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是昨天剩下的冷鹿肉,外面沾着一层凝固的花白油脂。侍官安塞·莫莱森皱皱眉,用刀子叉起肉块,送进嘴里,然后抓起旁边的青苹果咬了一大口。不算出征以来最糟的一顿,他边嚼边想。肉的咸腻和果子的酸涩混在一起,互相缓解。
待他用完早餐,自帐篷门帘缝隙钻入的日光还未呈现出金和红的色泽。两天前大军在此扎营时,“女武神”就已宣布将于今日傍晚举行军事会议,要他和另外几位主将做好准备。我还有一点空闲时间,安塞心想。
侍官这个词,在“夜帝”狄伊利亚斯一统埃斯洛特之前,本指夜鸦王庭大贵族家中协助家族之主处理日常事务的人。既是管家,又是谋士,可能还要不时兼任家庭教师,甚至贴身护卫。安塞自认对家传的“诅咒”法术掌握得不错,然而在这浩浩荡荡开向白城的八万大军中,有五万余名勇武强壮的苏芬洛战士,两万七千余名训练有素的克尼克斯士兵,两千名身怀绝技的丝洛亚剑客,还有近一百名来自各个大贵族家的夜司书。队伍中虽然没有塔罗萨·辛·塞斯勒,却有他作为礼物献给帝丽安和杰卡利亚的两头人形恶魔之一。卡桑卓尔建议杰卡利亚王子拿塞维克斯当作护卫,王子欣然招办,但安塞根本没机会向帝丽安提这样的建议。即使有,他也不会提。帝丽安不需要护卫,只需要部下——噢,还有财务官。
地铺边上堆了好些书卷,其中一大半是他这两天刚刚清算、整理完毕的账目以及接下来这个冬天全军的开销预算。数字自己虽然擅长,却不是兴趣所在。他捧起账本旁边的旧书,封皮上印着一行颇有力度的银字:《夜鸦王庭纪实》。此书专门记述龙族兴起前克尼克斯十三大贵族对永夜之地的统治。由于年代甚远,原作者的名姓已在一次又一次地抄录中遗失,所幸书的大部分内容还是保留了下来。在这些典籍语字句所描述的时代,以黑底绿蔷薇为徽记的赫里斯家曾长期稳居于十三大贵族之首的高位。其家族主母虽无任何特殊头衔,却是永夜之地真正的王。“统御”,这是书中对赫里斯家法术的描述,声称他们可以轻易掌握其他十二大贵族各家的法术并将其强化,以此立于不败之地。“夜帝”狄伊利亚斯在诺尔安特城外战胜的那位卡桑卓尔·赫里斯据说是埃斯洛特帝国建成前最后一位精通所有暗影法术的夜司书。夜鸦王庭向魔龙臣服后,法术便开始衰败,尤其是赫里斯家。六百年前的卡珊卓·赫里斯曾一度接近先祖攀上过的高峰,可惜最后只留下一个对法术一窍不通、只能依附于皇位继承人才能保住性命的女儿。“叛变者”给她取的名字也是卡桑卓尔。每次想起这一点,安塞都不由唏嘘。历史总是喜欢用讽刺来结束辉煌。烈焰一度焚尽了绿蔷薇,如今这最后一朵,却叫“绯红王子”养在自家花园里。
说到“绯红王子”,塔罗萨的信使五天前来过,带来的消息并不乐观——杰卡利亚介入的伊西王室争端仍没有结束的迹象,而蛇岛已谣言四起,军心动荡。原本计划来年春末从海上一同进攻白城的舰队,现在看来能不能开进伊西及里亚海港都是个未知数。这片营地里,似乎也有人开始相信王子是着了伊西公主的道,但安塞十分清楚这是无稽之谈,杰卡利亚从小就喜欢叛徒之女——卡桑卓尔嫁给那个边境贵族时,王子可是当着一屋子宾客的面把心碎给写在了俊脸上。
这个卡桑卓尔没继承她母亲的魔法造诣,不过头脑在年轻一辈的贵族中也称得上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那一类,杰卡利亚对她又近乎言听计从。她应该不会让伊西的局势拖下去,当然,要是再过十天依旧没有好消息传来,恐怕明年攻破白城的计划就得缓一缓了。
安塞正试图抓住这宝贵的空闲看一会书的时候,帐篷门帘忽然从外面被人撩起。他的学徒,一个瓦古安家的矮胖小子走了进来,脸色古怪。
“波尔,”他放下书,“怎么了?”
“信使来了。”男孩回答,“是塔罗萨大人的学生,他骑着拉哈克直接从蛇岛来的。”
拉哈克,典籍语的“堕落之翼”,一种被克尼克斯人驯服的飞行怪物:蜥蜴头,蝙蝠翅膀,蛇的尾巴。帝丽安军中有专门骑乘拉哈克与鹰人交战的部队,但她只拨给弟弟三头,用来送急信——看来伊西有新国王了。安塞注意到学徒两手空空,不由疑惑:
“怎么没把信带来?”
“他在营地南边的边哨所等您,说是塔罗萨大人的命令,务必要直接将信交到您手上。您得过去一趟。”
距离军事会议还剩大约两小时,没时间浪费。安塞把脚塞进皮靴,起身就走。
成千上万个帐篷覆盖在野草茵茵的原野上,好似一座帆布、毛皮和木头搭建的城市。营地巡卫正在换班,炊火亦接连燃起。他的住处离帝丽安指定的指挥所很近,离哨所却远得要命,好在关马的畜栏只需十分钟即可赶到。负责看守坐骑的士兵见急匆匆赶来的人是他,立刻牵出一匹颇有精神头、装备齐全的灰马,一句多余的话也没问。
南侧边哨所位于密林边缘的小山丘上。他一个劲地飞奔,途中险些将几个狩猎队成员撞倒。边哨所的木头塔楼出现在他视野里时,暮色已经开始降临。安塞在塔楼前下马,把缰绳递给一个迎上来的苏芬洛士兵。
“信使在哪儿?”
士兵指指离哨所最近的深棕色帐篷。门帘已经卷起,安塞弯下腰走进去。一个比波尔大不了多少的克尼克斯少年正盘腿坐在地上,头发黑中泛紫,双眼银灰,皮革外衣胸口处有埃托诺家的交叉铁链。他一见安塞,立刻起身。我一定见过他,安塞心想,然而埃托诺家人丁兴旺,他记不起名字。
“安塞大人。”埃托诺家少年的脸色比波尔的还难看。怎么回事?
少年递上信封,安塞立即拆开——塔罗萨的字迹,毋庸置疑。信只有短短几行,内容却叫他大惊失色。他仔仔细细地读了三遍,然后才抬起头。
“这上面写的是‘全灭’。若是全灭,塔罗萨大人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前天清晨有一艘商船抵达蛇岛,是从伊西及里亚开来的。船长捎来一封伊西女王写给埃斯洛特驻军的信函。”
“伊西女王?”
“贝勒奈西一世。这是信上的署名……我是说,那一长串称号后面的。”
杰卡利亚支持的公主不是这个名字。“她也是这么说的?没开任何条件?没索要赎金?”
“伊西女王的原话是‘卡桑卓尔·赫里斯与叛臣勾结,出卖贵国王子,使其不幸身亡。承蒙太阳神与战神眷顾,我已将所有叛军一举清除,还以贵国王子公道……’”
不幸身亡,一举清除。安塞脑海里回荡着这几个字。
赫里斯家的血脉宣告断绝,埃斯洛特皇室也失去了继承人。我得马上把消息告诉帝丽安,他心想,我得把消息单独告诉她。
安塞将信纸塞回信封,收进皮革外衣内侧。“你跟我来。”
他带着信使骑马返回营地中央地带。当初那么多贵族名将恳求帝丽安赐予他们征服蛇岛与伊西的机会,她一个也不肯搭理,硬是将三十艘战舰和麾下资历最深的夜司书交给了只平定过一场叛乱的弟弟。距离维斯安特的那场溃败已过去六百年,六百年来没有一天她不想率军一雪前耻,没有一天她不想将圣山会碾个粉碎。她想和弟弟分享荣耀,却把他送上了绝路。
指挥所是一处废弃的古老堡垒,由这一带四处可见的白色石块搭成,墙根生满杂草。安塞下了马,招呼埃托诺少年跟上。堡垒门前站着两个盔甲正面绘有银龙的士兵。亲卫队,他心想,我来晚了。
大厅里充斥着黄昏的色彩。一张长桌支于四座廊柱之间,周围坐了六个人,唯一一把空椅子是给他留的。
“侍官大人居然迟到,真是稀奇。”“圣徒杀手”约寇打趣道,尖锐的犬牙探出唇外。在场所有人中,安塞最不喜欢这个出身低下的家伙,但帝丽安交给了他四个军团。他在苏芬洛士兵中能颇有人气,完全是得益于他那副粗俗的生活习性和打仗时身先士卒的喜好。
约寇对面坐着另一位青年将军。听见前者的声音,萨帝厄斯·安戈玛转过脸,朝安塞投来疑惑的眼神。黑白斑驳的长发随着动作微微摇晃,一对银护肩倒映暮色,黑色胸甲前漆有安戈玛家的宝剑王冠。他与安塞同龄,更是多年的朋友,知道他不会平白无故误了时间。坐在萨帝厄斯右侧的老将“青狼”凯里因也皱起额前连成一片的浓密眉毛,以示怀疑和失望。
相比之下,桌子左边的另外两人就没这么关切了。“低语的”米希利斯用手捂着遮住下半边脸的黑色方巾,细剑尾端轻触地面,一对比女子还秀丽的深紫眼睛半睁着,不知是因为无聊还是因为犯困。丝洛亚剑客的首领不喜欢早起。在他旁边,短发与双眸皆是湛蓝的洛奇维尔(注1)一如既往地抱着双臂,一张脸庞虽是俊秀少年的模样,神色却是冰原恶魔毫无掩饰的冷淡。
埃托诺少年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缩起脖子。长桌尽头,橙红光芒无法抵达的阴影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质如玉石,气若山河:
“你最好有个解释,安塞·莫莱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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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最后的神权》客串角色,原人物为洛奇·朵拉维尔·欧克西亚斯。人设已在原作者的允许下针对本书世界观进行了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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