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来了又去,直到让人难以分清现实与虚幻。阿芙拉在冷冰冰的地板上醒来,密室四角架高的火盆仍在燃烧,发出油脂和干草的气味。在她旁边,置着一具敞开的石棺。她抓住石棺边缘,拉起虚弱无力的身体,眼睛朝棺材里面望去。
埃斯洛特王子静静睡着,没有任何死而复生的迹象,可她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杰卡利亚的肤色和生前差异不大,依旧是那种毫无血色的苍白,只是冷得可怕。那两把剑已被拔去,红色的血和红色的长袍融为一体,虽然没有发黑的迹象,却每分每秒都在褪色。她想起小时候从多罗斯老师那儿听过的故事:古赫罗美亚人击杀瓦雷洛斯后,本想将他的龙骨收藏起来,可他一死就变回了人形,尸体没有腐烂,而是慢慢化成了一堆灰烬。
一滴眼泪落在王子额头上。阿芙拉闭上眼睛,俯下身去,把脸贴在他脸上,啜泣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贝勒奈西要将她和他一并关在这里,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密室里有些空着的基座,墙上亦有许多描绘战争的壁画。或许这里曾是一座神庙,一座供祭司欺骗世人,世人自我欺骗的地方。天底下哪有什么神呢?天上又哪有什么神呢?龙焰,日芒,风与沙,刀与剑……在死亡面前,神和人又有什么分别?只有死亡无法抗拒,只有死亡无需供奉、祷言和赞美,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永恒的神灵。
密室没有窗户,没有白天黑夜,好在火盆带来了亮光,也带给了她一点勇气。她试了各种方法——呼唤,祈祷,恳求,念咒,歌唱……想起埃斯洛特人曾有句话叫“血是生命之源”,就咬破自己的嘴唇,让血滴进他微张的嘴里。嘴唇流不出血了,她就用石棺锋利的边缘划破肌肤,用温暖的血涂抹那两个可怕的伤口。她还不停地跟他说话,叫他的名字,试图唤回他的灵魂。
但一切都毫无用处。她的血只是变冷,变干,变成褐色。她的声音也只是在跃动着火焰阴影的石壁间飘荡。她也曾考虑将火盆搬过来,让火焰笼罩他,重新赋予他生命,可这办法自己想得到,贝勒奈西和她的老侍女怎么会想不到?那些押我进来的风沙之子又怎么会想不到?他们知道他是真的死了,才设下这些火盆。兴许他们只是想躲在什么地方看我的笑话,她甚至觉得自己听得见他们的声音:看啊,这就是对埃斯洛特人卖身求荣的下场。
至少他们还让我守着他。阿芙拉用这个念头支撑着自己。我得守着他,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每次她闭上眼睛,就会回到埃塞河边的战场。如果真能回去该有多好,那样我就知道蛇岛剑客会偷袭,我可以警告他——要是说话来不及,至少我也可以挡在他前面,死在他怀里,而不是看着他死去。她不知道卡桑卓尔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她可曾听说战场上的景象。她是否也会像我这样,被痛苦、悲伤和绝望吞噬?
这不是阿芙拉第一次失去所爱之人,然而目睹父亲死去时,自己尚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耐心谨慎地和姐姐弟弟相处,便能撑起伊西王朝,可他们两个,却都只想着自己称王——可甘愿当埃斯洛特傀儡的我就能免于谴责吗?她轻轻撩起一缕王子的红发,发现它已经开始干枯。
密室大门开启的声音使阿芙拉回过神。她不知道来人是谁,但还是抓起手边的黄铜假面戴好,从石棺旁起身,尽量不去想身上的单薄长裙已经破破烂烂。
凉鞋踩踏地板的声音坚定有力,频率也相当熟悉。阿芙拉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两条胳膊互相抱着。杰卡利亚在这,我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贝勒奈西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中。她一袭金色长裙,头顶半红半白的双蛇王冠,妆容威严、美丽、精致,嘴角挂着浅笑,那是一种人享受胜利时特有的细微表情。阿芙拉无法在这个女人脸上找到一丝父亲的痕迹,只能看到阿麦尔,一个更聪明、更狠毒、更无情的阿麦尔。我和阿麦尔都曾有无数次机会杀掉你,她心想,可只有你动了手。
“晚上好,小妹。”
阿芙拉感觉嘴角扯了一下,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我不知道现在是晚上,姐姐。”
“瞧你这副狼狈的样子,难道你跟死尸亲热了一番不成?”
我试图把自己的生命给他。“他是‘魔皇’索隆里斯之子,埃斯洛特帝国继承人。”
贝勒奈西哈哈大笑。如果我把火盆扣在这张脸上会怎样?她忍不住幻想。
“是啊,埃斯洛特王子,埃斯洛特唯一的王子,世界帝国的储君,但那个时代结束了,我的好妹妹,他现在只是死人一个而已。”
“你忘了‘女武神’吗?”她静静说道,脑海中勾勒的却并非一个驰骋沙场的英姿,而是一张为失去亲生弟弟哀伤的美丽脸庞,生着一对和杰卡利亚一模一样的红色眼眸。“你杀了她弟弟,她会让你和伊西付出代价。”
“是啊,‘假如’我杀了她弟弟的话。”贝勒奈西笑道,“在河岸边与他交战的是大祭司,把剑刺进他心脏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蛇岛人,策划整个阴谋的是阿麦尔和波迪诺斯,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不止没帮他们,还派人把杰卡利亚的尸首寻回,安放起来。阿麦尔和波迪诺斯也死在我剑下,依我看,我还替帝丽安报了仇呢。而且你大概不记得,你的心上人为了挣得与你的一纸婚约,已经代表埃斯洛特与伊西结了盟。我会支持帝丽安进攻四大王国,成为洛图斯王朝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君主,而你会在这里慢慢烂掉——你最好现在就搞清楚这一点,亲爱的。”
我不会慢慢烂掉,阿芙拉瞥了一眼墙角的火盆。
“别指望帝丽安会来救你。除了我的心腹们,没有人知道你活着,而他们出于对我的忠心,绝不可能说出去。奴隶会给你送来食物和水,但食物是面饼还是蛆虫,我可说不准。”
“我不会讨好你的,贝勒奈西。我也不会讨好你的仆人。”
“放心,”她拍拍手,“我也不会给你讨好任何人的机会。”
四个女仆走上前来,每一个看上去都有三十五岁,神色冷漠,手臂强健有力。其中两个走到她旁边,按住她的肩膀,照着她左右膝盖各踹一脚,强迫她跪到地上。另外一个则扯掉她的假面。贝勒奈西缓步上前,用手托起她的脸。
“你大概不知道,你出生的时候,天空的晚霞是多么绚烂。御医赫赛刚刚带领着一队接生女仆走进产房,大祭司就对父亲说,诸神已用群星送来预兆,你会是父亲的第一个儿子,也是最优秀的儿子。你真该看看父亲脸上的表情,他若不是太担心王后,恐怕会高兴得跳起来。我那时很小,却已经能够理解大祭司的话,也知道伊西王室的习俗。诸神给父亲送来了儿子,也给我送来了弟弟和丈夫。我们将一同统治伊西,开创一个新的时代。”
大祭司曾说过这些?阿芙拉头一次听闻。
“我们在花园里等候,每个人都看见了晚霞和若隐若现的群星,每个人都对大祭司的话坚信不疑。当你的第一声啼哭从产房里传来,大家欢呼雀跃,但我看见大祭司脸色一沉,未经父亲允许就直接往产房里闯。没人反应过来要拦住他,他就那样走了进去。父亲本想跟上,大祭司却阻止了他。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气氛完全变了。‘我解读错了诸神的预兆,’他说,模样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他们又给了您一位公主,陛下。’
“父亲虽然失望,但得知你和王后均无大碍,也没有抱怨什么。毕竟他、王后还有我的母亲都还年轻,有的是机会。然而大祭司的话并没有说完,‘这个孩子受伊西诸神诅咒,她的美不属于这个世界。任何目睹她真容的男子都将死去,唯有得到她真心的方可幸免。’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觉得大祭司的话根本说不通。如果你的美不属于这个世界,你又怎么会降到这世上?我以为他不过是随口编了这么两句话来安慰父亲、掩盖自己的失误罢了。可是当你一天天长大,当你一次又一次地用真面容出现在我面前,我渐渐发现大祭司没有说谎。你的确很美——漂亮的脸蛋,细嫩通透的肌肤,藏着太阳光辉的头发,融金一般的眼睛,和我们这些肤色黯淡、生着深褐色眼珠与头发的普通人根本不是一类,好像诸神觉得我的生活太过完美,觉得我不该享有父亲的宠爱和所有人的称赞,就合力造了一个你出来,好提醒他,提醒世人,贝勒奈西公主是多么平凡,多么不值一提!”
到了最后,贝勒奈西举起双臂,几乎是在怒吼。然而她又忽然安静下来,那副模样可怜得几乎要让阿芙拉心生同情。
“等到阿麦尔出生的时候,穆勒娜告诉我,若不出意外,父亲会让你和他成婚,因为你是他钟爱的王后仅有的孩子,和阿麦尔年龄也更相近。而我,不是下嫁给某个大臣之子,就是被当作礼物送到某个赫罗美亚城邦去,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摧毁父亲,然后摧毁你。那些毒药,我曾想诱骗你喝下去,就像我诱骗父亲喝下去那样……但对你来说,对你这张该死的脸来说,窒息而死,实在太过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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