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天快亮了。
我拉开窗帘,观望外面的风景。
雨虽已完全停了,但好像刚停不久,窗外闪入眼帘的一切无不黑乎乎湿漉漉的,滴着水滴。
东面的天空飘浮着几朵轮廓清晰的云,每朵云都镶有光边。光色看上去既像不吉利,又似乎含带好意。
大巴在高速公路上以一定的速度继续奔驰,传来耳畔的声音既不变高又不压低,引擎的旋转次数也全无改变。单调的声响如石臼一样流畅地碾压时间,碾压人们的知觉。
周围乘客仍在座席上弓身昏睡,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醒着的只有我和司机(结衣她大概还在影子里睡觉)。我们被卓有成效地、极为麻木地运往目的地。
喉咙渴了,我从背囊格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喝着温吞吞的液体。又从同一格袋里取出一盒苏打饼干,嚼了几片。饼干那令人怀念的干爽味儿在口腔扩展开来。
一只白皙的手臂从座椅下的阴影里探了出来……那是结衣的手。结衣抓了几片饼干,有迅速缩回了影子里。
手表数字为4:32。出于慎重,我确认了日期和星期几。
离家后已过去了十三个小时。时间没有突飞猛进,也没有倒行逆施。我和结衣仍在过生日,仍在新人生的最初一天之中。
我闭目,又睁开,将手伸进身旁的阴影里,轻轻地抚摸着结衣的头。
……
五点过后,大巴不动声色地开下高速公路,停在一个服务站宽阔的停车场的一角。压缩空气的声音传来,前门打开。
车内照明亮了,司机通过广播短短讲了几句:“诸位早上好。大约一个小时后汽车准时到达临滨,现在在本服务站进行晨间休息,时间约二十分钟。五点三十分出发,请诸位按时返回。”
几乎所有乘客都被广播吵醒了,默默地从座位上站起,打哈欠,懒洋洋地下车。
我也下车做了几个深呼吸,伸腰舒背,在清晨的新鲜空气中做了简单的挥臂动作,去洗脸间在洗漱台洗了把脸,琢磨这里究竟是哪里。
走出来打量四周景物,景物没什么明显特征,无非普普通通的高速公路沿线地段。但也许是神经过敏,看上去总觉得山的形状树的颜色和南京有所不同。
进自助餐厅喝免费绿茶时,一个年轻女性走来坐在身旁塑料椅上。
她右手拿着刚在自动售货机买的纸杯咖啡——杯里冒出白气,左手拿着似乎同在售货机买的装有三明治的小盒。
老实说,她的长相有些特别。
总的说来五官搭配相当引人注目,仿佛刚哭过一场的狼狈的美人鱼一样,但整体印象绝对不坏。
看上去本人即使不对自己的容貌欣赏有加,也已经完全接受,相安无事。其中带有的类似孩子气的东西给对方一种宽释感,至少让我释然。
两个耳垂悬着圈装耳环,不时闪出耀眼的光。
上身穿一件粗条纹一字领长袖衫,肩挎一个不大的皮背囊,脖子上缠一件夏令薄毛衣。下身一条奶油色布质超短裙,长筒袜。
看光景,她刚在洗脸间洗玩脸,前额几根头发如植物的细根贴在宽大的额头上,无端地给我一种亲切感。
不知为何,她的头发湿润而卷曲,温柔的侧马尾仿佛黑色的羊毛。
“你是坐这班车的?”她问我。声音略微嘶哑。
“嗯。”
她皱起眉头啜一口咖啡。“你多大?”
“十七。”我说谎道。
“高中生吧?”
我点头。
“去哪儿?”
“临滨。”
“那,和我一样。”她说,“你是去临滨?还是回临滨?”
“去。”我回答。
“我也是。那边有朋友,一个青梅竹马。你呢?”
“有亲戚。”我再次撒谎了。
不过事实上,我的三妹(三胞胎中最小的那个,现在已经失踪了十年的那个小家伙),并非没有可能会出现在临滨。
她点了下头,仿佛在说原来如此,便没再问下去。
“我有个差不多和你同龄的弟弟。”她忽然想起似的说,“倒是因故很久没见了……对了,是的,你很像很像一个歌手。没给人这么说过?”
“歌手?”
“在临滨唱歌来着,那个很有名的歌手。在车上看见时我就一直那样想,但名字想不出来。你也有这种情况吧——快要想出来了却想不出来。过去没给人说过长得像谁?”
我摇头。谁也没跟我说起这话。她再次眯细眼睛看我。
“像怎样的人?”我问。
“电视里的人。”
“电视里出现的?”
“是的,电视里出现的人。”她拿起火腿三明治,面无表情地嚼着,又喝了口咖啡,“在哪里一支乐队里唱歌的女孩儿。不中用啊,乐队的名称也想不起来了……一个讲四川方言的可爱的女孩子。没印象?”
“不明白。不看电视的。”
她蹙起眉头,目不转睛地看我:“不看?一点儿不看?”
我默默摇头……不对,该点头不成?我点头。
“你不大说话。说也只说那么一行。总这样的?”
我一阵脸红。我不说话,当然也跟我本来就沉默寡言有关,不过声音高低还没把握好也是一个原因。
我一般说话声音较低,但有时陡然拔高,所以尽量不讲长话。
“不说这个了。反正,”她继续道,“感觉上你是很像在那支乐队里唱歌、说话一副四川方言的女孩儿。你当然不会是四川人。只是、怎么说呢……只是气质相似得很。”
她把微笑略微一改。那微笑一忽儿去了哪里,又很快转回。我的脸仍火辣辣的。
“如果换个发型,我看就更像了。再留长一点儿,像乖乖女那样。”
我点头,喝了口茶。自助餐厅里静悄悄的。没放音乐,不闻语声。
“不喜欢说话?”她单手托腮,以一本正经的神情问我。
我摇头:“哪里,没那么回事。”
“感到困惑什么的,不是这样?”
我再次摇头。
她把一块三明治拿在手上。草莓果酱三明治。她做出无法置信的表情,蹙着眉头。
“喂,不吃这个?什么草莓果酱三明治,是这世上我最看不上的东西之一,从小就一直。”
我接过。我也决不中意草莓果酱三明治。但闷头吃了。她隔着桌子看我吃光吃完。
“求你一件事……”她说。
“什么事?”
“坐在你旁边座位坐一直到临滨可好?一个人坐心里总好像不踏实。担心莫名其妙的人坐到身旁来,睡不安稳……买票时听说是一个个单座,实际上车却是双人座。到临滨前想多少睡上一会儿。都是女孩子。怎样,不碍事?”
“碍事倒不碍事。”我应道。
“谢谢。”她说,“人说出门靠旅伴,是吧?”
我点头。好像在一个劲儿点头。可我又能说什么呢?
“往下是什么来着?”
“往下?”
“出门靠旅伴的下面。下面接的什么?想不起来。我语文以前就差劲儿。”
“人间靠温情。”我说。
“出门靠旅伴,人间靠温情。”她确认似的重复一遍,感觉上就像在用纸和铅笔一字一句记下。“嗳,这是怎么一个意思呢,简单说来?”
我想了想。想需要时间。但她耐心等待。
“偶然的相遇,对于人的心情是相当重要的——是这个意思吧?我想。简单说来。”
她就此思考片刻,之后双手在桌面轻轻合拢。“的确是那样啊。我也认为偶然的相遇对于人的心情是相当重要的。”
我觑了眼表:五点半了。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唔,是的。走吧。”她说,却又没有动身的样子。
“对了,这里到底什么地方?”
“这——,什么地方呢?”说着,她伸长脖子打量四周,一对耳环如熟透的果实受惊似的晃来晃去。
“我也不大清楚。从时间上说,觉得该是快到上海了。不过是什么地方都无所谓。高速公路服务站这东西,说到底不过是通过点罢了,从这边到那边。”
她朝上竖起右手食指和左手食指,其间约有三十厘米距离。
“场所名称任凭它叫什么。厕所和饮食。荧光灯和塑料椅。味道差劲的咖啡。草莓果酱三明治,无非我们从哪里来和到哪里去。不对?”
我点头。我点头。我点头。
……
我们返回大巴时,乘客全部坐在那里,汽车拉开了迫不及待的架势。
司机是目光冷冷的小伙子,较之巴士司机,更像水门管理员。他将满含责难意味的视线朝迟到的我和她身上投来,不过总算没说什么。她向他投以无邪的微笑,仿佛在说“对不起”。
司机伸手按下拉杆,车门随着再次响起的压缩空气声关上。黑发女性怀抱小号旅行箱来到我旁边的座位。
旅行箱不怎么样,像是在仓储式超市买的,不大,却很重。我把它举起,放进行李架,她道声谢谢,随即放倒靠背睡了过去。
汽车开动了。
她睡得很沉,不久随着转弯时的晃动把头搭在我肩上,就势停住不动。重并不很重。
她闭着嘴,用鼻子静静呼吸。呼出的气极为均匀地落在我肩骨。低头一看,那对耳环格外醒目。
那对耳环上刻着各种各样的图腾。这是巫术纹路。用于辅助施展巫术的神秘礼装。
巫女?
或者说是……
『魔女』——纸条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结衣从影子里伸出手,把写了字迹的笔记本翻给我看。
【魔女?】
我在笔记本上发问。
『看样子该是』——结衣回复道。为了不发出声音,我们用笔记本和钢笔进行交流。
『魔女。也就是所谓的女巫。虽然无法使用真正的魔法,但能使用伪造的法术——也就是常说的巫术』
【为什么大巴车上会出现魔女?】
虽说算不上极为稀有的存在,但魔女可不是会在大巴车上轻易碰见的吧?
『这个不清楚。魔女的事情怎样都好,重点是,对方没有敌意』
【?】
『对方没有敌意』
【如果有危险呢?】
魔女和吸血鬼是死敌。
一方面,魔女将吸血鬼视为上等的魔法素材,另一方面,吸血鬼又将魔女视作美味的食粮。
『无所谓吧,杀了便是。毕竟,在姐姐你的异能面前,任何的魔法都会是无效的呢』
于是,我打量着魔女。开始认真思考起杀死她的方法来。其实徒手就能解决掉。以我现在的力量,单手就足以拧断她的脖子,然后把她的四肢拧成麻花。
“……”但是。
她的手指上戴着两个戒指。不是古典的的巫术戒指,而是柔美的订婚戒指,让我一阵愣神。
她要跟什么人结婚呢?
想到这里,我的杀意一下子就退却了。
熟睡中的她,看上去像很小很小的孩子,尖尖的耳垂如小蘑菇从发间露了出来。不知何故,那耳朵给人以容易受伤害的印象,仿佛水晶制成的鸟儿,终究无法飞翔。
『别管了,睡觉吧』
结衣单方面结束了交谈。
于是我观望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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