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莎米恩一脸疑惑地瞅着,“您不饿吗?早餐快要凉了呀。”
“哦。”阿芙拉眨眨眼,回过神来,拿起抹了蜂蜜的面包。前几天新买来的黑猫“塞卡”闻到烤鱼的气息,不停地用小脑袋蹭她的腿,轻轻叫唤着。她掰下鱼尾丢给它。“我只是在想今天早晨的梦而已。”
莎米恩应了一声,嘴上什么也没说,但褐色眼睛里满是好奇和祈求。阿芙拉对她装可怜的眼神毫无办法,只好通通讲了出来。今天的梦和以往的没什么不同,梦里只有她和杰卡利亚。两个人骑着马,迎着夕阳的艳红余辉奔进一处郁郁树林。茂密枝叶遮天蔽日,不知名的尖嘴鸟儿抖动着华丽的羽毛,站在树梢上歌唱。清澈溪流滑过黑厚土壤,闻起来是雨的味道。他们将马匹拴好,牵着手在林间漫步。走得累了,王子便将她抱起,让她坐在溪边的白石上,给她讲她从没在书里读到过的故事和传说。
“伊西没有那种森林,”阿芙拉叹了口气,“我只在画中见过。我想蛇岛会有那样的地方。”
“好浪漫呀,殿下。”莎米恩托着脸评价道,“真让人羡慕。”
阿芙拉不禁叹息一声。无论梦境还是现实里她都一样幸福,杰卡利亚待她实在太好。他什么都会,还生了一张让人心醉神迷的脸和一副歌手般的嗓子,一举一动间皆是她不曾在任何男人身上看到过的自然优雅。不知不觉,她入住这里已有近三个星期,可每日在埃斯洛特王子的陪伴下,这三星期似乎只有三天那么短暂。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见识和幽默模糊了阿芙拉对时间的概念。有时谈着谈着,杰卡利亚会不经意地——至少看上去是不经意地——握住她的手。他从不舞刀弄剑,所以手掌没有半个茧子。从他掌心传来的温暖常常害她脸颊发烫。如果两个人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然而这与最初的计划是完全相悖的。莎米恩叫她挖一个甜蜜的陷阱给杰卡利亚,可掉下去的人却是她自己。在她不到二十年的生命里,她从来没遇到过第二个像他那样的人,今后也不太可能会遇到。杰卡利亚讲了好些有关“降临的意志”的东西,可惜大部分她都没能听懂,其中掺杂了好些典籍语的词汇,这些古老晦涩的文字很难被翻译成她能理解的词句。
不过,不管他是被所谓的虚空神祗们创造出来的,还是他自己就是神祗之一,都无所谓,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美。阿芙拉不知道究竟怎样自己才会不爱他,可惜他是邻国——更准确地说,是敌国的王子,曾令整个世界震颤的“魔皇”索隆里斯之子,有朝一日他会从他父亲那里继承庞大的永夜帝国。他寿命很长,等到她老死时,他依然会像现在一般年轻。何况她这辈子也只会是伊西王后,阿麦尔的妻子,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总在独自入睡前默默祈祷事情不要进展地太顺利,她根本不想回到那座名为伊西王宫的金碧辉煌的大监牢里去。那里只有贝勒奈西的嫉恨,阿麦尔的跋扈和父亲的亡魂。
今天是近三周来唯一一次王子没有和她一起用早餐。她起床时,莎米恩候在旁边,告诉她帝丽安派来了一名军官,他要和王子谈谈赫罗美亚那边的情况。“我往厅里瞄了一眼,”莎米恩说,“摆了三张椅子,或许卡桑卓尔会和他们一起。”这个消息令阿芙拉有几分难过。卡桑卓尔很少留在宅邸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奔走忙碌。杰卡利亚的到来致使伊西及里亚的局势变得扑朔迷离,许多明里暗里的势力都在观望权衡这场宫廷变故。没有人想站错队,因为站错队的后果通常极其严重。阿芙拉对卡桑卓尔的工作一无所知,不过莎米恩和那位名叫塞维克斯的诡异少年建立了一点交情,他告诉莎米恩没什么特别的,尽管阿芙拉在走廊与厅堂见与卡桑卓尔几次偶遇时,她的表情看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阿芙拉有点害怕这位女侍官。即使不算对方尖塔般的发髻和脚下带跟的皮靴,她仍然比阿芙拉高上好一截。卡桑卓尔的肌肤是克尼克斯人的蜡白色,乌黑的眉毛自眉心往两侧上方延伸出去,配上那双稍显细长、眼尾翘起的银色眼睛以及高挺的鼻梁,显得格外凌厉。她的唇形很漂亮,唇色却抹得很重,通常是深红,有时甚至干脆是黑的。即使在白天,她也总穿着自领口到脚腕全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东方式长裙,只露出脸、手和修长优美的颈部。女侍官的声音很低沉,略微有点沙哑,又冷又硬,不太像是女人的嗓音。总而言之,从各方面来讲,她与阿芙拉都没有太多相似之处。莎米恩对女侍官的评价是“一块会走路的黑石头,没有半点青春活力”。或许是对她了解还不够深,阿芙拉依然觉得先前那些王子和女侍官的绯闻并非空穴来风。
早餐结束后约一个小时,王子才来找她。阿芙拉正读着一本赫罗美亚诗集,见他到来,急忙将诗集放到一旁,从软榻上起身。
“抱歉,我的女侍官身体有些不适。”
“她还好吗?”
“没什么大碍,休息两天就好。只不过今晚她本来要出席那位瘸腿大人举办的宴会,如今只能由我代她去。你乐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
特奥兰斯举办的宴会,阿芙拉心想。她确实有段日子没见到他了,当初就是这个拄拐的财务大臣将谋害先王的矛头指到了她们姐弟三人身上,尽管那时他说的并没有错。“我当然乐意,可这样合适吗?”
“当然合适,”他微笑道,“近来外面传言纷纷,好些人以为我拿你当人质要挟你那两位姐弟,其他的则更糟,我想你还是别知道得好。今晚我们同去的话,自会证明你是我的客人而不是犯人。
阿芙拉不禁怀疑那些更糟的流言都是些什么。“但愿如此。”她回应,忘了掩饰忧心忡忡。
“到时候护卫们只能留在厅外。不过别担心,我会一直待在你旁边。”
“我能带上莎米恩吗?”
“最好别,”杰卡利亚说,“这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看来只能另寻机会让莎米恩和她的恋人阿密洛相聚了,何况阿密洛也不见得今晚一定会出现。阿芙拉微微点头,表示理解。王子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姐姐派来的军官还有些别的事要和我谈,希望你不会介意。”得到她的谅解后,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左手。“好好准备,日落后我们出发。”
距离日落还有不到四个小时。阿芙拉将消息告诉莎米恩后,小侍女并没有因无法同去而失望,反倒兴奋地说:“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殿下。我们一直待在这里,对外面的情况并不清楚。今晚您可以见到许多人:大臣,贵族,商会首领……和他们好好谈谈,了解一些我们在这里了解不到的事,尤其是王宫里的情况。而且,您和王子一起出席,那些仍在观望、搞不清局势的人自会明白您的后盾有多坚实。”
“但他们仍然会以为是我杀了父王。”阿芙拉叹息道,“杰卡利亚说外面还有些更糟的传言。”
“传言只是传言而已,您别放在心上。相信我,今晚过后,很多传言会不攻自破的。”
莎米恩兴致勃勃地开始帮她挑衣服和首饰,阿芙拉坐在一旁看着她忙碌,怎么也提不起情绪。她不断地想象今晚她和王子一起出现在宴会上时那些来宾会作何反应。他们不知道她住在这里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实际上她自己也不甚了解。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击败贝勒奈西,嫁给阿麦尔,当上伊西王后,那么她宁可让贝勒奈西当胜利者。她没有姐姐那么强的权欲。毕竟,比起埃斯洛特王子的爱慕,王后之位算得了什么呢?但那样一来,杰卡利亚达不到他想要间接控制这个王国的意图,就会动用武力。帝丽安派人来此,或许正是想要弄清楚她宝贵的弟弟逗留在伊西及里亚的缘由。她需要一个任由她弟弟摆布的伊西,来支持她伟大的征程。阿芙拉望向镜子,铜镜中倒映出少女忧愁的脸庞。你是伊西公主,她对镜中的人默默说道,守护王国、延续王室血脉是你存在的全部意义。为了这个使命,等到时机成熟,你是不得不和他分开的。他只是一个靠山,一面盾牌,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她默念。
莎米恩最后为她选定了一条伊西式的传统白色裹身长裙,配以无数片黄金打造的颈饰和腰带,数颗红宝石镶嵌其间,新铸的公主冠冕亦是金光闪烁。
“会不会……太死板了呀?”她打扮起来后,莎米恩略显犹豫地问。
“不,这样正好。”阿芙拉正了正金冠,“我得提醒某些人我的真正身份。”
日落时分,她戴上同样是黄金制成的面具,走出房间。杰卡利亚和他的护卫队长哈里克正在走廊里交谈。两人肤色一白一灰,一个纤细一个强壮,一个笑容温和一个眼神冷酷,一个身着宽松的丝绸长袍,一个裹着硬实的皮革护甲,形成奇妙的对比。王子首先注意到了她。“我准备好了。”阿芙拉朝他微笑。
除了大学士希瓦多罗斯的住处,她极少到访其他朝廷重臣的宅邸。相比多罗斯老师那座古朴的伊西式宅院,特奥兰斯显然对生活情趣有着更高的追求。他的房子从院墙到房屋,从门扉到窗帷,从地板到屋顶,从前院到花园,无一不是奢侈的赫罗美亚风格。她挽着王子的手臂走进宴会厅时,一名打扮成赫罗美亚人的伊西侍者高声宣布他们的到来。阿芙拉有点吃惊他竟然一字不落地报出了杰卡利亚的全名和所有封号称谓,想必是特地受过训练。
“噢,这不是我最尊贵的王子和公主么?”特奥兰斯拄着拐杖嗒嗒嗒地走过来,不怎么流畅但很夸张地向他们行礼,托迦长袍的流苏随之摇晃。“二位的到来着实令这陋室蓬荜生辉,在下不胜感激。”
杰卡利亚似乎很喜欢他喜剧演员般的动作,笑着微微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特奥兰斯邀请他们入座。时候尚早,然而厅堂内已是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熏香气息,来往穿梭的宾客皆是伊西及里亚的上流人士。阿芙拉见到好几位衣袍色彩艳丽的商会首领,五六个便服但能凭短发和头盔印记辨认身份的军官,以及不计其数的贵族男女。侍卫长卡纳西姆的妻子也在其中,她来自蛇岛,披着一头卓曼人的黑色卷发,眼睛好似两颗翠玉。她身边环绕着许多贵族妇女,包括军务大臣阿基里斯那位已生了皱纹但仍姿态优雅的夫人、特奥兰斯年轻貌美的侄女和外交大臣贝索德斯的三个女儿。她们躲在一株深绿宽叶盆栽后,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偷瞄阿芙拉和她身旁的王子。
特奥兰斯打响指的声音将她的注意力拉回眼前。一名仆人应声前来,黄铜托盘上是三只漂亮的镶银高脚酒杯,每一只都盛了半杯红酒。“这是昨天刚刚运来的,”财务大臣介绍道,他端起酒杯递给他们。“葡萄的香气,很迷人,对不对?”
“就酒而言。”杰卡利亚接过来闻了闻,评价道。阿芙拉端着酒杯,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三人碰杯,特奥兰斯喝去一半,王子啜了一口,她自己则连嘴唇都没湿。稍远处,侍者尖细的声音飘来,特奥兰斯微微躬身,做了个道歉的姿势,“请原谅,我得去迎接一下那位老朋友。”
财务大臣离开后,杰卡利亚和她交换了酒杯。“喝这个。”
酒液香甜,没有任何异样。“我是不是太谨慎了?”阿芙拉问他。
王子笑了起来,“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小心总没大错。你觉得这位财务大臣是你的敌人?”
“我不确定,我只知道他是个聪明人。特奥兰斯其实出身很低,他祖父不过是个商人,靠贩卖香料、丝绸和……和床奴发了财。他父亲被我父王封为贵族,他是他父亲的独子,可惜十来岁的时候不慎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腿。我父王欣赏他摆弄钱币的才能,因此任命他为财务大臣。国库资金紧张时,只要父王发话,特奥兰斯就能在短短几个星期内变出一大笔钱来。这本事只有他一个人有。我小时候,还曾经怀疑他懂得能变出金银的魔法呢。”
杰卡利亚冷哼一声。“如果替君主管钱的人比君主自己还有钱,君主就该有所警觉。”
“特奥兰斯自己也做了好些生意,或许……”阿芙拉说到一半,忽然打住,“你希望抓到他的把柄,对吗?”
“那恐怕要查阅无数真真假假的账目,还要买通一大堆书记员和财务官才有机会。不过对于商人来说,利益比危险更具诱惑。给他一座金山,他就会变成我们的人。”
阿芙拉皱眉,“这样的投资不是很危险?”
一名仆人端上新鲜的橄榄,王子拿了一颗,放进嘴里。“不见得。出身低微却能位列重臣之席,恰好证明他除了替国王数钱还有许多别的才能。若他不知恩惠、异心不改,杀掉就是。”
“这样太残忍了。”阿芙拉说,“万一他只是遭人陷害,实际上却对你忠心耿耿呢?”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君臣或将兵之间的忠诚。一旦你落魄或者病残,他们要么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为了各自的利益落井下石。真正的忠诚只存在于……爱情,我认为。”
阿芙拉抿了一口酒,这话从一个以风流闻名于世的人嘴里说出来可真有意思。
“我听说爱情里的忠诚是最难维持的,大部分人在诱惑面前都很脆弱。”
对此,王子没有表示反对。“每个人都受制于肉体凡胎的欲望,但人心自有主张。你可以拥有很多伴侣,但你的意志只能属于一个人。”
“也许。”她低声应道,不愿意细想自己对他来说究竟是很多还是一个,何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担心。
稍远处,两个褐袍光头的“风沙之子”正站在一起相互交谈,看她的眼神极其复杂。这两位法师看上去至少有四十岁,实际年龄想必更老,无论其他宾客还是美食佳酿对他们来说都毫无吸引力。也许他们是想和我谈谈,但不希望当着杰卡利亚的面,阿芙拉心想。但她和安喀西亚神庙素无交情,不敢确定对方的真实意图。只要杰卡利亚一走神,他们两个要取她性命简直轻而易举。
她正犹豫要不要告诉王子时,一个庞大的身躯挡住了她的视线。
“向尊贵的‘绯红王子’致敬!”这人说道,声音又软又滑,“还有您,太阳神的女儿。小人名叫赞佐·格哈兹,来自玉岛,今日能亲眼一睹二位尊容,实属荣幸。”他弯下腰时,肚子上的肉几乎要把丝衣鼓破,自肩部延伸至膝盖的五彩羽毛斗篷则像一双耷拉在身体两侧的大翅膀,光秃秃的脑门和肌肤的其他地方一样,呈现出玉岛人特有的炭色,身上闻起来则是香油的味道。
“平身吧,赞佐·格哈兹。”杰卡利亚微笑道,“如果我没记错,格哈兹乃是玉岛王族的姓氏。”
“确实如此,王子殿下,但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如今玉岛归属伊西国王,而我不过是顶着古老家姓的卑微商贩而已,靠倒买倒卖为生。依照习俗,小人带了礼物,只不过……”赞佐用眼神指了指不远处的四个乐手,“最好别给其他人知道。”
“那很容易。”杰卡利亚打了个响指,四个乐手一起扭过头来。“你们在宴会上唱这种软绵绵的歌有什么意思?我都快睡着了,给我换一首欢快点的。”
乐手们吓了一跳,面面相窥,然后开始演奏合唱一首小石匠智斗巨人的明朗歌谣,声音比先前响亮了许多。王子笑了笑,再度转向面前的玉岛商人。
“说吧。”
赞佐再次开口时,慢吞吞的伊西语变成了稍带玉岛口音的流畅埃斯兰语,阿芙拉得集中精力才能听明白他说了些什么:“小人在伊西及里亚有不少消息灵通的朋友,昨天其中一个告诉我说,阿麦尔国王派往白城的使者回来了,但他乘的是一艘不起眼的商船。所有的护卫仆人,包括他自己,均乔装打扮着上了岸,似乎不想给人认出来。除此以外,还有四个陌生人和他同行,看起来颇受尊敬。”
“一船金子只换来四个人?这四个人一定价值连城。我希望你知道他们是谁。”杰卡利亚抿嘴一笑。
“小人从没让他的顾客失望过。这四人中,有两人被他带回了宅子,一个鹰人武士和一个满脸刺青的蛇岛人。剩下那两个,则是被他藏进了阿塔门神庙。一个名叫山姆利·威斯尔,是奎拉提斯某个学派的成员。学派的名字小人不敢直言,唯恐对您不敬,尽管奎拉提斯的元老院和其他学士们大多当那学派是个笑话。”
“屠龙者”。阿芙拉猛然回想起这个学派的名字,多罗斯老师许久之前曾和她提到过。这个学派多年来一直试图从古籍中挖掘出击败魔龙的秘诀,莫非他们在奎拉提斯城向帝丽安开门投降前获得了决定性的学术进展?但也可能白城教皇只是想找个借口赶走这家伙而已。如果他真懂得怎么屠龙,教皇铁定要把他藏在白城最安全的地方,怎么可能如此大方地借给阿麦尔的使者?
她注意到王子的笑容一刹那间似乎有所凝滞。或许只是天色已暗,厅堂里烛光摇曳的缘故。“山姆利·威斯尔,我记住了。另一人呢?”
赞佐左右看看,确定没人离他们足够近,然后稍微往前坐了一坐,肥厚的褐色嘴唇吐出一个名字:“安格罗。”
阿芙拉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然而杰卡利亚的眼神由暖转冷。“‘晨曦之剑’安卡雷斯的遗腹子?”
“正是。他没有头衔,连他父亲的姓氏都没能继承。”赞佐瞥见阿芙拉一脸疑惑,便笑了笑,“我的公主,您不曾听过‘晨曦之剑’与‘叛变者’的爱情故事?”
“我听过,只是不知道他们孩子的名字而已,也不知道……他还活着。”童年时代的记忆已经苏醒,那故事的结局实在叫人心碎。如此说来,这个安格罗还是卡桑卓尔·赫里斯同母异父的弟弟呢。
“哼,”王子冷笑,“一个连自己究竟属于哪边都搞不清的蠢货罢了。”
赞佐低下头,对此他显然不敢妄加评论。“他在白城的确不受欢迎,但小人听说教皇指派了最好的教头传授他使剑的本领。此人虽是混血,却对圣主虔诚得可怕。只要教皇下了命令,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他都会完成使命。”
“好狗都这副德行。阿麦尔可曾接见他们?”
“他们今早去了王宫,正午时才离开。至于接见他们的是阿麦尔国王还是贝勒奈西公主,小人就不知道了。”
“没关系,”杰卡利亚说,“我知道。”
赞佐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他撑着软榻艰难地站起来,再次行礼,“您的才智令小人羞愧难当,既然如此,小人便不打扰您和公主享受宴会了。若您还有什么需要,尽可派人到小人的商行来,就在织坊街东头。”
王子点了点头,那张俊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笑容。他朝最近的一个仆人招手,示意对方给他添酒。
“他们是冲你来的。”阿芙拉担忧道。
“当然。”他仰起头,一口喝下大半杯,“别担心,这样才有意思。”
赞佐开了个头之后,宴厅中的其他贵族富商也纷纷上前,想要一睹异国王子的尊容。其中大部分人都献上了各自的礼物,特奥兰斯见状,立刻安排了三名仆人负责清点收拾。这些礼物与赞佐的不同,都是些寻常物件:丝绸、香料、珠宝等等,人们说的话也都是些空洞的阿谀奉承之词。每一次他们都将杰卡利亚的种种尊称放在她之前,好像她不是伊西公主而是他的王妃。起初这种感觉甚至还有点美好,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这些人根本不在意她,他们和她说话不过是因为王子一直握着她的手。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或者说父亲去世之前,她从没在类似的场合收到过这样的待遇。即使姐弟三人一同出席,宾客们行礼问候时也总将她排在第一位,因为她是王后唯一的孩子,阿麦尔和贝勒奈西则是王妃所生,论尊卑要低她一级。她越是拼命回想,那些记忆反而越发模糊,仿佛那是前生的事。父亲死去,阿麦尔继位,一切都已改变。无论这些人怎么称呼她,都改变不了她被阿麦尔和贝勒奈西宣布为弑父凶手的事实——太愚蠢了,为什么我要杀掉这世上最爱我的人,然后眼看着我仅有的一切化为虚无?人们真的不懂吗?平民或许说得过去,但那些贵族,那几位股肱大臣……不,他们或许不能确定是谁杀了国王,可他们一定知道不是我。
然而没人在意真相。
阿芙拉的视线越过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烤肉和洋葱,看见一个打扮滑稽的戏子从卡纳西姆妻子耳旁变出一枚金币,黑发美妇顿时乐开了花。宴厅一角,乐手们弹唱着虚构的少女爱上虚构的神祗,熏香的烟雾缭绕在廊柱与天花板之间,夜风微微撩拨窗帘,细小烛火随之舞动。晚餐很丰盛,丰盛得她数不清有多少道菜,也记不清自己都吃了些什么。许多仆人抱着或端着酒瓶在席间穿梭,她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种酒。期间杰卡利亚一直信守诺言,守在她旁边,甚至亲手帮她掰开外壳坚硬的海蟹,但对她说的话明显少了许多,阿芙拉揣测是因为赞佐的礼物所致。即使如此,她仍然觉得自己快要失去他了,尽管她从来没真正拥有过他。一个漂亮的玩偶,能摆在伊西王后之位上的玩偶,这就是我对他的全部意义。他和这些人一样,根本不在意我。我要是再蠢一点,看不透这一点的话,不知道会有多幸福。
灯火阑珊中,不知怎么地,父亲的脸庞浮现在阿芙拉眼前。他年轻的时候很英俊,虽然比不上杰卡利亚。他纵容权贵们肆意享乐,对百姓则是不管不顾,然而无论贵族还是平民私底下都管他叫“吹笛的国王”,因为他热爱音乐胜过政务。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他在闲暇时不去碰那只笛子,那个人就是她。只要她出现,他就会放下笛子,将她抱起来放在膝上,唤她的小名。父亲不喜欢贝勒奈西的傲气,对阿麦尔的愚笨更是头痛不已。我是他最爱的孩子,或许也是他唯一爱的,而我除了为他流泪什么都做不了。
我根本不是什么公主。她忽然很想把面具摘下来,摔个粉碎。我什么都不是。
“这里好闷,”她朝王子说,“我想出去透透气。”
杰卡利亚什么也没问,牵着她的手穿过半个宴厅,走进特奥兰斯家的花园。假山与喷泉的阴影里均传来隐隐约约的男女嬉笑声,他们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往深处走去。接近院墙的地方,有一处铁造的拱门,深绿藤蔓缠绕而生,映照月色的叶面银光流转。
阿芙拉在长凳上坐下。清冷的夜风害她原本还勉强藏得住的眼泪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她别过脸,背对着月光,没让杰卡利亚发现。
“你今天好安静。”两人并肩坐了一会儿之后,王子开口说道。“我以为你喜欢宴会。”
“不,我很喜欢,只是……”阿芙拉想取下面具抹掉眼泪,可又害怕他会看到她的脸。“它和我记忆中不太一样,以前我从不觉得……空虚——不,我是说,好像一切都没有意义,就像咬了一口果子,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父亲死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即使是和过去看上去一样的,也改变了。”
“这叫悲伤。”杰卡利亚轻轻揽住她,让她枕在他肩上。他闻起来是酒和熏香混合的味道。“我了解这种感觉。”
“你又没有失去过父亲,怎么会了解?”
“我的确未曾失去过他,但我也从未真正拥有过他。他的世界帝国崩塌的那天,他的心也随之而去。那时我还小,自我记事起,我父亲,那个被称作‘魔皇’的不可一世的男人,就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回到诺尔安特后,他将大小事务通通抛给我母亲操心,自己则跑到城外一处山崖上,建了一座扭曲的塔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躲在里面,极少露面。我姐姐告诉我,很久之前,父亲还会笑,还会发怒,还会在意他的亲人。但当‘晨曦之剑’安卡雷斯的剑刃切去他的右臂,当‘苍穹之影’帝兰一锤砸碎他引以为傲的王冠,当‘翡翠歌女’瑟丝狄亚用歌声和藤蔓使他辉煌的宫殿化为尘土,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死了。生命对他来说,是坐拥东起末日山脉、西至落日之海的辽阔世界,是展翼翱翔于云端之上,是炽烈的血与火。失败和残废则与死亡无异。”
说到这,杰卡利亚忽然笑了起来。“我时常觉得我根本没有父亲。他对我,我对他,都像陌生人。”
阿芙拉仰起头望着他。三个星期以来,在这张俊美得难以置信的脸上,她第一次瞥见比柔和微笑更真实的神色。
“我听说你父亲在世的时候,对你非常宠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我想‘曾经拥有’多少比‘从未拥有’要强些。”
她听见自己笑了,是苦笑的声音。“正是因为永远地失去了曾经拥有过的事物,才会觉得悲伤啊。”
“这么说来……我好像还并不了解永远失去是怎么一回事。”
“我希望你永远都不需要了解。”
“我也希望,但我很快就会知道——在你嫁给你弟弟以后。”
阿芙拉不由颤抖,于是王子抱得紧了些。
“即使我当了王后,我们仍然会……会是朋友的。”她小心翼翼地说。然而月光骤然黯淡,她伸出手,想摸他的脸,却被他抢先握住,凑到唇边。或许是酒喝多了的关系,阿芙拉虽然吓了一跳,却没把手抽回。
“你给我的手镯,上面刻的典籍语,是什么意思?”她问道。这是个早就该问的问题。
“挺肤浅的一句话,说来惭愧……但我当时也只想得到这个。”他轻声回答,“‘献给白昼之地的美神’。”
这一次,阿芙拉沉默许久。
“你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知道。”
“我不能冒这个险。”她立刻说,“绝对不能。”
“这是我个人的意愿。”
“这和意愿没有关系。万一诅咒应验,我会失去你的……”阿芙拉将脸和面具一起抵在他颈侧,以免他突然袭击。“宴厅里面那些人,他们看我的眼神……对他们而言我已经不再是伊西公主了。他们不说,可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是依靠向敌人出卖身体苟且偷生的低贱女子。我不只犯下人神共愤的弑亲大罪,还丢尽了伊西王国的脸。那袋陷害我的毒药夺走了我的一切,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早就……”
“是啊,如果没有我的话——可惜我在。”
说完,他托起她的脸,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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