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个人坐在花园里,手里拿着画笔,在纸上勾画着什么。
这份景象对我来说已经是久违的了。
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看母亲的样子了。
如果不是因为我快要‘死了’,重逢可能还得拖一阵子。
和母亲的主治医生打了声招呼,我和琥珀小姐便来到了母亲疗养的地方。
母亲坐在遮阳伞下,专心致志地勾画。
即便现在离他很远,我也能猜到母亲正在画什么。
一定是满眼充满生机的景色吧。母亲以前就喜欢画这些东西,不管心情好坏,都会把‘温暖’‘善良’的东西收进自己的画笔里。也正因为如此,待在母亲的身边才会让我觉得幸福无比。
也让我觉得亏欠的太多。
母亲还在专心画画,并没有注意到我已经来了。
说真的,我并不想打扰她。或许见到我之后,会勾起她过去的回忆,也许她会自责。
但现在的我如果真的一句话不说就‘死去’的话,留给母亲的遗憾或许会更多吧。
总而言之,我选择来这里和她见面了。
我承认,镜花的话也是我来这里的理由之一,镜花希望我能和母亲聊一聊。
我自己也是,也有些疑问想要从母亲这里获得答案。
我迈开步子,向母亲那边走了过去。琥珀小姐也小小地迈开步子,跟在我的身边。
来到母亲的身后,首先吸引我眼球的就是平放在她大腿上的画纸。
那里并没有我认为的‘幸福’,而是毫无意义的,凌乱不堪的线条。
就好像小孩子的涂鸦一样……也许比那个还要糟糕,小孩子的涂鸦最起码是有参照物的,他们会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用拙劣的画技放在纸上,但母亲手边的画纸上只有让我琢磨不通的凌乱线条。
我错过了首先打招呼的机会,母亲先回过头对我微笑了。
“已经听医生说了,小秋你今天会来看我。”
“嗯,昨天和医生打了招呼,他告诉我今天可以来。”
母亲的笑还是那么柔软,怎么看都不会让人厌烦。
小时候,我就躲在仓库里等待母亲的笑容,我是不可能忘记的。
她一边微笑,一边对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
“妈,医生告诉我,您的病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现在已经可以出院了。”
昨天,提前联系医生之后,他告诉我母亲的病已经恢复正常,近期就可以可以安排出院。出院后只要能够按时吃药,理论上完全可以正常生活。
“但是我不太想离开医院哎!”
母亲还在抚摸我的脸颊,微笑也留在她的脸上。
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这样的母亲极度异常。
“对不起,这么久了才来看你。”
“你说什么啊,应该是我道歉才对吧!你也生病住院了不是吗,当妈的都没有去医院看你。但是还希望你能原谅我,我可是有争取去看你的,但是医生和小镜不答应,我也只能作罢。你也知道小镜的性格吧,那孩子和冬弥一样,非常一根筋,认定的事情就会死缠到底。”
“嗯我知道。”
我抬起手,我轻握住母亲的手腕,让她的手暂时从我的脸颊上移开。然后我俯下身,蹲在母亲的面前,直视母亲的脸。
仅仅是两年,母亲的脸便苍老了几分,也失去了以前的光泽。虽然微笑还是那般柔和,可总觉得她在勉强什么。
但我估计这只是我瞎想的,母亲还是母亲,一定没有其他改变。
“这孩子是?”
母亲注意到了琥珀小姐,略带疑惑地问了我一句。
“她叫琥珀,是死神。暂时是我的契约者,负责跟在我的身边。”
我很直白地和母亲说了琥珀小姐的身份。
“……小秋这么认真地和我说话,让我也没办法怀疑她的身份了。即便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神,也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位吧……不过,老妈我有个问题想问。”
“嗯,问吧。”
她压低语气,柔软地吐出声音:
“她是来带走小秋的吗?”
“……”
“我再问一遍,她是来带走小秋的吗?”
“因为是死神,所以……”
“我只是陪在大哥哥身边而已,与其说是要带走他,不如说是监视他,现在他不能随便死去,这就是我的工作。”
琥珀小姐立刻加入到我们的对话当中,抢先我一步给母亲解释道。
“是这样啊……”
母亲点了点头,然后冲着琥珀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一些。
琥珀小姐微笑着接近母亲,母亲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只要不是伤害小秋就行,不然我可是会做出奇怪的事情哦!因为我已经足够奇怪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多奇怪的事情!”
“放心好了,我和大哥哥的利害一致,我是不会强迫他做出不愿意做的事情的!”
“那就好!”
母亲笑了,琥珀小姐也跟着笑了笑。
“那我就不打扰大哥哥和伯母会面了,总觉得我在这里显得有些不太好。”
“这样可以吗?”
我询问道。
“这样不好吗?”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是好,但是……”
“没关系,我是懂得察言观色的死神。”
对我吐了吐舌头,琥珀点头示意,便退出了花园,留下了我和母亲两个人。
“看起来是个好孩子,不过我可不建议小秋你讨她做老婆,毕竟看起来太小了。”
“她可是死神……”
“死神也没有关系,只要不伤害你就没有关系!”
“这样也行?”
“这是当然的吧!我会保护小秋,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母亲笑的很明媚。
她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的笑容。
“镜花她总来看您?”
“嗯,总是来陪我说话。还总和我说你的事情,告诉我不要担心,让我安心在这里待着。”
“没有说我的坏话吧?”
“我倒是想要从她的嘴里听到你的坏话,但她却总是一个劲的夸你。再说了,她哪有我了解你啊!”
“那么你和镜花说我的坏话了吗?”
“哼哼,这就要由你自己猜想喽!”
话必,母亲对我投来不符合年龄的活力笑容。和镜花如出一辙。
不对……也许镜花的笑脸就是从母亲这里学来的吧。
“妈,我有事想要和你说。”
“该不会真的要和琥珀结婚吧?”
“……你要不要出院呢,出院回家去生活。”
“回家?”
母亲颇为惊异:
“我可以回哪个家呢?”
“当然是咱们自己的家了,有镜花和冬弥叔的家。”
“……那里是我的家吗?”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是平和地说出了‘事实’。
“我觉得是。”
“其实我也觉得是……但问题是,我到底有没有回去的权利。”
“……镜花她并不怪你,她也没有怪我,我想冬弥先生一定也没有怪你。”
“嗯嗯,我知道啊,我知道你们都不怪我,你们都是我最最珍贵的宝物嘛!”
“那为什么不回去呢?是在担心什么吗,还是说……”
“对啊,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不能回去呢?”
她低下头看了看手边的‘画’。
凌乱不堪的线条交织在一起,根本不是平时的母亲画出来的画。
看着看着,她便抬起笔,又在纸上勾画了几下。
只可惜依旧是乱杂杂的线,并不是画。
“我好像画不出来了。”
母亲轻声地说道:
“你知道吧,我以前随便一抬笔就能画出些什么来。景色也好,人物也好,只要我想,我就能用笔画出来。”
“嗯,我喜欢母亲的画。”
“但是最近,我什么也画不出来。就好像一点一点退化了一样,无论怎么都画不出来。”
“或许是太久没有画生疏了吧,等到回家之后熟悉几天,一定可以恢复的。”
“从我住进医院那天开始,就画不出来了哦,我的小秋啊,老妈我什么都画不出来了!”
“……”
“不过好在我还能握起笔,还能像这样毫无意义地勾一勾,只要能持续这个状态,过去的记忆就不会消失,我就能一直记着。”
“……如果不开心,不记着也没问题。”
“是啊,要是能忘了该多好。”
“只要足够幸福,就能忘了过去的不愉快。”
“小秋也能忘了吗,不愉快?”
母亲略带质问地说道:
“如果真的可以忘了,那到底要有多少幸福才行呢?”
“……”
“我换个问法好了,我要破坏多少幸福才能让自己足够幸福呢?”
“……都说了,镜花和伯父并没有埋怨你,他们……”
母亲伸出食指,轻轻放在我的唇边制止我继续说话。
她微笑着轻轻说道:
“但是我没办法原谅我自己啊!”
我没办法原谅我自己。
是啊,我也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
既然这个人是我的母亲,那她一定和我有着相似的性格。
我们都得到了很多,所以才没办法原谅自己的‘过错’。
这就是完全没办法填补的遗憾。
我已经没办法让母亲幸福了。
我们俩沉默了许久。
之后,是我先打破沉默。
“妈,我有个问题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放马过来!”
母亲伸开双臂,强迫自己精神饱满。
我深呼吸一下,然后问道:
“既然你觉得无法原谅自己,那有没有想过……”
“想过?”
“想过自杀……”
母亲瞪大了双眼,惊讶不已。
“小秋你想过自杀?”
我老实地点了点头。
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
“怪不得见你表情怪怪的,该不会和我见面之后,就会自杀吧?”
“……不会……吧……自杀的念头是在这之前。后来我遇到了琥珀,自杀便被否定了。”
“哦!是这样!难怪我会觉得她是个好孩子。”
“你也太敏感了吧,做妈的都那么厉害吗?”
“这世界还有很多需要小秋你去了解的事情哦,所以千万不要想着自杀。至少你不能死在自己的手里。”
“也就是说,老妈你从没想过自杀?”
“嗯,从来没想过。想知道理由吗?”
“老妈你想对我说吗?”
“如果你能老实答应我,不会擅自消在我的面前,我就告诉你!”
“我……”
“不可以撒谎哦!”
“……对不起。”
“别和我道歉。”
“对不起。”
“……别和我道歉。”
“……”
“除了道歉就没有别的可以说了吗?”
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除了道歉之外我还可以说什么。
我快要死了,说实话,我是希望自己可以了却生者的遗憾死去。
但看起来,这条路似乎非常难走。
我是我,镜花是镜花,母亲是母亲……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们不属于谁,却也都和对方息息相关。
幸福不是一个人的事,笨蛋比聪明人更能理解幸福的意义。
“妈,你不会出院对吗?”
母亲点了点头:
“嗯,我会待在这里。”
我继续问道:
“那如果冬弥叔醒过来了,你还会一直在这里吗?”
“我会请他喝茶,然后给他画肖像画。”
“如果冬弥叔来这里请求你回去呢?”
“……可惜这个世界上‘如果’发生的几率太低了。”
“但并不是不可能吧?”
“可我还是罪人啊!”
她抬起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管谁来,都没办法洗清我身上的污浊。所以我必须要活着,为了惩罚我自己而活着。可活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是不能承受这些幸福的……你明白吗?”
我没有回答。
“早晚有一天会明白的……如果有人陪在你身边,你一定会明白的。”
母亲拒绝出院,也拒绝回家。
我也拒绝了母亲的要求,我可能会擅自消失。
到头来,我们还是没有原谅自己,也没有原谅对方。
或许我早就知道母亲不会出院,也不会回家,更知道母亲为什么没有自杀。
活着是惩罚。这就是母亲给我的答案。
她很清楚,自己的错误已经无法修正,即便死去了也不一定能够别人宽恕,所以自己就只能活着,活着等待失去幸福的人来惩罚自己。
……
我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呢?
要是真的这么想,我应该就不想死了吧。
从精神病院回到家里,我问了琥珀小姐。
“琥珀小姐,你的身份是?”
“是死神哦。”
“你的目的是?”
“和你一样。”
死神小姐,如此说道。
和我一样。
她并没有否定。
但这个时候,我却开始琢磨一个以前从没有想过的事儿。
到底谁才是‘该死’的呢?
我想,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母亲,也不会是镜花,不会是冬弥叔,不会是我所看到的那些‘死亡’电影里的主人公。
更不会是死神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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