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还是医院，我也还是我。
唯一改变的好像只有时间，除了时间，一切都像平时一样。
我也像平时一样，回到了属于我的‘平时’。
坐在病床上，手边放着一本书，假装把文字灌进脑袋。
陪在我身边的还有我的妹妹，她也像往常一样，一样天真的笑着，一样给我讲这段时间遇到的新鲜事。
“秋哥！”
原本一如往常柔和讲故事的镜花，突然把语调提高。
“怎么了？”
我有些疑惑地问她一句。
她皱了皱眉，鼓起脸气鼓鼓地对我抗议：
“秋哥你完全没有听我讲话吧，心思好像根本没有放在我的身上！”
“怎么可能，我可爱的妹妹和我说话，我当然会全神贯注地听了，你不要诬陷我哦！”
“那你说说看，就在刚刚，我说了什么话题？”
“让我想想啊，刚才嘛，你刚才应该在说你的好朋友和你上了同一所大学，恰好那所学校也是我的学校，所以就想问问我那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哎？竟然真的有听！”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我都说了，我可爱妹妹的事情，我当然会认真听着了。”
虽然脑子里确实想着别的事情，但我还是努力和她交流着。
就在一个月之前，镜花还是高考生。可即便被这种紧张束缚着，她也不忘每个礼拜都来这里看我一次。
‘我现在可是家里最健康的人了，所以照看你们就是我的责任啊！放心好了，我就是活力的化身！’
即便我已经不止一次告诉她，课业太忙就不用来医院了，她也会一如既往地来医院看我。
“可是总觉得刚才的秋哥一直在想别的事情，怎么形容呢……”
镜花低头‘嗯——’地拉长音，努力思考。
“对了，就是那个吧，和妹妹交流的时候，心里想着女朋友，这种感觉？”
“干嘛反问我啊，我没有女朋友这事儿你是最清楚的吧？”
“那谁知道呢，我一个礼拜才来一次啊，剩下的时间秋哥做了什么我完全不清楚啊，也许就交了女朋友也说不定呢。”
“一个躺在病床上近两年的废柴，到底要怎样在这两年里找到女朋友啊，这是不可能事件吧？”
听了我的话，镜花的表情有些暗淡。
“……都已经两年了啊，秋哥的病有好转吗？”
“你这话题转的有点儿硬哦，不好奇我的女朋友吗？”
“咳咳，好奇是好奇，但是正如秋哥说的，这是不可能事件，我可不会胡搅蛮缠，我是懂事的妹妹哦！”
“那倒是挺好，那改日我就把女朋友介绍给你吧，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哦！”
“比我还可爱吗？”
我假装上下打量镜花，然后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还是我家妹妹更加可爱一些吧！”
对她伸出大拇指，努力笑给她看。
但也许是努力笑这件事太勉强了，又或者是房间里消毒水的味道太刺鼻了，我不小心咳了出来。咳嗽这种事对我来说就是‘连锁’反应，咳嗽出一声，那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一定也会出来。
镜花匆忙站起身，轻抚我的后背，神色有些紧张。
“看来是我对镜花的可爱分析不足，所以才会用咳嗽惩罚我吧。”
“难道不是因为心里想着‘妹妹一点儿也不可爱，丑女一个’，但是嘴上却说了违心的话，所以才受到惩罚了吗？”
虽然是用质问的语气问我，但她依旧不停地在我的后背抚摸。
“嗯嗯，我家妹妹的手还是挺柔软的，继续这样触摸我吧！”
“哎？是妹控吗，是妹控吧？”
“那我就以镜花为模子，找一个女朋友好了。我已经没事了，不用这么担心。”
我轻轻地把她的手拿开，然后微微笑出来。
这次很好，没有咳出来。
她先是一脸担忧地抽回小手，见我没事才重新挂上活泼的笑容。
“秋哥你真是一点儿也不能放松啊，你这个样子才不可能找到女朋友呢，看来我得一直这么照顾你了。”
“当个妹控挺好的。”
镜花一脸的‘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假意无奈地摇摇头。
重新坐在了床前，拿起苹果削了起来。
“对了……”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一边削苹果一边说道：
“伯母的病情好了很多哦，昨天我去看望她的时候，聊了好久呢，听医生说，再过几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是嘛。”
“对对，虽然要一直吃药，不过已经不用一直在医院里被看护了。”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点点头。
镜花也专心削着苹果没有多说话。
我想要把手边书里的文字重新装进脑袋里，但镜花的呼吸声却让我有些不安。
镜花她不光一直来照看我，也一直照看我的母亲。
我知道，对她来说，我和我的母亲就是她的家人，她的笑很真实。
但我……
昨晚我想要自杀。
我想要用自杀放弃自己得到的一切，想要用自杀让所有人得到安慰。
但最后我还是回到了病房里，和妹妹说着平时都在说的话。
如果我昨晚跳进那个深渊里，也就没办法听见镜花的呼吸声了。
“镜花，那伯父呢……”
我问出了声。
这两年来，我从来没有问过。
我不问，镜花也从来不说。
她就是这么一个懂事的孩子。
听了我的问话，镜花也像是按下了停止键一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父亲他还是老样子嘛。”
她抬起头，依旧给我展示自己的笑脸。
就样子而言，和每次看到的笑脸没什么区别。
“不过不用担心，听医生说，父亲的情况已经有好转了，是有恢复的可能的，现在只要安心待在医院里就没问题了。”
“是嘛。”
“秋哥啊，你现在可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吧，自己的病也要注意不是吗？我可是听说了，昨晚你擅自离开医院了是吧，所以我才会问女朋友的事，我猜想你是去会你的秘密女友了。”
“伯父他真的可以恢复吗？”
“……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啊？医生说可能性很高，我相信医生的话。”
“真希望他能快点儿恢复过来啊。”
我自顾自地说了这么一句。
“一定可以恢复的。”
镜花低声回语道：
“秋哥也会没事的，阿姨也会没事的，咱们全家都会没事的！”
她牵起我的手，还是那样灿烂地笑着。
“一定会没事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昨晚我可是要自杀的，但镜花她还是相信着，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相信着我。
是的，我是个大骗子，从很久以前就是大骗子了。
“嗯嗯，会好的！”
我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镜花的头发，她笑的更加明媚，好像看到这张笑脸，就看到希望一样。
“秋哥你先吃这个苹果吧，我去给你取午饭！”
对我点了点头，镜花站起身离开了病房。
我长舒了一口气，在心里想着自己刚刚的谎言是否已经完全镀金，是否足够完美。
如果我昨晚没有要去自杀，那我的谎言一定会更加完美。
如果我昨晚跳下那个深渊，那我的罪责一定会变得更轻。
每每看到镜花的笑容，我的心就好像是乡下提水的辘轳，一圈又一圈地卷着绳子，紧紧地拉扯着我自己。
她不该对我这么温柔，不该对我这么笑。
“刚刚那个是你的妹妹吗？”
就在我思索这些事情的时候，一声熟悉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
但就算说熟悉，我也只是在昨晚听过。而且之所以会觉得熟悉，恐怕是因为她给我的冲击力太大了。
死神小姐。
死神小姐真切地站在了我的眼前。
比起昨晚在月光下的飘渺与虚无，此刻的她则是褪去了‘仙气’，变成了一个孩子。
“昨晚的事情原来不是骗人的啊。”
“哥哥你也从来都没有当成是骗人的吧？”
死神小姐掐着腰，自信地回应一句。
“我还想着，如果要是骗人的话，今晚我就再去一次那个山腰。”
“去干嘛，去自杀吗？”
“说对一半，我想去看看，看看你是不是在那里。”
“如果不在，你还要自杀吗？”
我笑而不语。
“我昨晚不是说过了嘛，你还不能死哦！”
“必须要完成我的遗憾，然后死在死神小姐的前面对吧。”
死神小姐满意地点点头。
“就是这样。不过死神小姐这个称呼有些怪，我也是有名字的，我叫琥珀，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琥珀……小姐，嗯，我叫秋眸，同样的你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因为已经有一个妹妹了，所以不愿意让我叫你哥哥吗？话说妹控不都喜欢让别的女孩子叫自己哥哥嘛，不用跟我客气哦。”
“被死神称作哥哥，也确实是难得的经历，随你喜欢吧。”
“就随我喜欢吧。”
那张童稚的脸上扬起了成熟的笑容。
这种时候才能真切发现，这个人并不是孩子。
孩子不会挂着这样略带苦痛的笑容。
笑容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用的东西，通过笑容能发现太多太多信息。
“昨晚说的太笼统了，你真的有听明白我的话吗？”
“如果是利害关系的话，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就算如此，我现在还是要和你重复一遍。”
我点了点头，琥珀便继续说道：
“现在的你因为和我有了契约，所以暂时没有我的允许是不能死去的。打个简单的比方，如果现在你想要自杀，一定会在承受了巨大痛苦之后活下来，那种感觉还是不要尝试为好，这是劝告。”
她伸出食指一本正经地补充着：
“现在的你需要完成自己的遗憾，等到遗憾都完成之后，就可以迎接自己的死亡了。”
“我快要死了吗？”
她认真地盯着我看了看，然后抛出一句‘没办法，就是快要死了。’
“但是在消失之前，你必须要好好完成和我的契约。”
“明明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让我去完成愿望呢？难道说我是什么特别的人吗，所以才会被特别关照？”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直到死去也没有了却自己的遗憾，我这个满满都是bug的‘程序’又是怎么被管理员找上门，要求重新编译的呢？
“你想要听解释嘛……也不是不能和你说，你确实有知晓的权利。”
琥珀点点头，靠近床边，坐在了镜花刚刚坐的椅子上。
微微抬起头，认真地盯着我看了几秒，随后扬起笑脸，柔和说道：
“人类的世界能够维持下去，靠的就是平衡。善与恶，美与丑，对立面互相牵制，互相平衡。但发生在你身上的‘遗憾’不光影响了你自己，还影响到了你身边的其他人，甚至会连锁反应，牵扯到更多的人，因此我才会给你完成遗憾的机会，让你把这份已经打乱的秩序重新平衡过来。”
“死神还真忙，难道不能等到我死了之后由死神的手来平衡吗？”
“不可以，我们虽然有赐予死亡的权利，却没有干涉人类的权利。这就好比生态平衡，我们只能辅助，不能过度干涉，不然就本末倒置了。”
死神倒成了生态研究员了。
不过能说出这么高深的话，琥珀小姐死神的身份已经越来越浓烈了。
“那具体来说呢，我该怎么做呢，我该怎么填补自己的遗憾呢？”
“不知道。”
“啊？不知道？”
“嗯，就是不知道。”
琥珀小姐摊摊手，露出一脸的无奈。
“你的事情是你自己的事情，死神只能做一个中立的人，在你的身边陪着你而已。”
“琥珀小姐要当我的女朋友吗？”
“要死神做女朋友，哥哥你也真是想的开，还是说，你喜欢这样子的体型？如果你的愿望是交一个萝莉体型的女朋友，我也不是不能答应你。”
“这样也可以吗，那我先保留这个意见。”
那么，该怎么做呢？
遗憾，所谓的遗憾该怎么填补呢。
“琥珀小姐，我能问个问题嘛？”
“适当的问题，如果不干涉过多的话，我可以回答。”
“你真的觉得遗憾可以弥补吗？”
“不知道。”
“为什么还是不知道啊……”
“因为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你自己的事情，所以我不知道。”
“还真是随意呢，那我要是回答‘不能弥补’，是不是我们之间的契约现在就可以结束了呢？”
“不可以。”
“我想听听理由。”
琥珀小姐抱着胳膊，锐利地看着我。
“我讨厌什么都不做就自杀的人，所以不可以。”
“死神还真是任性。”
“对啊，死神都是很任性的。”
可是你这么任性，我可就头疼了。
遗憾是没办法弥补的。
就好像你用匕首刺死了一个人，然后你又不住道歉一样，那样根本算不上是弥补。
对我而言，遗憾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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