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阳吃力地撑起身子企图从床上坐起来,一之濑千泽急忙上去搀扶他。他骨折的右手看上去没有任何好转,那条胳膊稍微动一下他就痛得皱紧眉头。他坐了起来,靠在床头,这个动作花了他不少力气,使他眼神里的光又虚弱了几分。
“要吃点东西吗?”一之濑千泽在他身边坐下,把饭盒拿了过来。“我刚从食堂拿回来的。”
“不用了,给我点水喝吧……现在嗓子里全是血腥味。”
一之濑千泽麻利地拆开餐盒,但是里面只有粘稠的粥。他想了想,从自己背包里取出半瓶矿泉水来,拧开了盖子。瓶子是喝过的,没有杯子可以倒水——石阳倒是满不在乎,他接过瓶子,咕咚咚地灌进了嗓子里。
“还是吃点东西吧。”千泽说,“骨折恢复需要营养。”
那瓶水转瞬间空了。石阳把空塑料瓶握在左手,捏出了吱嘎吱嘎的声音。他背过脸去,望着拉了一半的淡绿色窗帘,只给千泽留下了一个发梢乱翘的后脑勺。他发出了低沉的笑声,轻轻地在空气中荡起波纹。
“你说什么呢?一之濑……我是想死的。”
石阳把脑袋垂下去,耸了耸肩膀。谈论这些东西好像令他感觉窘迫而不安。一之濑和夏初粼,他们都是些孩子,是他的学生,他羞于在他们面前袒露心扉去描述这些软弱的情绪,但与此同时,他们身上那些纯粹的部分总是在吸引着他,也使他变得纯粹、变得易于自我表达。他时时刻刻都被这种简单又精巧的矛盾给纠缠着。夏初粼还是那个夏初粼,她刚刚来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石阳听见她低声啜泣似的声音,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在长辈面前忏悔。她不希望他死掉,但是她又毫无办法。如果在刚刚睁开眼睛,以谅解一切为前提询问她,她大概会说出所有隐瞒着的事吧。石阳想。
他没有勇气睁开眼,或许是为搞砸了自以为的帅气退场而惭愧,或许是害怕自己不够资格承受那份纯粹。
“是啊,我不是什么可靠的人……”
石阳还是说了一些比较坦诚的话,或许是房间里昏暗的光线给予他安心感,又或者是自杀未遂使他的心态改变一些了。他低着头,盯着自己肿胀发黑的右手臂:
“我是想死的。在这之前,曾经很多很多次……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太空虚了,难以忍受……你明白吗?我只是处在一个还没死的状态,每天都寻找着一些对我有意义的事情。但当我真的这么做了,当我从楼顶跳下去的时候,我一辈子都没感受到这么大的恐惧……不只是死亡,不只是。说起来也真惭愧……我感到我做了错事,这辈子错得最严重的一个决定。无论是对你,还是对夏初粼……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
“对不起。”他轻轻地说了一句,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
一之濑千泽有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很亮,他微抿着嘴唇,目光有些闪烁。盯了石阳一会后,他低下头眨了眨眼,长睫毛扑闪扑闪的。
“你想……听听巴赫吗?”他的手指绞着袖口,“我的琴在宿舍,我可以拿过来……”
“好啊,以前也没怎么好好听你拉过。”石阳回过头,脸上是一个令人猝不及防的微笑。
他又补充道:“如果有空,去我办公室把我的画箱和架子也拿过来吧。”
“可是你的手……”
“我是左撇子,画画用左手。”他张开自己左手完好的五指,笑得很开心。“是缺陷也是幸运,对吧?”
一之濑心情沉重地离开了保健室。他不放心把石阳单独留在那里,本想等到姐姐回来再走,但石阳却坚持“生死各安天命”,如果被人杀死了,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宿命和解脱。千泽很沉重,他走在路上,湛蓝的天穹落下的阳光还清澈得有些刺眼。他也不太担心自己的死活,从来没担心过,也许是因为千花替他全部担心完了。他感到疲惫,这疲惫是因为无话可说、无路可走。
也许是应该拉拉琴了。他在脑海中回忆着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谱子。和一之濑千花不同,他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认真练琴。每当这个时候他庆幸自己还有这样一件事情可做。他躲在琴声里,这样谁也找不到他,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他不再想着姐姐,而是哼着小调,像麻雀一样向前跃动着步伐。
一之濑千花的粥喝了一半就放下了,她吃饱了。食堂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人,但门口有窸窣的动静传入她耳中。她一边用小勺吃着蒸蛋糕,一边伸手进裤兜里捏住水果刀的刀柄。等她刚刚咽下第三口的时候,食堂的门帘被掀了起来,她把蛋糕扔在盘子上,翻身而起。
来的人是楚颐年,他是用展开的折刀挑开门帘的。见到一之濑千花充满敌意的姿态后吃了一惊。在意识到对方是谁之前,他们的刀锋都指了出去。一边是金属刃,一边是陶瓷刃。这个相持不下的局面颇有些滑稽的意味。
楚颐年首先收起了刀,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捧着个饭盒。“是你啊,见到你还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他欠了欠身,还露出了一个温润的微笑。
“我们有和平约定吧?你不动千泽,我不动你,你干什么烂事我都懒得管。”
一之濑千花的脸色缓和下来,也把武器撤了。楚颐年从善如流地坐到了她对面:“放心吧,你弟弟我也没什么兴趣,那家伙什么都做不了。”
千花没坐下来,冷漠地收拾着餐具:“可我能。”
“我知道,我知道,这几天你已经让所有人见识到你的弟控程度了。”
“远不及您。虽然早就听闻天才学长是在女人堆里泡大的,但一直没机会开眼界。您这几天怕不是饥渴到把所有雌性生物摸了个遍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中文学得不错嘛,贱人。她们都是自己送上门的,你如果想也是有机会的。”
“你对我表现出轻视女性又有什么用呢?你在我心里早就是个垃圾人渣了。”
两人脸上都笑嘻嘻的,距离近到了险些额头相贴。
“你知道吗,楚颐年?你这样子说心里话可比追我的时候假惺惺的样子好多了。”一之濑千花眼里带笑,讲得一脸真诚。
楚颐年也笑得带刺:“我追你?你这是做哪门子的梦呢……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了?”
紧接着是几声大笑,两个人都对这样的互讽失去了兴趣。一之濑千花继续冷漠地收拾餐具,把它们都打包进盒里然后扔回餐车。她正准备离开,口袋里手机的震动止住了她的动作。楚颐年也掏出了手机,他的手机也在同时响了起来——他还不知道已经恢复了空间内部的通讯信号。
“有病吧,关筱雨把我们拉了一个……微信群……她怎么知道我们所有人的号码?”
一之濑千花划着屏幕喃喃自语。她大致看了一眼,已经死了的人不包含在内,剩下的人几乎都在了。关筱雨把所有人拉到群里之后,发了一条全体消息,内容是:“我们刚刚发现空间内部恢复信号了,虽然还不能与外界取得联系,但大家可以即时地互相沟通了。群规是不准骂街不准发黄图,违者禁言警告哦。”
有人秒回了,是黑隐杉,发了一个:“?”
“你有毒吧?”这条是邵雨彤发的。
关筱雨无视了他们两个,很快又发出一条全体消息:
“顺便做一个通知,昨晚刚刚开完会戴雪晴同学就来图书馆捣乱,我处理了她,但我认为有必要向大家公示一下她的下场。我想让大家知道,我们成立避难所的态度是认真的,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会保护这里面的人一天。”
接下来她发了一张图片,是比着v字手的关筱雨和被捆在天台上不省人事的戴雪晴的合影。当时是夜晚,闪光灯把她的身影照得全白,那对浅粉的眼瞳被晃成一种金属般冰冷的颜色,她整个人就像是灵异照片上的幽灵娃娃,甚至看起来比一旁浑身是血的人还要渗人。
“不让发黄图你却发鬼图?我退群了啊?”发消息的人是齐臻。
“Lol.”来自余温。
“Lol.”来自兰曦。
“真无聊。”一之濑千花没有再看下去。她把那个群的消息屏蔽,然后收起了手机。“我觉得关筱雨的精神也有些问题。”
“我倒是开始有些敬佩她了。”
“随便你吧。”她站了起来。
“可是关筱雨一人做不到这样的事。”楚颐年叫住了打算离开的一之濑千花,他捏着手机,神情头一次变得严肃了起来。尽管千花只是站在那,不理不睬,他还是把心中的疑虑继续说了下去:
“内部通讯是靠什么恢复的?关筱雨只是个挂着学籍闭门不出的病人,她哪里知道我们的号码?你不觉得这一切变得越来越荒诞了吗?”
“这一切一开始就不能再荒诞了吧?至于号码,那个彦老师是管图书室的,说不定他也管着学生档案什么的。”
“可他也不认识我们。如果这个空间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自然现象,而是由人的意志来管控的闹剧……你觉得到那时会怎样?”
“你问我吗?你会怎样?”
楚颐年冷淡地哼了一声:“让那个企图操控我并躲在一边欣赏舞台剧的人生不如死。”
“那我和你一样。”
一之濑千花迅速地回头,丢出一个冰冷的眼神,而后大踏步走出了食堂。
楚颐年看着她离去,又看了眼扔在桌上亮着的手机屏幕,聊天界面定格在那里,已经没有人再发言了。他的目光随意地撇开,紧接着像被吸引了一样又晃回去。他发现了余温的账号,她的头像大概是她自己的照片。他点开,放大,看着那个容颜精致可以称得上是美女的女孩子。她的眼神很有光彩,右手娇媚地举在嘴边,指甲涂成了带亮粉的桃红色。就在那点桃红色刺入他眼瞳的一瞬间,楚颐年的脑内像是做梦一般闪过了许多图像,像是他使用他那个窥探精神的能力时的感觉一样。不同的是,这些全部是他自身第一视角主观经历的记忆图像。
她很漂亮,光彩照人,第一次见她是那次应酬上……然后是学校艺术节的舞台上……她穿了黑色缀金箔的礼服裙……
楚颐年闭上了眼。他想,他已经开始一点点回忆起关于这个女孩的事了。并且他有一种感觉,想起了她的事,就能找出现今躲藏在幕后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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