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后来告诉我,是安茄救了我一命。我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已经带着高达四十一度的体温,毫无反抗能力地让他们往我身上扎上好几十个针孔,出院时我感到自己活像只给拔光了刺的针鼹。
从出院那天我就蔫了,我感到自己手上还沾着鲜血,从那时起我一直认定是自己杀死了刘子石。我羞于藏匿在人群中,我想每个人的手上可能都沾着这种血迹,而他们装做看不见,我不能。我羞于再见到安茄和葛宁,我不能让他们做为凶手的朋友留在我身边。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去找他们。但我从医院回来第一次出门就看见了安茄。
她比以前显得高,也清瘦些了,我看见她提着书包,一只脚踏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笑眯眯地看着我。她身上有一种诱人的陌生。
“你爸说,你该回去上学了。”她说。
二
那年春天我回到镇上学校,作为插班生给安排到了安茄和刘霞的班上。我成绩不佳,这让我心情沮丧。葛宁则刚刚相反,他十六岁,作为特选的尖子生到县上读书,在他走的那天我遇见他,意想不到的是,他和我一样一脸沮丧。
“给你。”他把一样东西扔给我。我接过来,发现是一把生锈的钥匙。葛宁朝他家侧墙努了努嘴,说:“那家伙就在那边,我用不着了。你有需要尽管拿去用。”我点点头。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辆旧单车。葛宁在我们镇上的小街上骑了它整整五年,我熟悉它在清早发出的喀哒喀哒的声响。从十一岁到十六岁,葛宁每天骑着它穿过我家后街到卫生站取牛奶,每次他经过苏哲苏宇家的时候,总要抬头往上瞟一眼。
我知道他留恋的是什么。
葛宁走后我更感到孤单。现在我们七个一个个分开,留在一起的只有我和安茄了。我们在同一个班,住同一条街上。
安茄不喜欢在学校留宿,因此我经常踏了葛宁的破车,载着她回家。到她家的路总要经过刘子石家的那条巷子,每次我都忍不住往里面瞟上一眼,他家在巷子尽头,看上去阴森森的,像随时准备为谁再悲痛一回似的。每次安茄都要往我背上狠扣上几下,说:
“快踩快踩,就到了就到了啊。”
而我总莫名其妙地想到刘霞。
和过去不同,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失去了刘霞。我记得那个小姑娘,总是一脸不知所措的神情,不尴不尬地生活着。她上饭堂打饭不知道自己爱吃什么,做作业不知道答案是对是错,回答问题不知道自己是在回答还是愣着发呆。
她总是一脸茫然,惹人心疼。但谁也不会去关心她,了解她到底需要什么。她常常缺课,老师认为她身体不好,女生却传说是因为她经常精神恍惚,走错了路,误了时间,她上课时间不敢走进学校。那年我总在躲着她,我不愿意因为她惹起我的内疚。其实她一点都不像刘子石。
她落落寡合的神情更像我妹妹,这一点让我更加感到内疚。她像我妹妹,刘子石却不像我。后来我想起来,我认识她比认识刘子石更早。她作为校文娱委员曾经到我小学的班上主持过故事大赛,当时是黑黑瘦瘦却很精神的一个女孩子,给九岁的我留下过很深的印象。
五年,仅仅五年,一个人就突然给莫名其妙地换了个样子,这个发现让我心情沮丧。我想,我是不是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在想,从前的我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我想来想去,后来发现我根本就想不起来。
安茄也变了,从她身上我已经看不见那个以前拖着鼻涕跟我和慕果歪缠的调皮鬼了。我觉得她在变得陌生,她的变化甚至比葛宁更大,她让人心碎地陌生起来。不,老实说我倒越来越喜欢看到她陌生了的样子。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发生争执的时候,安茄总是孩子气地用手指点着我的脑袋。“你看见了吗?你看见谁了吗?哪里就是我嘛。你看不见我的,你看不见我,你明明看不见我嘛。”我们总为她的胡搅乱缠哭笑不得,因为她一口咬定她偷吃我们藏在葛宁的机器下的糖果时是不可能给看见的。
“你看不见我。”小时候很稚气的安茄总是说。
三
在住院的那些日子我总在想起过去,因为当时我总以为自己随时会死掉。我害怕,我想那些事儿,藉以从对死的渴望中摆脱。我想到慕果、苏宇、倪小园,我想到安茄、葛宁、苏哲;我还想到刘子石,他临死绝望的眼神。我是那么脆弱,一次小小的死亡就可以把我彻底击垮。
我说不清在什么时候开始畏惧死亡,我相信我的确长大了。以前我不怕死亡,我不认识它,我只是莫名地害怕死者,怕它们无所畏惧的表情和僵硬的手臂。我什么时候背弃我在葛宁机器前的誓言?我不知道。你不要逼我。这根本不可避免。
我要回溯到一个雨天,那天早上我发现自己第一次遗精。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身子下方的那个小东西酸痒得不可忍受,像人一样连续点头。我发现自己流下些白色的东西,这让我吃惊,因为它不像以往任何东西,甚至不是血。我觉得自己那么不可理解。
我还要回溯到更远的一个晴天,我们七个一个也不少。那时周围的建筑都是红砖,我们在它们中间不停地穿行玩耍,看上去像些红色的孩子。一会儿工夫我们都聚在安茄家的门口,她家有一个很大的前院。
我们走了进去,叫她。“安茄。安茄。”我们喊道。
她出来了,赤着身子,大概正在洗澡。她懒洋洋地趿着拖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怎么了?”她说。
我们互相望了望。我要说我们七个不像普通的孩子,他们看到安茄这副模样是一定会立时起哄的。我们不。只是过一会儿慕果才慢吞吞地说:
“安茄。你很瘦,太难看了。”
“穿上衣服才出来吧。”葛宁说,“你爸会骂你的。”
“又有什么关系嘛。你们又看不见我。”安茄傻乎乎地说,“你看不到我不是?”
我看到了她。只有我在后来感到心里难受,因为我看见的安茄和我自己是那么地不同。她年纪尚小,身上自然没什么毛,下体只露着细细的缝,我因此感到自己那么臃肿。
后来我注意到安茄比过去都胖,开始显露出女孩子十四五岁的身形。我说不出的难受,我知道自己真的长大了。不只是我,安茄也是。我们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亲密无间,因为我们已经表现得那么不同,更像互相吸引的少年人而不再是伙伴和同谋。我们彼此羞涩,羞于袒露相互的亲密。
四
刘霞没能活过她的十五岁冬天。她死于一次阑尾炎手术。而对我们来说,只是有一天她突然不再来学校上课而已。她没什么朋友,新学期开始她的座位换上了另一个女生,她的爽朗和与刘霞的截然不同使我们彻底糊涂了,我们只记得这座位曾属于那个女生,我们忘了刘霞。
只有安茄黯然神伤。“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和倪小园很像。”她说。她一直没忘记她小时侯的玩伴。
“对不起。”她马上条件反射地向我道歉。其实根本不必要,我没有想起我妹妹,我突然只想到巷尾的刘家去看看。它一连送走了两个孩子。我鼓起勇气在放学后骑车过去,在那家门口停了一会。
这间老房子比以前更老,墙边露出缝隙,一些潮湿的蕨类贴在上面,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它就像我们。我抬起头,看见那群鸽子缩在檐角,它们只剩下了不到十只,天太冷了。我看见其中一只把头搁在屋檐,它看上去死了多时,但没人理睬它。它在偷看我。
刘霞真的像我妹妹。我在屋檐下想,但我再也没法想起我妹妹的相貌。我几乎已经把她给忘了。
我喜欢上了安茄。我不知道该怎么保守这个秘密。
一直到今天,爱情对我仍然是个秘密。我不知道它会进行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我们爱着的到底是什么?我曾经喜爱过一个诗人的诗,在里面我读到的是: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一个暂时的你。我想。是这样,一个暂时的人。这一刻的你随时会变成下一刻的你,这世界就这样,它随时会把你突然变成一个格格不入、莫名其妙的人。它从不因为你已经成年或不再天真而饶恕你,也许是我们成长得不够,也许是因为我们不该这样天真过。总之,我常常感到这世界上的事就这么陌生。
我十六岁生日那天,一个人骑着车跑到了镇外。我看见那些低低矮矮的山,山下已经黄成一片的麦田,我想看见一个孩子走在田垅上,赤着脚,无忧无虑地走着。我只想看见一个过去的影子。我是个这样阴郁的孩子,在那些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未来,想过远方。
我只是留恋田埂上一个个没有穿鞋的脚印,想象那是过去的我留下的。我也曾经有那么小的脚和那么小的声音,是一个会在夕阳下低头呼喊,在麦子脚边钻来钻去的小孩。那时我看见远远的小镇的边缘,我认出那间黑砖的大屋,我知道那是间空了很久的仓库,不知是为了什么,一直空了很久。
我在那里站了有一会儿,顺着夕阳往回走。我把车藏在路边一堆稻草里,现在我把它推出来,往镇里骑去。刚好到那间大屋面前,车子崩地响了一声,接着链条就松了下来。
没有人会来帮我。四顾了一下,只有远远的地方,有一个奇怪的外地人在看着我。那人穿着考究的衬衣,面孔被一副巨大的墨镜遮掩着。等我定下心情,准备再看他一眼的时候,他却消失了。
我下了车,天色晚了。我只好推着它往家里走,秋天的镇子静着呢。我拐过两个街角,前面一个小小的影子颤抖着。
我认出了她。
“安茄。”我说,“你不回家吗?”
她笑了笑:“太晚了,还要去上晚自习,我不回去了。哎,你吃过了吗?一起吃点东西。”
“好吧。”我说。
我把葛宁的破车扔在巷口,上了锁。安茄出神地看了看它。
“这车真能捱啊。”她说,“听说葛宁到省里念大学了。”
“他的机器还留在屋顶上。现在大概锈坏了。”我说。
“你还像个小孩似地爬上去看它?”她说。
我决定逗逗她。
“本来今天我正想这么做,谁知道我看见有个家伙偷偷地先爬了上去,用苏宇的烂绳子扎了个小辫子,对那只鸟说:‘嘘,别出声。他们看不见我的。’我就悄悄地爬下去了,反正我知道那里也没有糖果可偷了。”
安茄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知道什么啊。啊,你看见了吗?真是这样的?胡说!你看不见我。”
我看了看她,她还像从前那样可爱。我忽然一阵伤心,如果我们从来不曾长大到现在这种地步多好。我低下头,在她唇边轻轻亲了一下。我们都呆住了。我注意到她嘴唇在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她轻轻拉住了我的手,我感到她手指僵硬而冰冷。
我们什么都不敢说。往前走了好久,我们发现那间黑屋突然出现在眼前。
“啊,不是说吃东西的吗?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安茄说,“对了。今天好象是你生日哩。”她急急地说。我没搭话,我看见那间屋子露出了一条缝,慢慢地越来越大,是一扇门。
突然安茄惊讶地咦了一声:“那不是葛宁的车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也看见了那辆车。月亮现在上来了,从门里照了进去,里面很小,跟外面看上去大不相同,一眼能看得到底。那辆车跟葛宁那辆破车很相象,但应该不是那一辆——葛宁的车我刚扔在后面的巷口。
背后似乎有动静,我转过头去,却只看见一个匆忙消失的背影。那个背影穿着考究的衬衣。
“进去看看进去看看。”安茄拉了我一把。她很性急,一下子从门里窜了进去。“咦,这里真小,除了车什么都没有。”我听见她在里面说。
我走了进去,里面真的很小,什么都没有,那辆车在里面,现在看来只是看上去很像的另一辆,我认出那把锁不是我的。
但安茄不在里面。我四处望了望,她不在里面。这里很小,伸手就能探遍,没有别的出口,连窗都没一扇。我把门打开,月光现在把里面全照亮了,她不在里面。
“安茄!”我喊道。没人回答。屋子空荡荡的,只有月光和我。我走到屋子外面去,周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它把她收回去了。它把她收回去了。我想。我看不见她了。
“安茄!安茄!”我又喊了几声。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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