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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卡桑卓尔

Chapter 2.卡桑卓尔

卡桑卓尔从睡梦中惊醒,霞光从高窗的缝隙中洒落地板,印下一抹金黄。她揉揉眼睛,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她起晚了,蛇岛的白昼比帝都诺尔安特要长些,她还没能适应。对于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事务的王子侍官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命侍女端来清水,急匆匆地洗了把脸,仍觉不够清醒,便动手甩了自己俩耳光,然后飞快地脱掉睡裙,换上一条裙摆长及脚腕的埃斯洛特式礼服。这件衣服由黑如石墨的丝绸裁成,胸口、手腕和腰际均缀满切割得极为细小的菱形绿松石,宛若蜥蜴的颈鳞。更衣完毕,她坐到梳妆台前,将一头黑发盘成高耸如尖塔般的发髻,然后干脆利落、有条不紊地开始上妆——白色粉底,黑色眉粉和眼线,以及浅绿眼影。梳头化妆一类的活计她从不让侍女帮忙,只因她们笨手笨脚又拖拖拉拉。

一切准备妥当,她蹬上随脚的软旧皮靴,离开卧房,快步朝宫殿中央的方向走去。期间,她看见一个前几天被自己安排侍奉王子的光头奴隶,便叫住了他。

“殿下已经起了?”

奴隶深深低下头,展示给她一个锃亮的脑门,颈间的铜链叮当作响。“是的,大人。”

“他现在何处?”

“回大人,在寝宫的西侧大厅用餐。”

该死,居然睡过头这么久,卡桑卓尔边骂自己边加快脚步。从王子起床到用餐至少要花一小时,而自己平时的睡眠时间不过四小时。得赶紧适应这里的昼夜时长才行,或者安排个人叫我起床,睡过头这种事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西厅外站着两名埃斯洛特护卫,漆黑盔甲胸前用红色漆出龙的形状。他们皆是王子亲卫队的成员,见到她立刻颔首行礼,并为她打开铜边木门。

早餐的香气扑面而来,卡桑卓尔立刻屏住气息,以免空空如也的肠胃发出声响。于女子也好,于臣子也罢,这都是极不礼貌的。

她的主君坐在长桌尽头的高背椅子中,正从前天某位蛇岛商人进贡的雕花金杯里饮酒。看到它,卡桑卓尔立刻回想了一下自己有没有亲自验过这些餐具的安全。确认答案是肯定的之后,她走到长桌前,不慌不忙地行礼,同时语气平稳地开口道:

“臣女今日不慎贪睡,还请殿下责罚。”

她听见主君将酒杯放于桌面,温润如玉的声音紧随其后:

“起来吧,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不用多礼。”

卡桑卓尔恢复站姿,抬起头,借机打量了一番主君今天的形象:坐姿优雅的青年一袭红绸长袍,胸前用金银丝线绣出魔龙展翼吐息的图案。深红长发从肩头垂下,直至腰际,一丝不乱,头顶的几缕则用细小的发饰固定,好戴稳那顶真银和红宝石打造的尖锐王冠。看来她挑选的仆人没让她失望,得找个时间奖赏他们一番,让他们更加忠诚。

或许是洞察了她的心思,笑意从王子的嘴角慢慢扩至整张俊美脸庞。“你挑的人还不错,我看起来和在宫内时也没多大区别。来,坐下。”他用眼神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我给你留了麦粥和烤鱼。你要是来得再早点,还有蜥蜴干、煎蛋、腌海带和面包可以吃。”

“犯下这般过错,还能有早餐,臣女已经心满意足了。”卡桑卓尔舀了一勺粘稠的麦粥送进嘴里。粥还是温的,尝起来有股咸味。世居蛇岛的卓曼人煮粥时喜欢往里面掺大块的盐粒和腌菜,好像只要食物不是咸的就不能吃一样。烤鱼稍稍好些,她在盐之前品尝出蜂蜜、孜然和黑胡椒的味道。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卡桑。”主君在一旁评价道,“自从我们占下蛇岛,你就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其实,今天你没有只睡四小时就起来候在我卧房门外,我倒挺高兴。”

他那副轻佻的语气迫使卡桑卓尔放下餐具。“殿下,请恕臣女直言,占领和统治并不是一回事。近日的忙碌,皆是为了稳固您和将士们的胜利。于臣女而言,一日四小时的睡眠足矣,再多便是白白浪费时间。”

“话是没错,不过,你若是累病了,我可找不到第二个人顶替你的工作。就当是为了日后打算,多睡一会吧。”

“既然如此……就如殿下所愿。”

说完,卡桑卓尔望了一眼窗外,距离暮会没多长时间了。那些请求觐见的人,大概已经在蛇王殿内排起了直达殿门的长队。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埃斯洛特人自称“夜之子民”,习惯昼伏夜出。原本伊西国王派遣的蛇岛总督是在晨间处理事务,埃斯洛特的军队攻下蛇岛后,卡桑卓尔便命传令官昭告民众,将时间改为夜幕初降之际。这座物产丰饶又颇具战略意义的海岛,打从伊西人手里夺来,她就没想过要还回去。蛇岛的卓曼人依附于伊西王国已有数百年,但从现在起,他们得渐渐习惯成为伟大的埃斯洛特帝国的一部分。

当然,蛇岛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则是伊西王国。

早餐完毕,她随主君离开西厅。从寝宫至蛇王殿需途径一个布满假山和喷泉的流水庭院。先前伊西人的蛇岛总督居住在宫殿内时,仅仅使用其中一部分,因此眼下有无数的地方需要清理打扫,庭院内的喷泉大多也成了干涸的摆设。得赶紧找人来翻修这些破石头,卡桑卓尔心想。她的王子殿下对生活环境要求极高,只可惜蛇岛最好的石匠前些日子病逝了,他的几个徒弟她还没来得及召见。

只顾着想石匠的事,卡桑卓尔没注意到自己的女学徒梅丽娅候在一座假山旁。

“殿下,老师,伊西王宫传来的密报。”

她接过女学徒手中巴掌大的铜质圆筒,拔掉盖子,将暗藏其中的纸条抽出,呈给主君。杰卡利亚展开卷起的纸条,双眼立刻亮了起来,仿佛觅食许久的猛兽终于发现了猎物。“伊西国王阿门卡拉十二世死了。”他抿嘴一笑,“死因是……‘代卡西娅之吻’。这可是你的杰作,卡桑?”

卡桑卓尔为之一惊。“不,臣女对此一无所知。”

“在伊西王宫安插线人的不就是你嘛……”王子边读边说,“还嫁祸给了阿芙洛狄亚公主。人们从她身上的香袋里发现了剩余的毒药。”

“殿下误会了,臣女并没有参与其中。”她定了定神,迅速作出判断,“这恐怕是伊西人的宫廷内乱,有人想要除掉阿芙洛狄亚公主,还将我们诬蔑为她的同谋。”

“是吗?”他转过脸,“你怎么知道这位伊西公主是遭人陷害呢?”

“很简单,殿下,”卡桑卓尔自信道,“伊西王室素来手足通婚,王子成为国王,公主成为王后。现在王子只有一位,公主却有两位。那个阿芙洛狄亚,身为‘智慧之子’洛图斯的后裔,阿卡门拉国王的掌上明珠,精通六种语言,据说还文学数学历史建筑无一不通。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蠢到将剩余的毒药带在身上?”

“博学并不等于聪明……不过,这很有趣,”王子指间冒出橙红烈焰,字条顷刻间化为灰烬。“等打发了外面那些家伙,咱们再来谈这件事。”

她随主君从一条阴暗回廊登上前往蛇王殿高台的石阶,回廊左右的墙壁上尽是人脸浮雕,个个表情扭曲惊骇。在蛇岛被伊西人征服之前,蛇岛王座并非世袭给国王的长子,而是通过王子们彼此相残屠戮争取而得。每一位新国王登基之后,都会命令雕塑家将死去兄弟们的面容刻在这条回廊内。距离出口最近的那张脸属于艾辛·卓曼塞克,他是最后一位蛇王阿里辛的双胞胎弟弟。五百年前,伊西人攻进蛇王殿时,阿里辛跳进一口枯井藏身,却依然没能逃过身首异处的宿命。比起阿里辛,蛇岛总督阿克厉斯虽是自杀,倒也算死得光荣。

殿内觐见的人数之多令她想起海边的水产市集。待主君落座于海岩和青铜打造的王座时,卡桑卓尔利用身居大殿高处的优势,迅速用眼神检查了一番殿内的情况。六十名王子亲卫背对墙壁和石柱而立,手持长枪和盾牌。尽管这些来自埃斯洛特北方荒原的苏芬洛人更擅用轻巧锋利的弯刀,但对维持秩序的侍卫来说,长枪和盾牌更为合适。高台左下方,统领两个军团的凯维希尔将军跨刀而立,一动不动,好似一尊披甲雕塑;右下方,则是在西方四大王国亦威名远播的塔罗萨·辛·塞勒斯。这位久负盛名的夜司书,或者照西方人的说法,缚影士,此刻正蜷缩在一摇一晃的软椅里,盖了条浅灰色狐皮毯,骨杖横放在膝上。在外人看来,他已经老得有几分神志不清,不过卡桑卓尔深知他的老迈不过是假象。只要有他在场,就不必担心主君会被法术所伤。高台正前方站着亲卫队首领哈里克,这位身高七尺的苏芬洛战士有着单看外表难以想象的敏捷。

确认一切正常后,卡桑卓尔仰起下巴,朗声宣道:

“全体跪下,叩拜‘魔皇’之子,烈焰与炽血的神祗,埃斯洛特王子,苏芬洛摩铎与蛇岛亲王,杰卡利亚·塞拉菲·狄伊利亚斯。”

前来觐见的大多是贵族和富商,那些色彩艳丽,剪裁精细的丝绸长袍上缀满了晶石和珍珠。他们下跪时,沙沙作响的声音在廊柱间回荡不绝,但他们的脑袋却不像大殿尽头的那些平民那般紧贴地面。该有人教教这些酒囊饭袋什么叫礼节,卡桑卓尔心想,撇了撇嘴。

“平身。”杰卡利亚说道。华服布衣一同起身,他们的站姿总算还说得过去。

一名书写员登上高台,将名册交给卡桑卓尔。依照礼节,王子必须先召见那些出身高贵或身居要职者。今晚的头一位是已故蛇岛总督阿克厉斯的儿子马穆特。这个伊西青年左臂缠着厚厚的纱布,被箭射瞎的左眼蒙了眼罩。虽然仅穿了一件亚麻布长袍,行动起来却仍有副士兵的气势。论出身,他是前国王的亲侄子,新国王的亲堂兄,高台下的人群中没人比他更尊贵。

“尊敬的杰卡利亚王子,”马穆特说道,语气听起来却没有那么尊敬,“在下对您的赦免心怀感激。今日前来,乃是为被您所俘的六百名伊西将士。如若您能将他们一同赦免,准许他们和我一起护送家父遗体返回伊西故土,您将获得伊西人永久的敬意。”

“我欣赏你的真诚和勇气,马穆特,可惜我只能准许你从六百名俘虏中挑选二十人,这二十人将被赦免。而我向伊西国王提出的谈判条件也会由你一同带去,文卷将会在准备妥当后送到你手中,余下的五百八十人命运如何,将取决于你是否辜负我的信任。”

卡桑卓尔看到对方心有不甘地抿了抿嘴唇。

“能为您送信是在下的荣幸。”马穆特说罢,躬身退到一旁。

第二个被召见的是岛上伊西神庙的祭司。这位名叫阿密洛的祭司出人意料地年轻,似乎还不到二十岁。柔软的棕发卷曲得恰到好处,一张脸生得眉清目秀,皮肤好似刚剥去外壳的煮蛋。卡桑卓尔听说这个阿密洛是大祭司的爱徒,年纪轻轻便能聆听神意。但也有些言论声称他其实是大祭司的私生子,疑因身份败露且与某位公主有染,才被发配至蛇岛。蛇岛沦陷、埃斯洛特士兵冲进城镇时,阿密洛将数百名妇女儿童藏进伊西神庙,并在神庙四周布置了幻术,使得这些人未被**大发的士兵发现。不过,在第一次召开暮会时,王子已经宣布拆除中央广场东侧的伊西神庙并改建为供奉埃斯洛特神祗的虚空神殿,想必阿密洛是为此事而来。他的请求正如卡桑卓尔所料。

“命令已经下达,”王子说道,“但我允许你选择一处地址修建新的神庙。我想新的伊西国王阿麦尔会很乐意为此出资。”

“神庙的位置不可随意更改。”俊秀的祭司鼓起勇气道,“将神庙修建于偏僻之处乃是对诸神的亵渎。”

对此,杰卡利亚微微一笑。“那是你和你的神需要解决的问题,与我无关。”

看着伊西祭司黯然退下,卡桑卓尔面无表情地用石尖刻笔在蜡板名册上做了个记号。就算伊西神庙能被重建,也不可能一直保留下去。卓曼人的巨蟒神殿亦是如此。等到时机成熟,蛇岛将会在她的谋划之下发生一件证明无论伊西诸神还是尘世巨蟒都已在这片土地上失去法力的大事,好让这些愚钝的家伙明白,除了涌入虚空神殿改变信仰,他们的灵魂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一旦这些人变成埃斯洛特神祗的信徒,再想让蛇岛从帝国脱离出去——不论以何种方式——都会变得无比艰难。武力的征服就像砍掉野草钻出地表的茎叶,唯有文化的征服才能将野草连根拔起,除得干干净净。

第三个被召上前的是蛇岛贵族达罗·埃昆斯。埃昆斯家族的血脉可追溯至上千年前,许多蛇王的王后和妃子均出自此家族。然而眼前这位又矮又胖、活像肉球上多长了两条胳膊两条腿的埃昆斯不过是个到处贩卖自己女儿的势利鬼,仗着古老家族的名号向新郎家讨要高额聘礼。当地人管他叫“女儿商人的埃昆斯”。难道他以为连殿下也会上他的当?卡桑卓尔皱着眉头。可惜对方一开口,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某些家伙的愚蠢总能让人大开眼界。

对方大肆吹嘘了一翻家族的光辉历史及女儿们如何年轻貌美。杰卡利亚稍微动了动身子,显然坚硬的王座让他很不舒服。“我并不怀疑你口中所说,达罗·埃昆斯。不过,我也听说,六年前你将你的长女嫁给了蛇岛的一位贵族青年,当时他的家庭既富有又颇具威望,但是三年后对方家道中落,你便强迫他们离婚。你女婿不从,你便雇佣十余名暴徒将他残忍杀害。说实话,我真不知道那个可怜人究竟是娶了你女儿还是娶了你。”

殿内响起几声零星的哄笑,达罗·埃昆斯涨红了脸。“这……没这回事,请殿下明察,这是没有的事!”

王子的声音骤然冷如寒冰:“你在怀疑我捏造事实,侮辱你的名号?”

“不不不,当然不是,尊贵如您,怎么会做那种事呢?我的意思是——”

“那么,你就是承认我所言不虚了。”卡桑卓尔瞥见主君扬起嘴角,“以下是我的决定:我不会娶你女儿中的任何一位,而且,从今天开始,你们间的父女关系将被切断,不论已婚还是未婚的女儿。已婚的,你不得干预她们的生活,不得向女婿以任何名义讨要钱财或其他物品。未婚的,你必须尊重她们的意愿,允许她们嫁给心仪的男子,聘礼将会归你女儿所有。如果有人告诉我你违背我的旨意且消息属实,我会奖赏那人一千埃斯洛特银币,然后派人割掉你的舌头。听明白了?”

“明白,明白。”达罗·埃昆斯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接下来被召见的是几位商行经理。他们的工坊、仓库和商船有些在战斗中被损坏,但没有一个人敢主动提出赔偿的要求。对这些卓曼人来说,埃斯洛特人显然就是残酷的代表。虽然受人畏惧并非坏事,大部分时候,畏惧其实比爱戴更能维持统治。不过,过度的畏惧经过煽动可能会变成憎恨,特别是当人的合法权益受到侵犯时。商行经理们说了一番程度恰到好处的奉承话,献上成箱的丝绸、香料、珠宝和兽皮。对此,王子和善地表示感谢,并且许诺会对他们在战斗中受到的损失加以赔偿。就财富来说不赚不赔,卡桑卓尔记录时心想,不过这些富商的友情值得经营。比起那些徒有虚名,实际上早已衰败得不成样子的古老贵族,这些新贵的用处要大得多。

召见完殿内所有明察局势的华服墙头草时,已是接近午夜。杰卡利亚挥了挥手,示意那些等候在大殿尽头许久的平民依照次序上前觐见。战斗胜利之后的烧杀抢掠在平民区留下的创伤和混乱要比贵族区更为深刻严重。有些人请求杰卡利亚王子处死那些犯下血案的士兵,以还亲人清白,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所有类似的请求都被一袋袋银币打发了事。有个男子不满自己受到的赔偿,竟然当场破口大骂。高台前方的亲卫队首领哈里克两步奔上前,捏住他的脖子,一把将那人舌头扯了出来。

奴隶打扫满是血迹的地板时,卡桑卓尔朗声道:“殿下仁慈明理,只要你们诚恳并满怀尊敬地提出请求,尊贵的他愿意赔偿你们所受的损失。任何不敬之举都是自寻死路。”

今晚觐见的人比上一次多了一倍,但感觉却好像多了三倍不止,卡桑卓尔默默慨叹。两小时后,杰卡利亚从王座上起身,“诸位辛苦了,”他朝高台下方说道,三位宣誓效忠于他的人纷纷行礼致意。“哈里克,去洗洗手,然后往平民区增派五十人巡逻。小偷关进地牢,抢劫和**的当场处死,人头挂到城墙上去,确保是人人都能看见的高度。凯维希尔,管好你手底下的人,我们的名声已经够坏的了,别再让我听说我们高贵的士兵又对当地民众干了什么龌龊之事。至于塔罗萨……好好休息。”

“谢殿下关心。”塔罗萨优雅欠身道。

“嗯。”杰卡利亚满意地点头,然后看向卡桑卓尔。“你随我来。”

君臣两人再次经过两侧满是扭曲人脸的回廊,以及打扫完毕但尚未翻修的流水庭院。王子朝两位正在擦洗殿前石阶的女仆招手,让她们上前。“传我的话,吩咐厨房准备午餐,送到我房里来。不要任何海里的东西,酒要奎拉提斯的淡绿神酒,如果有新鲜的无花果也端上来。”

女仆们领命而去,卡桑卓尔感觉有几分不妙。“送到您房里?殿下,臣女还以为您打算谈伊西王室的问题。”

“只要我们面对面,在哪里谈不都一样嘛。”

进餐在王子卧房里的圆桌旁举行。卡桑卓尔面朝房门,背对床铺而坐,烤珍珠鸡、奶油蘑菇浓汤和无花果都无法提起她的食欲。王子遣走了所有下人,连门口站岗的亲卫士兵都被赶到了走廊尽头把守。

“不饿吗?你早餐就没吃多少,还站了那么久,按理说该饿了才是。”王子满眼笑意。

“殿下说的是,”她撕下一只鸡翅膀,“臣女只是……不想听到下人传闲话。”

“嚼舌头是那些下人仅有的娱乐,你苛刻到连这个也要从他们那里夺走?”

“出身卑贱的家伙更该管好他们的舌头,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可你若当真为传闲话惩罚他们,岂不是欲盖弥彰?”

卡桑卓尔端起酒杯,用淡绿神酒冲下鸡肉。这种颜色如翡翠的饮品香气宜人,口味清淡,不易喝醉。“您不介意臣女的名誉,臣女也……无话可说。”

“你还真是臣女起来没个完。我恨死你那个礼仪老师了。她叫什么来着,洛伊丝?”

“没错,殿下,洛伊丝。”

“就是那个老女人,把你教成现在这副样子。当年那个在王宫走廊里一棍敲晕**神殿女祭司,换上她的衣服溜进我房间的卡桑去哪儿了?”

“如果您不再提我酒醉后干的蠢事,我会非常感激。”

“你终于肯说‘我’了。”他笑得像个赢了游戏的孩子。

卡桑卓尔用餐巾轻拭嘴角。“那么尊贵的您,现在愿意和我谈谈伊西人的事了吗?”

“乐意之至。”王子往后一仰,眼睛望着天花板。“你好像对这场宫廷之乱了若指掌。若不是了解你,我还真没法相信幕后之人不是你。”

“毒害伊西国王对我们来说毫无必要。”卡桑卓尔缓缓说道,“伊西人的内乱会让我们的进攻更加容易,这是事实。但在来年开春之前,我们是不会轻易进攻的,没有哪只战舰能够冒险承受泪海冬季的风浪。因此,在这个时候毒死伊西国王,收益甚微,何况事件披露出去,反而会激起民众的爱国热情。我们不是去烧杀抢掠,而是去占领和统治,既然如此,又何必还没露面就让他们恨之入骨呢?”

“嗯,有道理,说下去。”

“‘代卡西娅之吻’虽是埃斯洛特的毒药,整个事件却明显是为了陷害阿芙洛狄亚。她是王后所生,又天资聪颖,无论血统还是能力都胜过长公主贝勒奈西。我在王宫安插的线人不止一次地在情报中提到贝勒奈西暗地里是如何诅咒自己的妹妹。一旦弑父的罪名坐实,阿芙洛狄亚不仅当不了王后,甚至还会性命不保。接下来,贝勒奈西必定会想尽办法帮她坐实这个罪名。至于我们这一边,如果她足够聪明,就会解释为是阿芙洛狄亚想要陷害您,让世人以为是您派了人去毒杀伊西国王,而您实际上是清白的……虽然本就如此。”

“也就是说,于我们而言,只不过是敌人换了个领头的而已。这样看来也没什么意思——新国王是个怎样的人?”

“阿麦尔现年十四,据说头脑很不灵光。纵然成年,其实也不过是个顶着王冠的顽劣孩童。伊西王国的大权很快就会落进贝勒奈西一人之手,只要她的计划顺利。”

她的主君沉默了一会儿,依然维持着仰望天花板的姿势。

“既然如此,我们的计划一切照旧不就行了?一个年轻的新王后,不可能比一个四十岁的庸王更难对付。”

“就目前来看确实如此,殿下。这只是征服之路上的小插曲。”

“很好。”杰卡利亚起身离开座椅,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仿佛要借助这个夸张的动作回忆起什么似的。“不过……”

“不过?”他的语气不太对劲,立刻察觉到的情况令卡桑卓尔隐隐担忧起来。

“那个阿芙洛狄亚,是否就是传闻中被诅咒的伊西公主?”

“是的。伊西人的祭司解释为这样的美貌本不该属于凡人,她的诞生触犯了伊西诸神,神便降下诅咒。纵使她美若神灵,也没有任何男人胆敢目睹她的真容,因为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立刻死去。有男子在场时,她总是戴着假面。”

杰卡利亚打了个响指,所有蜡烛同时熄灭,唯有自窗帷洒下的月光皎洁而清澈。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

“我想见见她。”

“见见她?”卡桑卓尔重复,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她不喜欢自己的预感。“您的意思,难道是……”

“没错。”他笑了。“真正的脸。”

卡桑卓尔从桌旁起身。不要急躁,他只是想而已,难以管束的好奇心罢了。她边安抚自己边开口:“这样不妥。伊西人的神祗在他们的土地上仍然有着相当的力量,我诚恳地请求您不要以身犯险。如果、如果您实在好奇,我可以请一位女画师为她画像,那样的话——”

她看见他化为一个模糊的影子,消失在她眼前。下一刻,他强忍笑意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好久没看到你这样惊慌失措了,卡桑。你该照照镜子。”

卡桑卓尔松了口气。“这是个糟糕的玩笑,殿下。您这样做,会伤害我对您的敬爱和忠诚。”

“抱歉。”

“您不必向我道歉。”

“不,我必须道歉。我不应该、也不想让你难过。”杰卡利亚托起她的左手,凑到唇边吻了一下,“我只是希望我们独处的时候,你会稍微轻松一点,像以前那样。你记不记得我们还年幼的时候,在贤者安塞达的湖畔庄园里,那一阵你对绘画上了瘾,一天到晚都盯着画布,不陪我下棋,甚至连句话都顾不上和我说。我别无选择,就狠狠打了负责给你调颜料的那两个小学徒一顿,把他们锁进储藏室。你发现之后,偷偷将沉睡草碾成碎末掺进我的肉汤,害得我连续三天身体毫无知觉,只剩眼睛还能动……我喜欢那个时候的你。”

卡桑卓尔低下头,叹息一声。“正是那些堂皇的逾越之举,您的姐姐才会把我送到洛伊丝那里去学习礼节,才会安排我嫁给安克沃,让我远离您。婚姻,即使再短暂,也会改变一个人。安克沃恨我,恨我是叛徒之女,恨我怀不上他的孩子,还恨我不是男人。被他囚禁的每一天都是折磨,那种持续的痛苦如果不能被死亡终结,就会让人渐渐麻木。我非常清楚您喜欢的我是什么样子,我没有忘记我之前是怎样的人,可我没法将那些伤疤从灵魂中抹去。”

“但我杀了安克沃。”他呼出的灼热气息掠过她颈侧,无数个羞于启齿的回忆一齐涌现上来。即使是万年寒冰凝结而成的意志,他细腻清秀的声音也能使其消融。“我怀念那家伙在滚滚烈焰里发出的哀嚎,用来跳舞刚好合适。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分开过。我治好了你,身体和灵魂。安克沃不是你变得这么严肃无趣的理由。”

“也许。”卡桑卓尔闭上眼睛,“我承认我近来有些焦虑。为了让您得到伊西,我筹划、等待了几十年,才等到现在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时机。这是您的宏伟意愿,也是埃斯洛特重新崛起的至关重要的一环。我不想出任何差错,仅此而已。”

“别担心,”王子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凑到她耳旁低语,“一切都在我们掌控之中,不是吗?为什么不能好好享受一番呢?我们所做的事,终究会变成歌谣,变成传说,变成神话。”

“您的名号会被传颂,毋庸置疑,但我的不会。我是叛徒之女,不会有别的身份。我的名字会被湮没在历史之中,被人遗忘。”

卡桑卓尔想要旋身逃离他的拥抱,但他抢先一步握住她的手。

“谁赢了谁就可以书写历史。你的母亲,我会将她的背叛从史书和世人的记忆里抹去。”

“死的历史可以篡改,可活着的要怎么办?”她抬起头,注视着这张于男人而言太过俊美的脸庞,“我母亲为那个‘圣山会’的骑士生了一个儿子。这些年来他以白城教皇圣谕的名义,四处猎杀有名望的埃斯洛特人。只要他们离开国境,就不再安全。我这弟弟的名声甚至比我的还要响。”

“对付活着的历史?哼,”他抿嘴一笑,“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卡桑?”

当然,她苦涩地想,不知自己方才怎么会说出那番蠢话。和他共处一室,蜷缩在他的怀抱里,不知多少次温暖了她的心。一个女人,背负着无法洗刷的血统罪恶,孤零零地行走在尘世间,除了这里,再也找不到陪伴、理解和信任。除了这里,没有地方可以编织满怀希望的梦。然而梦碎之后,一切美好都变为永恒的折磨。他无法为她正名,无论他们一起完成了怎样的事业。卡桑卓尔永远是叛徒,只因她继承了母亲的血。她做不了杰卡利亚的妃子,因此他称帝之日,即是她身死之时。

那一天无时无刻不在接近,然而他却看不到她命定的结局,还活在那个美妙的幻境中,对她的痛苦毫无觉察。卡桑卓尔看着他的脸庞渐渐逼近,从她曾经亲吻过上千次的嘴唇再次传来细腻柔软的触碰,舌尖满是淡绿神酒的清甜。王子解开她高高盘起的长发,另一只手摸索到她礼服的衣领,狠狠一扯,丝绸裙子裂成两半,细小的菱形绿松石撒了一地。

得让裁缝做件新的。被他抱上柔软舒适的大床之前,这是卡桑卓尔最后想到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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