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雪良先生，第一次出书就卖得这么好。”
“也不是什么好书，多亏了家乡父老捧我。”雪良正了正衣领，今天他穿了一身改良版汉服，准备去给当地的图书馆给中学生们做文化演讲。刚一推开门，里面的学生就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欢声——那是不同于掌声、最最纯朴自然的喜爱。
看来今天不拿出点让他们满足的东西是不行了。
雪良满意地解开了衬衫最上边那个让人紧张的领扣。
*
上次进城，我顺便给男孩子们批发了一箱一两块钱的塑料水枪，有了这玩具，这帮疯小子一到晚上就绕着那个浅水池开战，咱们这帮大人就在边上乘凉，顺便看着他们。女孩子这边，因为实在不知道她们能玩什么好，我也就随便带回来几个便宜的竹蜻蜓，跟她们说要是学习成绩好，下次去城里给她们多带点好玩的回来。
燕儿他大哥的发型比较显眼，我一眼就从树下坐着的那几个人里认出了他。燕儿说最近的晚上，她要先做家务后做功课，出来的时间也少。我仔细找了一圈没发现她，便溜达过去悄悄叫走了她大哥。
“大夫，啊不是，老师你好。”走到边上一个没人的树底下，她大哥先开口问好说道。
“燕儿她大哥？叫什么名字？”
他点点头回答说：“栋梁。”
“哦，你是梁，你妹妹是燕，平时肯定兄妹感情特别好吧？”
“也没有……其实我对我妹妹吧，挺刻薄的。”
“哟？”这小子居然招认得这么快，我假装燕儿什么都没说，接着问他：“不能吧，我看你也挺懂礼貌的，怎么对自己妹妹还刻薄呢？”
“这个……”他把头低下去，憋了一会儿说道：“老师您就看吧，我这体格也不是干农活的料，白天太累了，出的汗一多火气就大点，有时候控制不住，稀里糊涂就对她发脾气了。我也知道这样不对……”
“你等会儿！出汗多了火气就大？你这火气也来得太自然了点吧。”
“对不起老师，我家里有点事要先走了。”
不等我往下说，他急忙就要回去。
出汗和火大的关系，没点中医知识的人不会联系得这么自然。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一个高中没念完就回家种田的人能掌握到这里，想必私下里没少用功吧。
如果不是他那慌张的反应，或许我就真放过这个细节了。
第二天上课，我给了燕儿一个我以前的笔记本，只告诉她交给她大哥，如果大哥不需要的话再给我拿回来。不过，当天晚上她大哥还是不出我所料，一个人拿着笔记来到了我住的地方。
“您说自己不是医生，是假的吧。”栋梁上来就问。
“怎么这么说？”
我从冰箱拿出冷藏的凉白开，给他倒上一杯。他说了句谢谢，就把杯子推到一边：“您是在考验我吧？”
“喝口水而已，哪来那么复杂，还考验。”
“中医会有大夏天喝冰水的吗？”
“哎呀，不好意思我给忘了，夏天喝冰水对身体不好。不过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这哪是什么中医啊，也就是以前在城里看看养生的节目，时间长了也记不住那么详细。”
我把他杯里的凉水往我杯里倒了一半，又往各自的杯里续上新烧的热水：“这回可以了。”
“老师我们不要再试探了，其实在干活的时候我也经常抽出空来，一个人学点中医，直到看了您写的我才稍稍明白五行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吗，那我也不瞒你了，跟我讲讲你妹妹的事可以吗？”
“燕儿？她怎么了？”
“她没怎么，只是跟我说了一些你上学时候的事。她说你因为成绩的问题中途辍学了，但我有一些疑问：我的笔记写得这么简略，能够看得懂的人不是真正学过中医，就是脑子特别好使。所以我并不相信你真的跟不上中学那些课程。”
天渐渐黑了，晴朗的夜晚能看见星星，是乡下区别于城里的最大优势。我没有开灯，借着晨昏线边界的最后一线微光，等待着栋梁回答。
“老师您见多识广，我说了您也能理解。乡下的女孩子不去读书，在农村能干什么？我们家虽然不是那么困难，但同时支持我们兄妹两个去念书的话，我实在不想看父母那么辛苦，而且凭老一辈的观念，加上我和妹妹之间成绩的差距，最后不得不放弃学业的一定是她。当时我想主动退出，又不忍心伤她的自尊，唯一的办法就是我的成绩掉下来，可没想到家里以为我学不好的东西燕儿更学不会，居然是我退学的同时让她也跟着退了。”
“唉我去你是不有病啊？”我听完了真气得差点没削他：“农村小孩那质朴劲儿都哪去了？你哪来这么多戏啊？想这么复杂！哪个父母——哪个人不是拼尽全力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未来的事，等来了再看，车到山前必有路啊。你知道人的潜能有多大？你根本就不知道！”
我指着他的胸口训斥道。说实话我还真么见过思想这么复杂的小孩，好像自己能安排整个世界似的，摆出一副“我这么做都是为你们好”的姿态。城里看那些不靠谱的电视连续剧长大的小孩，恐怕也没有他这想象力。我勉强把削他的冲动控制下去，一时间脑子里竟也不剩下一句话。
“我这么做难道都是没用的吗？我本来也可以一直把书念下去的吗？”
“你也不用自责，现在你父母身体很好，放到城里就是最让人羡慕的事了。妹妹也有了努力的理由和动力，起码顺了你的想法，没有甘心一辈子为别人活着。你自己还学上中医了，说明你也没放弃——你说你一个小老爷们儿，干点啥就不能爽快点。再说了，操心别人这事，要等你把自己做到最好了再做。”
“可是我和燕儿都早都错过了最好的时候，哪怕现在再开始努力，也已经来不及了。”
虽然没开灯，但以我的夜视力，只借着星星的光也能看出他脸上丧气的轮廓。姑且把他忽悠回家，对付他这种性格，晚上最好别去劝说什么，这人一旦消极起来，十头牛也拉不上岸，晚上又是一天当中最容易胡思乱想的时候，劝他只会越陷越深。
不过没有让他就这么走进大学，我心里还真闪过那么一丝轻松。如果到了大学里边还这么消极，碰不上几个好老师的话，这人很可能就完蛋了，还不如在家里老实务农轻松。
想到这里，我又不禁想起了妮妮。可对于那些早已无力回天的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不让自己为现在而悔恨，如果未来有机会，一定牢牢地抓住，而不是因为准备不足而让它流失。
第二天下午，我在田地的树荫下找到了正在休息的栋梁。看我来时，他脸上已经没了此前的忧愁。
“对不起啊，昨天跟您发了那么多的牢骚。”他带着有些尴尬的笑容看着我说道。
“没关系，人哪有说一个人把所有事都能扛过来的，你能跟我说，说明你也没拿我当外人，是吧栋梁？”
他又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我接着说道：“你以前也没在城里生活过，这么早就能认识到女孩子一定要读书，说明你有一些独特的看问题的视角。辍学这事虽然不过大脑，但是算上之后对妹妹的刻薄态度，说明你是一个真有爱心的哥哥。连我那本简略的笔记都能看懂，也说明你有些智慧。现在自己也想开了，还能有什么问题呢？”
“您放心吧，现在燕儿比我还努力，我也不用再像以前那么逼她了。”
“你这还有点爷们样，脾气发完就拉倒了，也别在心里憋着。这次去城里我买了一些书回来，你要过来看看吗？要是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讲一点中医的思想。”
“可以吗，那谢谢您了。”
“不过我倒是好奇一个问题，你当初退学了之后怎么就想起来自己学中医了呢？一般的学生就算再怎么放不下学习，也未必能有机会接触到那个方向上去啊。”
听我这么一说，他朴实地一笑：“哎呀，当初咱们村还不像现在这样呢，现在有的人家还有网，那会儿真是想看书也只能看看有什么书。当时一个收旧书的来咱们这，我就跟他换了一本讲健康的书，那书刚开始写的挺好的，中医一些五行和阴阳的东西都写了。但是后面写的就有点邪乎了，什么吃生茄子能吸走肚子里多余的油脂、从手心脚心放血能降血压什么的，我就没敢再看。人家胖的人也不是光胖肚子，血压高也不是因为血太多了，这不扯呢吗！”
“放血降压？你那书叫什么名？”
“那个书没有皮，我也不知道叫啥名，好像是一个什么阿古吉博士写的。”
“我的天！”一听阿古吉博士我全都明白了，当初他在各大地方卫视讲养生，像茄子吸油、放血降压这种幼儿园物理级别的套路，当时忽悠了多少中老年人。后来这家伙居然还出本书，好在后来身份造假被揭穿，才没有更多人被骗。没想到当年的歪书，居然流进了信息代谢并不是那么快的乡下。
我把真相跟栋梁说了之后，他没有多少惊讶，反倒是很欣慰地说了句“原来是这样”，看来这孩子的想法还有很多特殊成熟的部分。
“栋梁啊，以后你有空就跟我学学吧。”我再次劝诱道。
“谢谢老师。我现在心里真有点不平衡，为什么您不早点来到我们这里？您现在带的那些学生，大部分并不是因为没钱才不去上学的，有的是不想学，有的是不会学，有的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学，有的是家里不想让学，很多都是去乡里、哪怕县里学校也解决不了的问题。这批学生远比您能想到的更复杂，您或许能教一个两个我，但是人多了，就算是您也没有办法的。”
“谢谢你啊。”我回答道：“不过啊，替别人操心的话，点到为止，思虑过多也会伤身体。问题再多，放在那里不去解决的话，它们也还是问题。我们并不需要把一生的精力都投入进去，但是尽自己的力量去解决一部分，这就已经够了。不用去太贪婪，非要亲手抓住成功——为了一个值得努力的目标，你去努力，这就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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