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众瞩目之下，关筱雨低下头，提起并不存在的裙角，像模像样地行了一个矫揉做作的屈膝礼。
“很荣幸你们能对我的事情感兴趣……事实是，我虽然学籍档案在这所学校，却不在任何一个班级上课，也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如你们所见，我患有比较典型的先天白化病综合征，平时住在不透光的图书馆顶层阁楼里。此外，我确诊的病大概有……”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掰起自己的手指头来。“一、二、三、四、五……大概五六种染色体异常遗传病，其中先天性心脏病是代表，也是夺去我生命的原因。”
“筱雨的父母是对堂兄妹。”彦青羽用低沉的声音展开了解说，“那对人渣，在生下她没多久后就烧炭殉情了，本想带着筱雨一起死，但她最后被抢救了回来。”
“治疗过筱雨的医生都说她是生存欲极强的一个孩子。她有太多先天疾病，身体太脆弱，又经历了太多磨难，但她每次都能活下来。每一场手术，每一场治疗，她都能顽强地挺过去……”
彦青羽摸着口袋，似乎想找只烟出来，但他最终放弃了，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被她这样的精神所打动……身为她的一个远房叔叔，在所有人都不愿接手的时候，我收养了她，负责了她以后的治疗和生活。”
“但我最终还是死在了这所学校里。”
在所有人都陷入沉默的时候，关筱雨冷冷地开口补充。她态度平淡得就像在讲一件无关自身的事：“在最后一场手术之后的第三天，本该状态平稳的我因并发症发作而倒在这所图书馆里。那时彦老师和齐臻正好在我身边，他们都因为我而被拉进了这个残酷的空间里。”
“因为你……是什么意思？”一之濑千泽问道，“死者在进入这个空间的时候，是会把身边的生者拉进来的吗？”
宁珠点头，回答了他这个问题：“没错。你很敏锐。”
瞿涛转头望向桌子对面的邵雨彤。而楚颐年垂下了眼，好像思考起了什么。
“所以，这是我想要建立这个避难所的理由。”关筱雨踱着步，继续说了下去，“我想活下去，也希望和我身边的人一起活下去，为此在哪里活着都无所谓。像我一样的人一定会有，等到那些不安分的人互相残杀都死光之后，我们就可以安稳地活下去了。”
她在空中伸出两只手，比成了一架摇晃着稳定下来的天平。
“——和平共处。”
“也就是说，你打算永远待在这个空间里不出去了？”看起来像初中生的沉默少年黑隐杉问道。
“开什么玩笑，你脑子有毛病吧！”
邵雨彤一脚重重地踹在了桌子腿上。
楚颐年发出了一声嗤笑。
宁珠歪了歪头：“我倒是觉得这个想法还挺有意思的。”
“做不到做不到。”戴雪晴拿着她的手机咚咚咚地敲着桌面，“连网都没有，这让人怎么活啊？”
“比起讨论这个，你们不抓紧时间问宁珠问题吗？”关筱雨指了指墙上的表盘，“机会宝贵，只剩十五分钟了。”
瞿涛和邵雨彤几乎同时举起了手。宁珠指了指邵雨彤，她像是在课堂被点到发言一样站了起来，问道：
“你是传闻里的那个宁珠吗？”
“传闻里的宁珠是哪个宁珠？”
“就是……初中部的，和高年级男生乱搞后来自杀了。”邵雨彤对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底气不足，“这事被传得挺有名的，包括后来初中部的火灾也被传成是冤魂的报复……这些都是真的吗，又和这个空间有什么关系？”
“……算是真的吧。”
宁珠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抬起了一条腿，把脸颊靠到了膝盖上去。她盯着邵雨彤那双化了夸张烟熏妆的眼睛，好像在分辨里面多少是讥讽多少是同情。
“我是最初的死者，二年五班的二十六个人也都是我葬送的……对，那场火是我放的。那二十六个人——事实上是二十五名死者加一名生者——就是‘第一届’。我没料想到会变成这样，这个空间也不是由我的意志产生的……‘第一届’的人差不多死光了之后，又有了‘第二届’，其中生者的比例大大增加了……然后，到了你们——‘第三届’。”
“这期间你一直活着？”
“我早就死了呀？如果你是指‘一直存在于这个空间里’，那倒没错。我是空间的核心，这个空间需要我，我无法被杀死。”
宁珠笑得冷酷，但无法掩盖她流露出的悲哀眼神。
“问点有用的东西吧。”楚颐年用指关节叩了叩桌面，“这些东西，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用。”
邵雨彤无法反驳。她坐下了，瞿涛站了起来。他简明扼要地开口道：
“请你认真地考虑好再回答——除了杀人，还有没有从这里出去的可能性？”
“可能性的话，有。”
瞿涛睁大了眼睛。他看着宁珠从书架上蹦了下来，缓缓地走到他面前，头发遮挡下的漆黑眼珠像两个无底洞。她接近后，厌恶感和寒意也一同向他袭来，这像极了他第一次见到那些被楚颐年肢解得七零八落的尸体时的感觉。
“……要怎么做？”
“杀了我。”
“你不是说你无法被杀死吗？”
“那是常规手段。”宁珠笑得很甜。“我的红名册是维系这个空间存在的真正核心，它位于初中部的校舍内，你们想个办法过去，然后把它破坏，没准这个空间就会一起game over了。但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心里也没有底。也许你们会回去，也许你们全员都会一下子死光——你们试试看吧。”
“但起码有一种可能性。”瞿涛看起来如释重负，舒展开了眼角，“那么，要怎么才能去初中部的校舍？”
迄今为止，没有人去过初中部的区域，所有人的活动范围都在高中部之中。初中部与高中部在校园内部由唯一一道偏门相连，但那道门常年落锁，在这个空间内也不例外。既然宁珠这样说了，那么她所说的“去初中部”可能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走进去”而已，这其中或许有什么条件，瞿涛想着。
宁珠笑了，是一种恶作剧得逞的笑容。她答道：
“杀~死~所~有~人~啊。”
“……什么？！”
宁珠看着瞿涛的反应，好像真的笑得很开心。她转过身，走到了关筱雨身边，解释道：“初中部是在这个空间里更接近原来世界的地方。足够多的人死去后，那道门自然就打开了。最后的胜者也要先到初中部见到我，然后再回到外界的。初中部是像连接这个空间与原来世界的‘门’一样的东西，这样你明白吗？或者说，你们所在的高中部是深海，初中部是浅海，原来的世界就是海面。你们这样一个抓着一个的一大群人是没办法浮上浅海的，必须要等到人数足够少才行。想活着的话，避难所的想法还来得更可靠点呢。”
瞿涛咬着嘴唇。他看了戴雪晴一眼，后者正心不在焉地抠着自己的指甲。他又看向宁珠，不死心地问道：“真的没有其它的方法去初中部了吗？”
宁珠笑眯眯地歪歪头。这次她没有否认，而是说：
“……谁知道呢。”
“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不清楚啊。没有先例的事我怎么好说呢？你可以试试，乐观主义者，到了最后你会明白的。这个问题差不多了。还有五分钟，下一个是谁？”
楚颐年举起了手。瞿涛愣着站了一会，坐下了。
“我要问的是夏初粼的能力。”得到点名后，楚颐年放下手。他没有站起来，“你说过能力的规则吧？能力没有致死效果，一天只能使用一次。——为什么她的能力不遵守这两项规则的任何一项？”
一之濑千泽愣了一下，问道：“她的能力是什么？”
“是‘穿刺’，画室里那些被画笔直接穿喉的尸体都是她下的手。”楚颐年说着，亮出了他仍缠着厚厚绷带的手腕，“她用这个能力，可以使普通的长杆画笔刺进任何不可能刺得进的地方。她使用能力杀了欧文后，紧接着就用画笔洞穿了我这只手腕——按理来说，她应该没机会再发动一次能力了。你不解释一下吗，核心小姐？”
宁珠收起了笑容。她沉思了一会，似乎也在烦恼该怎么答。
“夏初粼，是……”她说到这里停顿了，抱着手臂在原地走来走去，以一之濑千泽为主的几个人牢牢地盯着她。她顿了很长一下，才继续说下去。“——她是一个入侵者。”
“入侵者？”
“对。是入侵者，超越规则之外的玩家，要说的话就是骇客或者金手指吧？她不像你们，她是主动进入这个空间里的。嗯……她可一点都不辜负‘A+’的等级，如果你们不考虑联手的话，大概只有被她虐杀这一条路吧。”宁珠轻飘飘地说着，“是啊，关筱雨你也是。如果你的避难所被夏初粼从正面杀进来……你又有几分胜算呢？虽然你的能力也是很强的……”
“所以，为什么？”
楚颐年看出了宁珠在转移重点，他用手掌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宁珠的这种说法令他十分烦躁。
“为什么她能做到这一点？凭什么容许这样破坏规则的人存在？”
宁珠不做声了。这时响起了一些细小的嘈杂声。那声音噼噼啪啪的，逐渐地大了起来，在窗户外面，像是什么东西拍打窗玻璃的声音。细小的单音很快就连成了一片，交织成整体的声音像是瀑布哗啦地倾泻了下来。
“……下雨了。”黑隐杉抬起头，望着窗户。
“什么时候下的？”
“这个空间里……”唐涟托着下巴，看得入神，“还会下雨啊……”
啪嗒啪嗒，哗啦哗啦。离众人一墙之隔的室外空间里已经被雨声灌满。这大雨又慢慢地转成了暴雨，将泥泞花坛里的油绿的叶子打得东摇西晃。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校园，最后一丝夕阳光辉也被吞噬殆尽，暴雨在这夜色的席卷下一路引吭高歌。雨水无差别地冲刷着一切，绿色的叶，褐色的土，还有红色的血。
在这瓢泼大雨里，有个女孩子一路哼着歌。她行走在滴答流水的屋檐下，手里提着手机和怕水的皮鞋，光着脚在一个个飞溅的水洼的空隙间跳跃。那是总像只狐狸一样妩媚的余家大小姐余温。她停了下来，视线从一栋栋楼的冷灰色影子间穿过去，一路向上，一直升到教学楼的楼顶上——水泥的屋檐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又小心翼翼地向外挪了一点，然后把鞋子放在一个干燥的窗台上，打开手机的拍照软件，对准楼顶，放大、放大——两个人相对而立的身影出现了在屏幕里。
她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又看回手机屏幕，满心欢喜地按下了快门。
“咔擦。”
出现在照片上的，在教学楼楼顶上对峙的两个人——是夏初粼和一之濑千花——双双缺席了今晚的集体会议的两位‘A+’。
余温给这张照片的背景上贴了很多粉红爱心的贴纸，然后打开了短信的发送界面。
“嗯，通讯录……那位老师的手机我有没有存来着……我找找，‘小闷葫芦美术老师’……有了，好，能不能发出去呢，发送，试试……”
她纤细的手指按下了发送键。本应该被屏蔽掉的一条电子流飞了出去，在校园里打转，向着目标地点疾驰而去。她笑了出来。手机上显示的是“已发送”。
“居然发出去了，大少爷搞技术也很厉害啊……那么接下来，去好好和你心爱的学生沟通一下感情吧……石阳老师。”
余温收起了手机，提起窗台上的鞋子，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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