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在梦中见到一些场景,我从未经历过的场景。它们或是来自一部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也或许只是源于某一天我发呆时的某个念头。可是,任凭这些梦多么荒诞,我仍然能在梦中找到一些熟悉的影子。梦中的一切,终究是我所见过的。只是过了许久再回头,它们已经变了模样。
列
车远去后,我也离开浅色贝壳铺就的轨道。我看到自己脚下斜画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比我高些,却也瘦一些。如果往另一个方向看,能见到夕阳,以及无数暗色的剪
影。我想自己也已经变成这样一道单薄的影子。四下宁静,听不到风声或鸟鸣。夕阳与影构成个红黑两色的世界,我孑然一人,身处其中,感到脊柱窜上一股莫名的
战栗。
又
迈出几步,帆布包晃着碰到身上,发出一片清脆的响声。就在那一瞬,我感到心中有什么动了一下——是那道泉。先前,在我没有知觉的某个时刻,它一度凝结。直
到它再次流动,我才再度感知到它的存在。那道泉依然无声地汩汩流出,缓缓流过每个角落。有一片海在胸中翻涌,不时在某片海岸上留下些璀璨的光点。我闭着
眼,那些光点似乎化作一方星空。探出手,似乎有些和星辰同样古老的东西,伴着星辉落在指尖。
我
忽然记起了一些事,有最近的,也有很久以前的。这些东西缓缓涌进脑海,让人有种奇怪的感觉。我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有所动作。我打开包,那些枫叶露出
来,于是红黑的天地中就又多了一道明亮的银色。我从中取出一片,回过头,发现看不到什么熟悉的东西,无论是贝壳轨道或是那列车,都模糊在远处的暗色中。我
忽然失落起来。我忘了些很重要的事。
就
在这时,有着什么从远方疾驰而至,“嗡”的一声便将我含了进去,我注意到自己那已经不怎么干净的衣角飘了起来,是风。它仿佛也是被这一抹银色的光芒召唤而
来,呼啸着从我身边经过,冲向东方青黛色的天宇。只是一个不注意,手中的枫叶就挣扎起来,在我回过神来之前,它便乘风而起,我一边忙着拉紧领口,一边望着
它盘旋升向更高更远的地方。接着我就看到,就算是这样一幅死寂的景象,天空中依然飘着那七彩的云。
在
这满是暗红两色的薄暮,唯有那些云依然保持本色。紧握衣领的手渐渐松开,风便涌了进去,却并不怎么寒冷。被风包裹着,我在慢慢变轻。脚下的重力似乎在减
弱。我怀疑下一刻自己会不会是在天上。这种想法让人有一种莫名的紧迫感,就像坐在站台时,终于听到自己那班列车进站时的轰鸣。
只是,终究还没有到离开的时候。
我索性打开上衣拉链,走起来时,风将衣服鼓成一道帆。感受着衣物向后轻微的拉拽,竟然有一种身挂披风的错觉。我背对夕阳,走向眼前渐渐升起的高地。心思却又被撩拨到遥远的地方。
我
想起我还小的时候,想起那一个又一个没有被作业埋没的夏天,想起依山傍水的老家,想起那时还相当热闹的院子。我常爱提根木棍儿,实在找不到的话菜籽杆儿也
行。我把它挂在腰上,便成了无名的侠客。只消穿过几片田,就能走到山脚下。我不太习惯院中一大家子人喧闹,就成了山野的常客。有多少次,我在青翠与湛蓝平
分秋色的天空下徜徉。我疯子似地独自冲杀在山脚下的幻想乡。有时我爷爷会带来把铁锹,将山下的小溪烂出一汪活潭,我因而得以在炎炎夏日感受一份清凉。
当有一天,我忽然发觉,自己挥舞着棒子满山遍野地跑是件很傻的事情。我有些尴尬地丢下木棍儿,沿着田亩边沿小心翼翼地回到院中,迎接我的是渐生的荒草与沉寂。我不知这一切何时降临,当我注意到时,就算是曾经不怎么喜欢的喧闹,也都已成过往。
记忆在此处和眼前的景象相连。我蹲坐在高坡之上,看着坡后的阴影中,那一片苍茫的野草。尽管离得又远又高,还是能看出这是一片巨型的草野。我想那些草比我见过的所有树都高。高坡把夕阳挡去一半,坡下的草野便被染上了奇异的色彩。
我感到自己心中躁动起来,很多以往的沉积都被激起,让心海沸腾。
高处的风愈急了,我感到自己越来越轻。我感到天空似乎出现了一个漩涡,正在渐渐把我拖拽过去。
不行,现在还不行。
我站起身,轻轻一跃,映照后脑勺上的夕阳“倏”地一下就消失了。高坡背面抖一些,我跑一段儿滑一段儿地往下冲时,风在身边与我同行。
当我在巨大的草茎间穿行时,能听到视野之外,风掠过草丛尖梢的声音。头顶的天空被草尖遮蔽,我像是行走在巨大的回廊中。眼前恰好有一条不怎么分岔的小路,我就沿着它前行。我并不知道接着会遇到什么,但我想无论那是什么,我都得去看看。
后来,草丛越发浓密,我甚至听不到风声了。一片昏暗中,能够与之交流的只有思想。我想我渐渐明白了一些事,这让我有些感伤。当这条遮掩在草丛下的隧道结束时,我驻足一刻,回过头,想在那幽深昏暗之中看到些泛黄的旧色。我听到风在头顶高鸣——没了草丛的遮蔽,它又追上了我。
这时的风让我忽然联想到离开学校的那天,我站在公交车前,对着戴墨镜的司机大叔说:“稍微等下,我忘带了点儿东西。”然后一个人跑回学校操场,在那里坐到华灯初上。
想起这事儿,我冲着暗色更浓的天空扬了扬胳膊:“稍微等下,还差点儿东西。”
我觉得这句话已经足够了,如果这风也像那位司机一样。当我在夜幕下苦笑着走出校门时,他从车窗外探出个脑袋平静地问:“完事儿了?那就上车吧。”如果风也一样……不,不是说如果,这风肯定也是这样。
于是我终于微微安心,长舒一口气,精神地迈出步子,向隧道尽头那一座巨大的房子走去。
这
所紫色的房子远远看去就像是个空空的蜗牛壳——或许正是如此也说不定。入口就是平时看到的蜗牛探出头的地方,也没有门板。我在入口处探了探头,里面一片昏
暗,什么都看不清。迟疑片刻,我还是走了进去。手扶着两侧的墙壁,我正在感慨这门廊设计得太不宽敞,却忽然发现四周缓缓亮了起来。一回头,就发现那银色的
光芒来自于背包。
打开帆布包的拉链,耀眼的银光从中散射而出。我盯着这些忽然大放光彩的枫叶,却并不觉得太过惊奇。我隐隐觉得这是到了某个时刻必然会发生的事情,我只要继续走下去就好。
借着银光,我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景:狭长的通道还在向光芒之外延伸,同样是紫色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画。
我一直不太擅长画画,更不懂得如何评价。但我想眼前的这些画或许能算得上是佳作。银光改变了画的颜色,因而我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画。但那画中的内容,却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
这一幅是一个人在森林般的草丛间,和一只巨大的蜗牛在战斗。那个人飘在空中,看起来好像刚从草梢一跃而起;
这一幅是在一片海滩上,一只长着两个头的龙栽在沙堆里,其中一个龙头上站着的家伙得意洋洋;
这一幅是一座雪峰,白色的雪花飘满画面,以至于那个人的身形不再清晰,只剩下一个影子般的轮廓;
……
我在过道中缓缓走过,看着一幅幅奇异而宏达的画面,很自然地就注意到,画中的人都是同一个。我仿佛走过一间陈列室或者一个个人博物馆,欣赏着那个英雄般人物的传奇一生。
尽管是在屋内,头顶仍然有风的声音。我想那是带着点儿不耐烦地催促,但我暂时不去理它。
我在过道尽头停住,停在一幅与众不同的画前。
在这幅画中,我看不到宏大的场景,看不到凶恶的怪物,同样也看不到那个意气风发的人影。画中只有一个女孩儿,穿着纱质的连衣裙,双眼微闭,好像是睡着。可嘴角却还有着笑容,简直就跟装睡的孩子一模一样。
见到她的瞬间,我的心中“咯噔”一下。那道泉水已经将我的整颗心都包裹起来,散发出熟悉的,却又让人感到遥远的,美丽的银色光华。
“哎!那边儿的!”
冷不防窜出来的声音也没有让我吓一跳。我只是平静地转过身,看到一个意料之中的老头儿。通道尽头是个球形的小房间,他卷着破旧的红色毛毯,就蹲卧在房间一角。房间高处开着一扇小窗,窗中投进熟悉的银色,是月光?
我走进小房间,脚下发出一样的声响——我这才注意到房间的地面上满是洁白的画纸。我带着歉意冲老头儿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挑着下脚的地方,终于在房间中的一面墙前坐了下来。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房间高处的情景,不觉失笑,指着头顶冲老头儿问。
“怎么回事儿?悬梁刺股这种事儿估计几百年都没人干了。“
老头抬起头,望了眼自己那被高高束在顶穹上的白发,浮肿的脸上出现了难以名状的神色。他翻了下微微外凸的眼球。
“你是干嘛的?”
他
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不过我毫不介意。我环视四周,就算是从里面看,这所小屋也很奇特。圆鼓鼓的弧形墙壁很容易让我想到自己是在一个瓦罐中,而在这瓦罐淡
紫色的内壁上,一道道水蓝色的波纹盘旋着上升,却在靠近顶穹时忽然断了。我盯着这奇怪的花纹看了又看。我想这里是缺了些什么。
那些无根的花纹盘旋着,上升着,却看不到尽头,甚至看不出方向。很快我收回目光,因为就在那么一会儿的时间里,我有种要被旋进去的感觉。而当我不再仰望,心中却依然有些失落。大概,我只是固执地想看到一切的尽头。如果不行,至少让我看看他们要去的方向。
我又看向身边红毯中的人物,眼前虽然是个老头,却让我想到很久以前的自己。谨慎,戒备,可怜的一点儿善意被深深包藏在心中。
我挠了挠脸颊,那里飘着刚刚长出的绒毛。
“本来想问点儿事儿,不过现在不用了。”
老头白眼一翻,皱纹纵横里隐着阴暗,“不知所谓。”
“我也这么觉得。”
冲他笑了笑,我再次放松身体,整个人黏在墙壁和地面上。脑袋恰好处在这么一个角度,让我可以看到窗外的月光。这时我才知道,就在那条过道中,我又作别了今天的太阳。
一股微微的、少带些刺激性的味道飘在小屋中,我嗅了嗅,又想了想,终于记起曾在小时候的儿童画板上闻到过这味道。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打了个哈欠,紧接着那老头儿也打了一个。我于是笑着冲他问。
“都这么累了,怎么不睡一觉?”
“说得轻巧,我哪儿时间睡?我得画画!”
老头不满地咕哝着,从地上的白纸中抽出一张,然后从那脏兮兮的红色毛毯下取出一副画板,贴上画纸后抱在怀中。
我
看着他用嶙峋的手指捏着画笔,凌空虚描了两下,接着颤颤巍巍地落在纸上,划出一道线条。就在这时,他的手抖动了一下,原本平滑的线条立刻扭成了蚯蚓般的形
状。他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又添了几笔想要补救,却越描越黑,终于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看他急躁地摔掉画笔时,我发出一声叹息。
“为什么非画不可呢?”
老头似乎被自己给气坏了,这会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门廊里的那些画你见过了吧?”见我点头,他激动地把手臂甩得笔直,直指向那幽暗的过道,“你说!那些画,哪一幅不是名作级别的?可他们都不信那是我画出来的!”
“那就当场画给他们看呗。”
我不知道老头儿说的“他们”是谁,但想来也无关紧要。
听过我的建议,老头忽然就颓丧起来,肩膀塌下去,就算裹着毛毯都能看到他那瘦弱的体格。
“有人在的话,画不出来。”
我又忍不住笑了。尽管这笑声让老头儿怒气冲冲地瞪了过来,但那确实不是嘲笑。我只是觉得这个老头儿太过像自己。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写文章时如果我爸走进来,原本源源不断的灵感会忽然中断,在键盘上敲击老半天,却打不出一个字儿来。
在草丛隧道中行走时产生的某些念头,见过老头儿之后变得更加令人深信了。我收敛了笑容,但老头还没收敛怒气。于是我决定换个话题方向。
“过道尽头的那幅画里,那个女孩儿——”
“少跟我提女孩儿!”
老
头忽然激动起来,老脸上的褶皱都在抖动着。要不是借着月光,我差点儿看不清——这老头子脸上竟然露出了小孩儿般害羞的表情。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和老头儿
的怒骂一起充斥着这个小小的房间。我也明白再这么笑下去,老头脸上铁定挂不住。但我还是忍不住。这笑声像是生了翅膀,急不可耐地从胸膛中冲出来。这么笑出
来,让我感到无比畅快。
也就是在这大笑声中,一度泛起的沉渣又在心中缓缓沉降下来。我望着这个老头儿,看到了过去,或者未来的自己。
“为什么非得要让‘他们’承认?”
笑声渐弱,我乘这时抛出问题。房间中霎时沉静下来。
“为什么,非得得到些无关人评价才能证明自己?”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这么激动起来。我从未对其他人如此激动过,除过少数几个极其亲近的。但就是面对他们,我也不会如此热切,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为什么忘了,这些画到底应该拿给谁看?”
胸口的心跳十分有力。我相信自己此刻的作为很必要。我看着老头脸上那种表情。迷惑、自厌、挣扎……那也是我曾经的模样。我望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如同面对一面水汽朦胧的镜子,似乎能看到他年轻时。就在那么一刹那,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忘了,最开始挥笔的时候,不过是为了记下她的笑颜?”
——为什么忘了,自己是谁?
这最后一句并未问出口,我将它留给自己。心之泉流出得越多,心就变得越透明。这里似乎出现一个小小的洞口,从中可以看到漫天散落的年华。
小房间内的窗户微微震动了起来,心情也渐渐平复。我冲着老头儿挑了挑眉毛。
“听啊,风有点儿等不及了。”
我在墙边站起身时,小窗“砰”地一声被吹开了。我步履匆匆地穿过房间,地面上的纸张像是有所感应,在脚下纷纷避让。走进过道时,我再次停了下来,停在那个女孩儿面前。
忽然觉得,如果她的名字叫做月华,应该很是相配。
我觉得这样一个人儿,会出现在一座山崖之下,当你乘着列车经过山崖时,尽可以远远地向着她,使劲挥舞手中扁平的帽子。
甚至,到我垂垂老矣时,她会像睡美人一样,容颜依旧,沉睡在我的心里。
当我在纷繁杂乱的世界中走得太远太累,临近迷失的时刻,她会化作一缕泉,从心底涌出,温和地将我包围。
我忽然想起,曾经有一次,我和我爸为了这么件事儿吵起来:我爸那天心情好,不怎么常见地摆弄起了家务活。不巧的是,他在我写字台下的储物箱中,发现厚厚一叠稿纸。
事到如今,那些记在上面朦朦胧胧的字眼,我都已经记不太清了。甚至那种感觉的对象也已经抽象为一个模糊的身影。我记得我爸握着一沓都称不上“情书”的东西,表情古怪地对我说:“还真是长大了,啊?!”
那时的我还不太明白,为何“长大”这个词,会让作为父亲的他露出那种表情。但那时的我已经能隐约感受到,他那古怪的表情之后,隐藏着许许多多不能说出的感伤和无奈。在之后的日子里,这种感受越来越清晰,同时又有了新的忧虑。
终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一样,面对着飞逝的时光无能为力,在势头正劲却并不属于自己的新一道潮前,甚至都不敢叹息。
莫名的情绪渐渐膨胀,在胸膛中涌动。我凝视着眼前女孩儿安静的面庞,又看向从此向前,一片昏暗的过道。我知道,在那过道的昏暗中,隐藏着某个人的幻想,某个人的过往,某个人的梦,也是某个人最真实的思想。
应该让她看到!
我举着帆布背包,借着银色的光芒在四下的墙壁上到处找寻,却怎么也找不到某个东西。我还记得乘着天色微亮时见到过那个东西,如今却忘了它在何方。
“别找了,在这儿呢。”
我惊讶地停了下来,望着通道另一端,月光剪影中那个老头消瘦的身形。他的手中握着一根从上方黑暗中垂下的细绳,那正是我一直寻找的东西。
那道影子与我默然相对,红色的毛毯如同被风吹起,披风般地在他身后飘扬。我盯着他那和我一样瘦弱的手臂,似乎能在黑暗中观察到,其上凝聚着怎样的力量。
终于,像是心弦一动。“啪”,轻轻一声,一瞬沉寂。而在那之后,紧接着的,是耀眼的光芒!
我用手遮挡在眼前,从指缝间看到狭窄的过道却有着高高的、烟囱似的穹顶。而在我的头顶正上方,一盏巨大的吊灯正在风中慢慢摇晃。我看到吊灯上有着白色的什么东西,正在随风微动。我屏住呼吸,带着莫名的期待,凝视那辉煌的灯火。
“呼——”
风如约而至!
“呼——”
那白色的物件被风激起——是一张张白色的画纸!它们被风扬得好远,又像雪花一般飘转落下。我急切地环顾四周,却看不清其中任何一张上的内容。只见原本昏暗的走廊霎时变为灯火通明的画廊,老头儿的每一幅画都在奕奕闪光。
就在这时,我忽然看清了那些白纸上究竟是什么。
那些也是画,有上好色的,也有的只是线稿。画中的主角,只有一个人。那个女孩的身影十分熟悉,我曾经过。或许是在一弯月色之中,或许是在呼啸的山崖之下,也或许是在某个昏暗的走廊尽头,或许,是一直藏在心中。
终于,此时此刻,她都见到了。那些被‘他们’认为是无聊的幻想,孩子气的白日梦的东西;那些我,与我们一直珍藏心底的——她都见到了。
风更急了!
那些原本雪花般纷飞的,我的女孩儿,忽然被一齐卷起,乘着风,冲上那烟囱似的穹顶。我连忙拉紧背包,冲向过道另一端的光明。
没错,是光明!
我从未觉得一段道路是如此漫长,就像潜泳在水下,望着昏暗中斑驳的光。当我冲出过道时,活像是从水面冒出了头。我大口大口喘着气,沐浴着风和从天而降的光芒。
是星光!
我失神一刻,接着向那个巨大的蜗牛壳上打量——无数白色的纸张如同飞蝶,正从那里飘转而起,升向天空。我环顾四周,找不到可以上去的路。但焦急并没有持续太久。只一个瞬间,我忽然想到了办法。
我像是在做广播操一样,缓缓蹲下身,接着,尽力一跃而起。要想一步跳上那么高的地方简直是个笑话,但在这个时候,我相信我可以。或者说,正因为我相信,所以才能成功。
一路相伴的帆布鞋像是双翅膀,我乘风而起,甚至不用劳神去控制方向。下一刻,我发现自己正站在蜗牛壳的顶上,那里真有一个烟囱一样的东西,那一幅幅画像就从这儿乘着风涌出,从我面前经过,一张又一张。
那每一幅画像都不同,但女孩儿却是同一个。我望着无数个表情的她从面前飞逝,探出手,想抓住某一张,迟疑一下,又最终缩了回来。
此刻,不该是我留住她。
我
的目光追随着她的无数个笑颜,只向远天。风如潮水,从我身边汹涌流过。我的衣角,我的发梢,我的思绪,都被席卷着飘了起来。原本一路悠然的彩云,此刻不再
远行。它们偏转航道,划出一道又一道色彩斑斓的弧线。弧线并不相连,却遥遥相应,里里外外,重重叠叠,在空中旋转,如同远古遗迹中神秘的轮盘。
漩涡……
风是如此之大,我却发现自己仍能睁大眼睛。我凝视那漩涡的中心。从我身遭直冲云霄的风,正汇成一股大流,向那漩涡中涌去。尽管风涛汹涌,我仍然不愿移开目光,就那么一直望着,彩云星宇之中,那一弯月明。
忽然,身上有什么东西跳动了一下。我低头时,正看到一盏柔和的光芒从自己口袋中跳了出来,乘风而起——是那面被称为“月”的镜子。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它摇摆着向空中飞去。当它与空中那轮明月重合时,其中的那个影子,变得格外清晰。
我张了张嘴,有个名字盘旋在喉舌之间。这名字也许是“月华”,也许是其他。记忆越来越清楚,可那个名字就是难以脱口而出。只是那轮月光,已经远了。
向着空中,我猛然探出手!
向着前方,我迈动脚步!
只一步,我踏进了闪烁着七彩光芒的烟囱口。风与画纸在身边纷飞着,与我一道,顺着长长的曲折的管道飞驰而下。呼吸被堵在喉头,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不能张口,可全身的每一寸都在欢呼!
下一瞬,眼前是满天星斗。
风呼啸着,像是欢迎我终于搭上了这班列车。
我望望越来越近的天空与彩云,又看了看越来越远的土地。离得稍稍远一些,下方的景色就朦胧起来。那栋紫色的屋子现在真得和蜗牛壳一样小了;那片草野也变成老家院前的一片草丛;山崖化为沟壑,小丘变作凸起。唯一浩瀚依旧的,是那白色的雾气。
我终于要作别了,作别这片云上的大陆,雾的世界。
雾气越来越浓,遮蔽了脚下世界的一切。与此同时,它似乎凝固起来,颜色变得充实,呈现出玉石一样的光泽。望着这副情景,让我忽然想到学校的多媒体教室中,那雪白的放映屏。
怀中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那些枫叶跃动着。我只是打开背包,它们便一涌而出,洒向大雾之后的每个角落。
于是,我看到了,在这广阔天地间的大幕之上,那些亦真亦幻的场景。
我看到一片苍绿色的草丛中,有座小小的蜗牛小屋。小屋上的老头儿,正在风中将画笔挥舞。贴在画板的枫叶上,是迄今为止我见过最动人的容颜;
我看到在一座陡峭的悬崖之下,枫叶像钥匙一样,插在列车前已经断开的锁链中。在那不远处,狂奔着一队白色的骏马。为首的那一匹上,有个小子正挥舞着自己的帽子。相隔那么远,还能听到他的欢呼;
我看到生长着巨大银色枫树的小丘上,少年迎风而立。他没有双足,却乘上了一片巨大的、魔毯一样的枫叶。他顺风而起,自小丘而下,飘过有着长椅的花坛,轻轻落在湛蓝的湖水之中;
我看到……
清冷的风划过我的面庞,下方的大地,白雾依旧浓重。那些令人心动不已的场景,霎时又消失不见。但当我闭上眼睑,一切都依稀呈现在眼前。
是啊,即使是闭着双眼,我仍能看到你。你的光辉自云端落下,在整个大地上落下我的投影。
如果说,这一切是真实,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却看不到他们的踪影。
不过,就算是梦幻,这一切也会深深刻在心中。
心上的泉啊,汩汩流出,我听到你的声音。
风渐渐息了,我感到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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