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熬的冬天过去,又到了早春的时节。
气温大幅度回升仿佛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满树的桃花梨花杏花都纷纷地开了。一之濑千花的过敏性鼻炎又犯了,她开始整日带着厚厚的黑口罩、泪眼朦胧地打着喷嚏。人们褪去暗色的厚棉衣,穿上有春天色彩的轻薄衣服,整个世界像是复苏过来一样一点点地洋溢出色彩。
北山区的初中开学了一周,夏初粼又开始了和一之濑姐弟结伴上下学的日子。初二下学期的学业仍是轻松的,放学的时候天仍然亮着。回家放下书包后,夏初粼会去石阳租住的半地下室里去画画。一之濑千花总是待在家里,练琴、写笔记、或者整理家务。一之濑千泽是个闲人,他练琴的时间不多,常常溜进石阳的画室里半是旁听半是捣乱。
夏初粼和他都渐渐习惯并依赖起了这样的日子。他们各自告别了过去,搬到这个闲适的居民区里。尽管这是个有些脏乱差的小院子,但它草木繁茂,并像一个避难所一样给予了他们莫大的慰藉。他们在这里彼此相识,成为了各自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生活在这里应当是会越变越好的。转眼间又是一年过去了。
这一天是周末,一场春雨唤醒了他们。
一之濑千泽睁开眼,窗帘还没有拉开,屋内的光线十分昏暗。他与姐姐共用一个房间,分开睡两张单人床。他望向另一张床,上面已经空了,被子是整齐地叠好的。一之濑千花总是起得很早,她从不睡懒觉。
他爬了起来,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3月5日,星期日,上午9点35分。他换了衣服,整理好床铺,走出门去,看见一之濑千花正坐在桌边吃着奶油蛋糕。她穿着牛仔短裤,把细长的双腿蜷在胸口,嘴上咬着沾满奶油的塑料叉子。桌面上放着一个十几寸的生日蛋糕,被切得缺了几块。
“起来了?”一之濑千花含含糊糊地说道,“吃蛋糕吧,当早饭了。”
“早上好。”千泽用日语打了声招呼。他在对面坐了下来,取了一个新的纸盘子,用塑料刀切了差不多有整块蛋糕五分之一大的一块盛在了盘子里。他一边吃着,一边问:“为什么突然买蛋糕?”
“因为有人过生日啊。”千花也用日语回答。
“谁过生日?”
一之濑千花沉默了,千泽感到了她的沉默后抬起头,看见她托着下巴,用一种凝固的眼神看着自己,脸上满满的都是无语:
“你、和我、过生日。”
“……哦。是吗。”
“真是服了,你每年都不记得啊。”
一之濑千花用叉子刮净了盘子上最后一点奶油送到嘴里,她吃饱了。她一向吃得不多。
“因为,之前过生日的时候太小了嘛……后来过不过我觉得都无所谓了。”
“随便啦,反正蛋糕是师父买的。居然买了这么大,你就加油吃完吧。”
一之濑千泽咀嚼着。蛋糕很好吃,里面有黄桃果酱夹层,外层的奶油涂层上还装饰了巧克力碎块,看上去不是很便宜。但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吃完这一整个。他不是非常爱吃甜食的人,而奶油吃多是很腻的。
“师父已经走了吗?”
“嗯,他周末一直排了很多课。”
一之濑姐弟的监护人是位老音乐家,大学教授,并且在中国取得了永久居住权。他不苟言笑,并且永远在为授课和巡演而奔波。千花与千泽随他改姓一之濑,但被要求称呼他为师父。大多数时候这位老先生的态度总是过于冷漠不似家人,但在必要或者不必要的事情上他一直做得很好。比如为姐弟俩安排了很好的学校,又比如今天的这个蛋糕。
“他走之前说今天给我们放假一天,不用练琴了。”千花收了自己的盘子,临走之前说,“我约了人出去玩,下午回来。如果蛋糕你吃不完可以给夏初粼送过去。”
“知道了。”一之濑千泽用叉子切着盘里的蛋糕。他已经快要吃完一半了。
夏初粼此时待在石阳的画室里。那是个几十平米的半地下小房间,靠一扇开在地面的小窗来通风。这个房间身兼数职——厨房、卧室、工作室。房间外面是一个美术培训机构的教室,石阳原本在这里任教,但原来的负责人搬走了,这间教室也就完全归他使用了。
这个怪脾气的青年油画家并不打算使用这个教室。他让它空着,然后自己缩在小房间里面。这个房间里摆了一张单人床,一个小衣柜,电磁炉,几个木头画架,还有堆了满地的画笔和颜料罐。自从夏初粼在这里上课之后,她忍无可忍地逼着石阳把房间整理整齐并购置些生活必需品。如今的画室在她的改造下条件已经好了不少,空气中弥漫着清新剂的味道。一开始的时候,这里的空气恐怕浑浊得能让人肺里生霉。
更要命的是,石阳能在这让人生霉的环境里闭门不出,一呆就是好几个星期。
上午九点半,夏初粼正在画一张石膏像素描,事实上她已经没在画了,困倦让她眯起眼睛打哈欠。她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盯着手里的铅笔头。石阳在一边画一张浅蓝色调的风景画,他也感到了相似的困倦,不过不同于夏初粼,他困的原因是一晚上没有合眼。
石阳眯着眼睛,黑眼圈好像越发浓重了。桌子上的白瓷杯里冒着氤氲的热气,安静地扩散到空气中,那是夏初粼刚刚冲好的一杯柠檬茶。
一之濑千泽敲了敲门,进来了。
“果然在这里啊,周末还在用功呢,粼酱。”
“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做啊。”
夏初粼看着千泽和石阳打了招呼,然后笑眯眯地把手上端的盘子放在了桌上。那上面是一块被切成扇形的奶油蛋糕。
“师父早上买了蛋糕。实在吃不下,拜托你们帮忙解决啦。”
“你过生日吗?”
那块生日蛋糕是个很明显的讯号,夏初粼敏锐地抬起头,看着笑得一脸无所谓的一之濑千泽。“好像是吧。”他回答。
“你如果提前说我就可以准备了。”
“不用准备啦。”
夏初粼偏过了头,眼珠隐藏在睫毛和刘海笼罩的一片阴影下。看得出她有一些懊恼。一之濑千泽注意到了这一点,露出了一个有些没办法的表情。
“那,粼酱为我画张画儿吧?”他看着夏初粼面前的画纸,上面已经有了大卫像的一个浅淡而英俊的轮廓。她进步很快。
“画像吗?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画好……”
“没问题的。”石阳肯定了她。
“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不要停留在表象,去画深层次的东西,画意象、画感觉、画情绪、画你双眼透过表皮所看到的东西、画你心灵领悟到的东西。”石阳说着。夏初粼盯着他的眼睛,感受到掩藏在那阴郁双眼中的平静饱满的力量。她听着老师的教导,感到它们像温柔的水波一样洗净了蒙在视野上的尘埃,并引领着她靠近了一个崭新的世界里去——那或许是这位青年画家所信仰着的世界。
“是你的话一定能懂的,这会是很棒的生日礼物。”石阳的眼皮控制不住地往下垂。“我不行了,我要先去睡一觉。”
夏初粼独自吃完了蛋糕。
一之濑千泽坐在石阳的椅子上,摆出了一副很茫然无措的姿势,看起来不知道手脚应该往哪里搁。夏初粼拿出了颜料和水粉笔。她先用铅笔勾勒淡淡的草稿,再铺上大块颜色。像变魔术一样,空白的画纸上慢慢浮现出了男孩的坐姿。石阳已经趴在床上睡死了,所以他们的动作都是寂静无声的。一之濑千泽看着她,看着她专一而认真的样子。她的目光经常会向千泽这边投来,但千泽感到她并不是在和他对视,也不是在看着他身上的哪个地方。夏初粼的目光好像穿透了他在看着遥远的什么东西——或者在看他的灵魂。
男孩安静地坐着,微笑,并且充满耐心。时光好像静止了,唯一活动着的只有女孩的眼和手,还有那些在调色盘上扩张又融合的绚丽颜色。
几个小时之后,这幅画完成了。
画纸上充斥着大片的蓝、绿和紫,冰凉忧郁的气息透出纸面弥漫出来。一之濑千泽端正地坐在画纸中央,眉眼里含着笑意。她画得很像,栩栩如生,但那表情里却有着不一样的味道。画里的千泽笑得落寞,他的眼神没有光彩,好像看着心爱之人在眼前死去。他投身在压抑的蓝色里,睁不开双眼,好像快要溺亡。
“真厉害啊。”一之濑千泽瞪圆了眼睛,他觉得画得简直和自己一模一样。
可夏初粼不喜欢这幅画。她皱紧了眉头,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画出了这样的东西,自己又看到了怎样的东西。她觉得这样的作品是不应当被当做生日礼物赠送出去的。
夏初粼一把扯下了画纸,把它撕成碎片。
“不要了,我不满意。”
她站起来,拉着一之濑千泽的衣袖。
“不画了,走吧,我请你吃顿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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