛地翘起,但他仿佛失去了灵魂,一动不动地呆滞在原地,双眼空洞的望着前方。恍惚间,万物已然在他眼中消失,纯洁无暇的白色铺遍了天地,随即白色被诡异的漆黑侵蚀,构成了他所见到的阴暗世界。
达斯维亚仍然在自顾自地说着:“听说你要来讨伐我们,我可开心啦,于是为你准备了大礼。我知道要是发生战斗我们一定会两败俱伤,但我又不舍得打败你,于是,我决定用和平的方式解决争端。我要用不义的真相,击败你这传说中的‘正义的信使’。然后,按照法拉米尔的计划,失忆的你最后会选择加入我们,成为你最厌恶的不义的信使。”
达斯维亚的一口尖牙显露无疑,那是恶魔得逞时的奸笑。
恍惚间,怡旺把手不由得放在了自己的眉心,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人都这么看着他,看着这个宛如石雕一般做出奇怪的姿势静止的他。
怡旺无法忍受这样的事实。终于,他走上了岔路,真正地与自己所要追求的正义背道而驰。自己放走了劫匪,害死了百姓,背负了罪名,深入了贼巢,甚至按敌人的说法即将成为不义的使者。这样的结果,对于一味追求心中纯粹的正义的怡旺,绝对无法接受。他只想扭头就走,一头跳入船边的大海,就这么消失在海浪中,就这么不再被世人看见,也不再被年轻的自己目睹。也许逃避,不让自己被罪恶吞噬的最好方法。
只有死和失忆能让自己解脱,能让自己放下背负的一切,能让自己在寻求完美正义的道路上不就此倒下。
一秒,两秒。
就在那个瞬间,怡旺想到了原因——关于自己记忆被消除的可能性。
“除非,他能明白自己的记忆被人为地消去了,否则被消除的人再也不会想起自己过去的记忆。”
怡旺恍然大悟,只有一种可能,能让他失去整整十天的记忆。逃避是最好的诱惑,无论是什么时候的怡旺,过去的怡旺,现在的怡旺,在追求正义的过程中,肯定都是这么想的。而当每次他找到真相,也只有这一座独木桥可供他冒着风险蹒跚穿过。
唯一的可能性,是每四十八小时内便对自己的记忆进行一次清除。星辰大海中湮没的记忆,就在这么一瞬间涌入了怡旺的大脑,恍如一条流动的长河通向了记忆深处。走马灯一般的回忆,开始了反映流程。先是前两天的记忆,再是前四天的记忆,直到前十天的记忆,全部浮现了。
怡旺跪在那里,他在抗拒着已经发生的事实。眼前的一切违背了他成为“正义的信使”的初衷。
怡旺手边的女人已经冰冷。她的发丝散乱在怡旺颤抖的手上,面容扭曲地死去了,痛苦就这么在她的脸上结冰。银行外头,传来了一些喧嚣声,他知道,这次抢劫银行的罪行深重,甚至引来了荒城的政府武装。他飞快地在银行里穿梭着,从天窗逃离了这个地方。他在屋顶间飞梭,宛如日光下的幻影,又似一阵掠过的疾风。他撞开家门,就这么东倒西歪地跌落在沙发上。
“我可以看到,你的确是这么想的,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但是,这样的想法,终究会害了你。你会知道这句话是错的。”
小屋里那个男人的话挥之不去地在他耳边回响着,好似无数人正对着他窃窃私语。他行义的过程中,终于招致了自己厌恶的不义。呼啸而过的警车播报着通缉他的信息,他是这座城市的敌人了。他一头埋在手中,就这么啜泣着睡去。
女儿这半个月正在住校,荒城堕落的司法令他无需担心郑逸知道自己被通缉的消息。于是,颓废的他就这么陷入悔恨中,再也抬不起头。
两天后的清晨,他情绪还是克制不住地崩溃了,眼泪从他眼角夺眶而出,饥饿与困倦像海浪般席卷而来,他屈服了,屈服于如此不再完美的正义。鬼使神差地,擦着眼泪的他把手放到了自己的额头上,他看到了日出,他看到了涅槃重生的机会。即使这么做只是自欺欺人,但至少能维护他心目中不可玷污的正义。
他追求记忆,但他更追求正义。
他在恍惚间醒来,开始寻找自己遗失的记忆。
他通过被威胁的目击证人找到了真相,他删除了记忆。
他在恍惚间醒来,开始寻找自己遗失的记忆。
他通过被删除的监控录像找到了真相,他删除了记忆。
……
第五次,他删除了记忆。
然后他醒过来,打开了电视,见到了女儿,救下了法拉米尔。
他通过达斯维亚的诉说找到了真相,而他正在做着一个决定。
这一次的经历和之前的每一次循环都大相径庭。他见到了久违的心爱的女儿,他杀到了真凶的大本营,他有了逆转局势的最大机会。即使过去无法改变,自己已然失去了想要的正义,他也只能背水一战了。他要脱离这个惨痛的循环。
法拉米尔瞠目结舌地盯着怡旺,他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着:
“大叔,难道你要......对自己删除记忆吗?”
达斯维亚则是像欣赏歌剧一般陶醉地看着这一切,一切都正如他所预料中一模一样,怡旺要删除记忆了。
“记忆的碎裂,是人所能失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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