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寂静无声,宛如陵墓。黑暗中若隐若现的王座像一块形状诡异的大理石,又好似陵墓即将封锁的密门。贝勒奈西吸吸鼻子,闻到一丝熏香燃尽后残留的气息,以及经奴隶们清洗过后依然萦绕的一丝血腥味。显然对弟弟而言,身为国王最大的乐趣即是可以随心所欲地观赏杀戮。
“殿下,”穆勒娜凑上前来,“您伤病初愈,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我睡了半个月,”她回答,“够了。”
穆勒娜略一躬身,然后默默退到一旁。十几天未见,她脸上的褶皱似乎又增加了许多。这个女人曾用乳汁喂养我,也曾变戏法一般从衣裙里摸出一只拇指大的晶瓶。贝勒奈西至今还记得她当时说的话:“它能让您得到您想要的一切。”
那也是个寂静的夜晚,只不过面前多了两只镶了银环的罗尼亚酒杯。即使时间已过去数月,贝勒奈西依旧记得自己是如何亲手拔掉晶瓶的塞子,目睹那些看似与盐晶毫无二致的毒药慢慢融于深红酒液,然后左右手各端起一杯,走进父亲的寝殿。
露台夜风满溢,伊西国王坐在满天繁星之下,享受着他一天中仅有的个人时光。笛声婉转,清寂,悲伤。他在追忆过世的王后。
“父王。”
笛声戛然而止,多愁善感的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多么亲切的称呼。你管阿麦尔叫“我的儿子”,管阿芙拉叫“我的宝贝女儿”,而我这个能为你分忧、能替你打猎,整天想尽办法挽救你种种蠢得无可救药的决策的大女儿,却只能得到一句“我的孩子”。
贝勒奈西露出微笑,脚步平稳地走到父亲身边,递上毒酒。他灌下一大口,连闻也没闻。
“我以为你明天才会回来。”国王说道。“狩猎可还顺利?”
“承蒙诸神关照,空手而归。”
她瞥见男子嘴角浮现一抹笑容。卡纳西姆和穆勒娜均称国王陛下十五年前英俊得能让全伊西的年轻少女为之倾倒,即使上了年纪,这笑容仍留有几分他年轻时的神韵——可惜姐弟三人中,只有小妹幸运地继承了美貌。
为了不让他怀疑,贝勒奈西也举起酒杯抿了一口。菲罗里王国的上等货,多愁善感者的最爱。几句违心的奉承,几个装模作样的微笑,两只酒杯不知不觉一同见底。她以疲累为由迅速离开,侍候在房门外的奴隶个个低头注视着鞋尖,假装不知道她来过。第二天,国王去世的消息如同沙暴一般席卷全城。赶回王宫,安抚小妹,欺骗她与自己一同沐浴更衣,趁她不备时将事先准备好的毒药香袋藏入其衣裙……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那么完美,直到……
她听见年轻侍女前来通报的脚步声,方才意识到天已经亮了。渗入大殿的晨曦殷红如血。
“什么消息?”
“他们上了船。”穆勒娜回答。
“多久才会碰上那群乌合之众?”
“两个时辰,殿下。”
贝勒奈西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那个本属于自己的王座,然后转身离开大殿。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立刻摘掉华而不实的公主冠冕,解下拖拖拉拉的腰带和一不小心就会把人给绊倒的长裙。穆勒娜走上来,想要帮忙。
“别在这儿杵着,快去准备。”她对老侍女说,“剑,护甲,鞋子。动作要快。”
穆勒娜立即照办,一个多余的字也没说。主仆两人协力,不过片刻就将她全副武装起来。贝勒奈西掂掂手中的伊西短剑,正是自己用得最顺手的那把。她尝试性地对着空气挥舞了几下。昏睡了十余天,肌肉有些僵硬,但应该不碍事。
穆勒娜跪了下来,举起双手,像托着一只透明的托盘,深深低下头。
“愿战神荷拉吉斯将胜利的荣光将于您,我的主人。”
贝勒奈西收剑入鞘。我什么都没说,但她知道我的打算。或许先前那个侍卫送信的事她也知道——信件往来早已是数个星期之前的事。交易还算数吗?虽然自己醒来后立即让同一名侍卫离开王宫前去报信,可是一整晚过去,都不见半个人影……即使对方如约前来,想要履行承诺,是否能做到也是个未知数。
眼前再度浮现奔过天际的战车与手执权杖的太阳神——不是战车比赛上的假扮者,而是真正俾睨众生的那一位。
她快步穿过王宫走廊与中央花园,将骇人的红色光辉抛在身后。阿塔门,诸神之王,如果您还看得见,就请看着您真正的女儿吧。这一切都是为了您的荣光,您的国度,您的臣民。
国王寝殿门前侍卫林立,长矛顶端寒光闪闪。卡纳西姆站在最前面,见她身着戎装前来,不由皱起眉头。
“公主殿下。”
“让开。”
侍卫长飞快地瞥了一眼她腰间的剑。“陛下仍在休息。”
“我是他亲姐姐,”贝勒奈西扬起下巴,尽量不去想这个男人曾经手把手指导她如何挥剑,如何拉弓,如何驾驶战车,如何徒手拧断敌人的脖子。“城外的捷报传来之前,我要亲自保护他的安全。”
“王宫内不会有任何危险。”
“是吗?看来你已经忘了我那亲爱的马穆特堂兄是怎么死的了。”
侍卫长略微收紧下巴,“游艇出城后,阿戈西斯大人将会立即出兵围剿杰卡利亚留在城内的残部。”
“临死的蝎子蛰得最狠。”贝勒奈西微微一笑,“你可以站在这儿不知轻重地跟我作对一整天,然后害我弟弟被埃斯洛特人偷偷取走性命,也可以老老实实地给我闪开,不给我和我弟弟一个怀疑你已经被杰卡利亚收买的理由——你自己挑。”
卡纳西姆垂下肩膀,退至一侧,然后作了个手势,示意侍卫开门。
贝勒奈西在寝殿深处的房间找到了年轻的伊西国王。弟弟趴在那张父亲曾经睡过数年的床上,衣不蔽体,身旁放着一只大铜盘。烤羊、烤珍珠鸡、烤鹅、蜂蜜面包、葡萄和无花果堆成了山。波迪诺斯坐在床边陪弟弟谈笑,衣袍滑下肩头,露出一堆白花花的肥肉,看见她走进来,才将衣领拉起。
“早安,陛下。”简直是眼睛和鼻子的双重折磨,她心想。
阿麦尔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反倒撕下一块鹅肉啃了起来。“你来干嘛?”
“我担心您的安危,特意来保护您。”
“殿下这份心意可真叫人感动,”波迪诺斯说道,“不过咱们的好侍卫长已于宫殿四周安排了充足的人手。”
“当初马穆特被关起来时,他也曾依照陛下的旨意安排了诸多侍卫看守,可人犯还不是叫埃斯洛特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取走了性命?”
阿麦尔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但贝勒奈西看得出弟弟不过是在掩饰。消息传来之前,没有谁能安心。“阿基里斯还有他儿子阿戈西斯会把他们全都抓回来。杰卡利亚很快也要死了。”
“正是如此,”太监应声,“正是如此。”
她往前迈了一步,“小心总没大错,陛下。”
弟弟瞅了瞅她的打扮,却没对那把剑多看一眼。“我想起来了,有笔账我还没跟你算。你代替我去跟杰卡利亚比赛,却输得那么难看,把我这个国王的脸面都丢尽了。”
你的脸面早就被你自己丢尽了,贝勒奈西默默回答,伊西的脸面也早就叫你给丢尽了。瞧瞧这满嘴的油,这胖乎乎的脸蛋,还有这连走路都走不稳的矮胖身子——对了,还有这连二十都数不到的脑袋瓜。
“这话可真叫人伤心,弟弟。”她压低了声音。
“是‘陛下’,你得叫我‘陛下’。”
贝勒奈西笑了。
“噢,你可真是爱死别人这样称呼你了,对不对?”
弟弟瞪着她,“我是国王,我爱怎样就怎样。就算你是我姐姐,你也得听我的。”
“你知道吗,虽然我们同父同母,可我却一直搞不懂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我们怎么会是姐弟……可事实上,有一点我们是完全相同的。”她的笑容自然而然地绽放。我早该说这些,也早该做这些了。“我们都想成为唯一的王。”
弟弟一脸茫然,根本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但旁边的太监是长了脑子的。波迪诺斯变了脸色,双手紧紧攥着色彩斑斓的袍子,像只被活捉的肥孔雀。
“国王只能有一个。”阿麦尔说,“上下伊西都是我的。”
王宫总管挤出一抹笑容。“陛下息怒,您姐姐只是说错了话。她是想当您的王后呢。”
“不,我没说错。”贝勒奈西按住剑柄,挺直脊背。“应该被称为‘陛下’的人是我……也只有我。”
弟弟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松松垮垮的睡衣挂在腰间,上身的每一团脂肪都随着他抖动。“我是父王唯一的儿子!我继承了他的王位!”
“当然。”她拔剑出鞘,金属的声响从未如此令人畅快。“因为我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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