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钱的问题总算解决了？”
叫作结衣的少女对我问道。
她的语调仍像平日那样多少有些迟缓，仿佛十分困倦……但实际上她已彻头彻尾醒来，一如往常。
我点头。
“多少？”
我再次在脑袋里核对数字：“现金十万左右另外还有点能用卡提出来的银行存款。当然不能说是足够，但眼下总可以应付过去。”
“噢，不坏。”结衣说，“眼下，是吧？”
我点头。
“不过倒不像是去年圣诞节圣诞老人给的钱，嗯？”她问。
“不是。”我说。
我的妹妹，结衣，不无揄揶意味地微微扭起嘴角环视四周：“出处可是这一带某个人的抽屉……没猜错吧？”
我没有回答。不用说，她一开始就晓得那是怎样一笔钱，无须刨根问底。那么说她不过是寻我开心罢了。
“好了好了，”结衣说道，“我们需要那笔钱，非常需要，并且弄到了手。明借、暗借、偷……怎么都无所谓反正是父亲的钱。有了那笔钱，眼下总过得去。
”
“问题是……十万元也好多少也好花光了我们该怎么办？口袋里的钱，总不能像树林里的蘑菇那样自然繁殖。我们要有吃的东西，要有睡的地方。钱一忽儿就没了。”
“到时候再想不迟。”我说。
“到时候再想不迟。”少女像放在手心里测试重量似的，把我的话复述一遍。
……我点头。
“比如说找工作？”
“有可能。”我说。
结衣摇摇头：“跟你说，姐姐你要多了解一些社会这玩意儿才行……你以为一个十五岁的血族少女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说到底，你可是连义务教育都没完哟！有谁肯雇你这样的人？”
我有点脸红。我是个会马上脸红的人。
“算了算了。”妹妹继续道“毕竟还什么都没开始，不好尽说泄气话。总之我们已下定决心，往下无非是实施的问题。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们的人生，基本上只能按我们自己的想法去做。”
是的，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们的人生。
“不过，从此往后，姐姐你不坚强起来可是混不下去的哟！”
“我在努力。”
“不错，”结衣说道，“几年来，我们已经坚强了许多，倒不是不承认这一点。”
我点头。
结衣又说：“但无论怎么说我们才十五岁，我们的人生……极慎重地说来……才刚刚开始。”
我们像往常那样并坐在父亲书房的旧皮沙发上，结衣中意这个地方，这里零零碎碎的东西让她喜欢得不得了。
此刻，她手里正拿着蜜蜂形状的镇纸在摆弄，当然，父亲在家时她从不靠近。
我说：“可是不管怎样，我们都必须从这里离开，这点坚定不移。”
“或许。”结衣表示同意。她把镇纸放在桌上，手抱后脑勺，“但那并不是说一切都已解决。
“……就算我们跑得再远，能不能巧妙逃离这里也还是天晓得的事！我觉得最好不要对距离那样的东西期待太多。”
我又考虑起了距离。
结衣叹口气，用手指肚按住两边的眼睑，随后闭目合眼，从黑暗深处向我开口道：“像以往玩游戏那样干下去好了。”
“听你的。”我也同样闭起眼睛，静静地深吸一口气。
“注意了，想象很凶很凶的沙尘暴。”她说，“其他事情统统忘光。”
我按她说的，想象很凶很凶的沙尘暴。其他的忘个一干二净，甚至自己本身也忘掉了。
于是……我变成空白。
“某种情况下，『命运』这东西类似不断改变前进方向的局部沙尘暴。”结衣对我这样诉说。
某种情况下，命运这东西类似不断改变前进方向的局部沙尘暴……那里面大概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方向，有时甚至没有时间……唯有碎骨一样细细白白的沙尘在高空盘……就想象那样的沙尘暴。
我想象那样的沙尘暴……白色的龙卷风浑如粗硕的缆绳直挺挺拔地而起，向高空伸展……沙尘暴朝我这边步步逼近，它即将把我吞噬。
『命运』将把我吞噬。
稍顷，结衣把手轻轻放在我肩上。幻觉立即消失。而我仍闭目合眼。
“这往下我们必须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女，不管怎么样……因为除此之外，这世界上没有我们赖以存活之路，为此你自己一定要理解真正的顽强是怎么回事。”
我默然。真想在肩上的少女手感中缓缓沉入睡眠。小鸟若有若无的振翅声传来耳畔。
“往下你将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女”……结衣在即将睡过去的我的耳边静静地重复一遍，就像用深蓝色的字迹刺青一般地写进我的心。
当然，实际上我们会从中穿过，穿过猛烈的沙尘暴（命运），它将如千万把剃须刀锋利地割裂我们的血肉之躯。不知有多少人曾在那里流血，温暖的鲜红的血。她将双手接血。那既是我的血，又是别人的血。
从沙尘暴中逃出的我们，已不再是跨入沙尘暴时的我们。是的，这就是所谓沙尘暴（命运）的含义。
十五岁生日到来的时候，我和妹妹离开家，去远方陌生的城市，在一座花园里求生。
当然，如果依序详细说来，恐怕要连续说上一个星期。但若只说要点，那便是：十五岁生日到来的时候，我和妹妹离开家，去远方陌生的城市，在一座花园里求生。
听起来也许像是童话。然而那不是童话，无论在何种意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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