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棺材很新,一共两口,我们把那女人放进已经打开棺盖的那具里面。
“盖上吧,一切就了结了。”我说。
“不,再等等。”
蓝的右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女人的脸,仿佛要用力将她的容貌全部吃进眼睛里。最后,她猛地一闭眼睛,果断地说:“盖上吧。”
我把棺盖盖上了。那种声音非常让人难受,就像听见一个世界的门在向我们关上一样。
“蓝?”
她拿着鸟铳,头也不回地往小屋外走去,外面的雪还在下着,不过看天色,大概马上就要黎明了。
“蓝?”我又叫了一声。
她猛地转过头来,指着另一具棺材说:“那是我的。”
“什么?”
“那是给我预备的棺材。我也已经决定了,如果哪一天我死了,就让人把我送回这里来。在棺盖的缝隙里插上一朵小小的白菊花。”
“只有秋天才有菊花啊。”
“我不管,反正只要我死了,这具棺材上就会有一朵白菊花。不过,可能我也会轻松过了头,有时候自己往棺材上插上白菊花,然后跑到外面去疯玩去了。”
“蓝?”
“什么?”
“天快亮了,你想对我说什么?”
蓝突然停了下来,把枪口对着天空,认真地看着我说:“怎么?你想离开我了吗?”
唉,我就知道,聆听了少女的秘密,可不是那么容易脱身的啊。
“我不想连累你。”
“别傻了,你根本就没有杀过人,凭什么这样东躲西藏的。其实,黄,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说。”
“愿意啊,你随便说。”
蓝没有马上接话,她把头仰了起来,对着下雪的天空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你啊,你和以前的我,还有我爸爸、那个女人和刚才那个男人,都太紧张了啊。如果不是在意那么多事情,如果不是太想得到什么东西,太想逃避某种结果,我们又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蓝的声音开始有点急促,似乎在强忍着什么东西一样。
“其实,我真的不想那么累,想变得轻松一点。只要轻松一点就可以了,最关键的地方可以不让步,可以像握着这支鸟铳一样死都不让步,但不要把整个生命都用到那么用力的地方好吗?不要逼迫别人说爱自己,不要逼迫自己相信别人都在害自己,轻轻松松、平平常常地把心里话说出来,勇敢地向别人承认自己做的傻事,不好吗?比如我啊,我现在,就是这样。”
蓝望向我的眼神里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湿润色彩。
“黄,我真的好想放松下来,真的好想,好想哭啊。”
突然间,蓝的声音哽咽了起来,大滴的泪水从明亮的右眼里流了下来。蓝就这样握着鸟铳,站在雪地里大声哭了起来,仿佛要把四年来的所有泪水都释放出来。
雪光照着她的脸,红色大衣在夜风里飘动着,竹林里所有的积雪都安静了下来。
真是让人心痛。
我往前一步,把她抱在怀里。她没有拒绝,只是不停地用力搓着眼睛。
“啊,讨厌,有雪跑到眼睛里了。我的鼻涕都快流出来了。”
“蓝?我们到屋里去吧,呆在这里会着凉的。”
我想把她的鸟铳接过来,蓝轻轻地松开了扳机,却用力把枪管握住,似乎在表示“我不会放弃这个最后的底线”。
有一点我一直没告诉她,这种土制的鸟枪,必须枪口往上地保持火药的填充状态。所以,在刚才站在雪地里的那会儿,天空落下的雪已经把枪管里的火药濡湿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对蓝来说,这把鸟铳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这就足够了。
“所以我说啊,现在的我,是个心态很轻松的女孩子呢。”蓝还在不停地说着话,似乎生怕一停止说话,我就会蒸发不见一样,“我告诉你几个秘密吧。从那个女人咽气开始,我的心里其实一直很难过——因为她,说到底还是我的亲妈妈啊。哪怕刺瞎了我的眼睛,每天毒打我,她仍然是我能够依傍的最后一个亲人。”
蓝在我怀里抬起头,明亮的右眼露出浅浅的羞涩感。
“还有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就是黄让我把门关上别让自己着凉的时候吧。这是这么些年来,第一次有人那么关心我的身体呢。所以啊,我不讨厌你在我身边。啊,也只是不讨厌而已。”
我笑了起来,不过我也心知肚明,以我眼下这副尊容,不会有女孩真的爱上我的。
她只是寂寞得太久了而已。
“回屋去,好吗?蓝?”
“嗯。”
十七
“那么,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我说。
“不知道呢。也许,就跟你一样到处流浪呗。”蓝面无表情地坐在地板上,光脚丫又在无聊地敲打着床脚。
我叹了口气。
“流浪不是长远之策啊。总要有一技之长,以后总得生活下去的啊。要不到省城里随便嫁个人?”
“呸!谁会要我这种满身伤疤还瞎了一只眼的轻松少女。”
“不要对自己太灰心嘛。”
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突然脸上露出了忧郁的表情。
“我想睡一会,太累了。黄,你不会偷偷地趁我睡着了跑掉吧?”
我不知道。
“可能不会吧。你睡好了,我先去打扫下你妈妈的房间。”
“嗯。别跑掉哦。”
“好。”
蓝闭上了眼睛,我正想站起来,她突然又睁眼说了一句:“别跑掉哦。”
然后,蓝抱着那支鸟铳睡了过去。
我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少女。她像胎儿一样蜷缩在床上,五条马尾都松了开来,长发披散在自己身边,蛋壳一样包裹着这个小小的生命,那么软弱无力。
但我不能再继续留下来了。我宁愿去相信,这个软弱的躯壳里,藏着一个无比坚韧、无比强大的名为“轻松”的精神。
因为我,也不能背着这个疑似杀人的罪名去照顾她一辈子啊。
我站了起身,带上了门。这个门果然要在外面锁起,不过,地道的入口一直开着,这是为她的未来留下的外面世界的通道。
我走了,亲爱的蓝。
十八
等我再次回到这间房子时,已经是第二年的秋季了。
这期间,我辗转回到了老家。父母亲都还健在,不过已经老了很多。我在他们面前跪了整整一个晚上,为我当年不成熟的紧张行为。
那桩案子很快结案了——侮辱尸体罪,但因为是自首,且无法找到死者亲属追诉,所以判了缓刑执行。
其实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当时蓝的父亲被鸟枪走火打死的场景,以及后面我抛尸的经过,正好被附近一架隐蔽的研究鸟类用的摄像头拍摄了下来,所以案件并没有被列入杀人案件侦查。
这边的案件一结束,我就动身返回蓝在深山的小屋。等我到达这里的时候,菊花已经开满了山坡。门跟我走掉的那天一样,轻轻地用门闩在外面扣起。我打开门,走了进去。
所有的格局都没有改变,只是一边的书架和床上少了不少东西。屋里的一切都蒙着厚厚的灰尘。那支鸟铳也不见了。
她离开这里有多久了?
我顺着地道走到竹林那边的小屋里。那两具棺材还跟原来一样摆放着,不过,其中一具的棺盖上插着一朵小白菊。
这是一朵新鲜的小白菊,一定有人刚从林子里摘下来,放到这里。
那棺材里,会躺着我的蓝吗?或者,就像蓝自己说的那样,是一个自己对自己开的玩笑么?也许,只要掀开棺盖,就能知道真相。
我颤抖着用手抚摸棺盖,慢慢地后退着。我还是没有勇气面对万一的事实。
转过身去,走出小屋,外面是明媚的秋季阳光。
我在外面的竹叶地里坐了下来。那年冬天,蓝就是在这里的雪地上扑到我的怀里痛哭的。
我的眼睛里一定也流下了很多眼泪,我不知道。
但我的内心现在无比地轻松,就像那天在雪地里蓝说的那样,我已经决定了轻松地面对这个残酷的生活。
秋天的竹林没有簌簌的落雪,但竹壳一片片剥落的霍霍声逐渐响成了一片。也许是幻觉吧,在这里坐久了,能隐约听见竹林深处传来酷似蓝的笑声。
我只是一边哭着,一边努力露出微笑,我早已学会不再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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