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洛夫诺从梦中惊醒，支起手撑住床板，却从隔壁房间听见了自己妻子那时缓时舒的呼吸声。
他起身将衣裤简单一套，便推了门，自往屋外走去。
走出许远，洛夫诺将手掩面，尝试将头脑中的记忆搁置。
……
他又梦见了九岁那年的冬月。
激雪，狂风，跪地的母亲，凌散的长发，雪白的颈子，父亲的刀……
心跳得紧了，他便狠将手按着胸口。再一顿，眸子便远远眺向了月色下那沉寂在晦暗山丘间的石宫。
此刻，万籁俱寂。
走得远了，便听得一阵绵延开去的蝉鸣，遥遥荡开。洛夫诺又记起了那个如火焰似的孩子。他不知自己怎就这么容易想起那种小丫头。明天。明天就又要结婚了……倘若事情办得顺利，父亲会更满意么？
才将手抬起时，他注意到，自己手在发抖。
用力闭上眼睛，过会儿，才堪堪睁开。洛夫诺重又眺望向那似乎忽远忽近的石宫——父亲。所以，究竟有什么是父亲不知道的呢？
终有一天，这里的一切将属于我。
但在那之前，这里的山，这里的房屋，这里的财富，这里的人民，甚至包括这里的每一丝能够被呼吸到的空气。它们都属于父亲。
属于那个叫阿萨莫罗·萨的男人。
“……”
洛夫诺沉沉地吐出气去，再晃晃头，将脑袋里这些癔乱的情绪搅开来。他掩着额头，竭力使自己保持了清醒——他问自己：你依旧是父亲的好儿子么？当再次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由衷感受到了对自己的近乎深恶痛绝的恨意。然而，在这股恨意之外飘荡的……这种，情绪。却更像是一种解脱。
又走着，下了山坡，沿着山阶一直向下。
在月光下，他往远处，瞄见一道倒映着小小、窄窄瘦影的孤人。
觉着好奇，便暗自潜下身形，几个窜身爬上旅馆屋顶，又离得更近些，终于确认了背靠木桩坐在地上之人的身份。
洛夫诺呆了一会儿，本想就此离开，却不知怎的提不起离去的心思，于是，便干脆从房顶滑下。扑！
他稳稳站到地上，溅起一阵灰土。
“……？！”
那人登时直起腰板，却未立刻站起。而是依旧将身形藏在黑暗中，但却异常警惕地留意着周遭。
从他的角度看不到洛夫诺这边。
过了许久，
“洛洛小姐？”
阿雅警惕地问了一声，他努力在听，次而站起：“洛洛小姐，是你么？”
“……”
洛夫诺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低着视线，也不答话，反而将身形往后一缩，直贴在墙壁边，就像反而害怕了这私生子一般。
“洛洛小姐，那个，药的话。那个药的事，我已经想通了。”
阿雅小声道：“我会听您的话。我一定会的……”
“……”
洛夫诺藏身于黑暗之中，仍不作声。
渐渐，阿雅似乎有些怀疑了，“洛洛小姐。的确是你，对么？”
“洛洛……”
男孩开口，却将话吞回到肚子里。
他尝试性地张了几次嘴，终于还是说：“洛洛小姐…或者是，猫什么、猴子什么的东西。可是，为什么……”
这孩子身子贴着木柱，紧紧贴着，却又开始一点点往下滑：
“这不该是我能得到的。我这种人，像我这样的人……”
洛夫诺低下眸子，他扬起手，试着压了压自己的喉咙，再仿效着洛洛平时的声音，调节气息，缓声应道：
“怎么，你不开心么？”（洛夫诺）
“洛洛小姐？！”
阿雅一惊：“真的是您——？！”
“……你以为是谁？”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是，今天咱们在旧神殿看到的那个扔了那果子皮的主人！您好像没看见，可我见着了。总感觉很奇怪，本想要和您说的，可是……”
阿雅“呀、呀”地张一张嘴，这才又垂下头：“可其实，那个是洛洛小姐你扔的吧……”
“你为什么这样想？”（洛夫诺）
“因为…洛、洛洛小姐！我还是想过了，即便会被赶出部落，我也还是认真的想过了。果然。果然我还是应该拒绝！当、当然，我绝不是想拒绝洛洛小姐您的好意，只是……有很多，更好的人比我好太多。而且，总之，对不起……”
“……你是说，你要拒绝我？”（洛夫诺）
他已经将洛洛和这孩子之间的事，猜到了七七八八。
“不，不是，只是……”（阿雅）
“只是什么？”
“只是，我分明只是个私生子……”
“我不在乎。”
“但是，我是这样的人，我根本配不上小姐你……”
“我说了我不在乎。”
洛夫诺突然有些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他不理解自己是谁——就好像在模仿洛洛说话的这会儿，他真正地成为了她。
“你在想什么……”
洛夫诺道：“多难听的实话也好。说出来吧。”
“我……”阿雅有意走来。
然则，他只试探着走了一步，便怯缩似地退回。
“对小姐你来说。”
他很小心地问：“我，是什么？”
“我太知道我是谁，真的，我实在太知道这点了。我就该像这样活着。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得不到，我就该这么活着。”他抬起头：“可小姐你不是。小姐你有让人羡慕的人生，你拥有……一切。”
“就像你的哥哥一样。”（阿雅）
“……”（洛夫诺）
星辰好似溅在羊毛上的泥点，斑驳错杂，倾倒在名为天空的麻布间，染得泛灰、阴沉。
洛夫诺。
英雄……
“正和你说话的人……”于是，洛夫诺从阴影中走出：“不是她。”
“——啊？！”
阿雅刹那间瞪大眼睛，他骇得往后一退。咚！却冷不妨后脑勺正撞上了木柱。
“少、少族长？！”
他惊惧道：“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是您，我…我、我，对不起，我……别、别、别杀……”
“你听我说。”洛夫诺走向他。
“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别杀我，求求您别杀我！！”
“……我不会杀你。”
洛夫诺站定，瞧着他，品着这个男孩颤抖的身体与恐惧的声调。没来由地，他竟觉着可悲。
可这种可悲的感情中，却毫无轻蔑。
“你以为是谁帮她做这件事？”
洛夫诺轻拍胸口：“是我。”
“是谁帮她向其他人隐瞒？”
他道：“还是我。”
如此，洛夫诺合上眼睛：“你是叫……阿雅？私生子。我记得你。洛洛对我说时，我还不敢信。”
“……”（阿雅）
这男孩却只是在发抖。
多么脆弱！
……何等愚蠢！
“或许……”洛夫诺道：“你想错了某件事。当然，我的话并不能代表洛洛的想法，只是——我想说的是，难不成，你真以为自己有拒绝的权力？”
他道：“或许因为你是个脆弱的私生子，或许因为你太没用，又或是你太天真，被保护在部落里，一直是个乖宝宝，除了听说过杀人而外，从来没见过血。难道——你以为自己有哪怕半点权利同洛洛讨价还价吗？”
“在她面前，你什么都不是。”
“如果没有她的青眼，你将一辈子当个奴才！私生子。你将一生待在臭水沟里，等着人施舍，乖乖趴着，任由每个人从你身上踩过去。记住！没有洛洛，你什么都不是。如果不是因为洛洛，我也绝不可能站在这儿，同你这等低贱的人说这番无趣的话！”
“……你只能顺从她。”
“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恍惚间，洛夫诺仿佛又看到了风雪，月光，哀嚎着的母亲，以及父亲的嘲笑。
他仿佛又回到了九岁那年的冬天——好好看着！给我好好看着她！！！
于是，他面无表情。
僵硬得，像是一具尸体。
“或许你还是不能完全理解。那，我就好好给你说罢——以后，我会成为族长；将来，洛洛会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她会是全部落第二尊贵的人，她将拥有一切你想象不到的东西：权力、名誉、美貌、尊严、自由。”
“你……”洛夫诺刻板地敲了敲自己的脸颊：“你有，她喜欢的东西。她很喜欢你这样的类型，这世上很少有你这样的类型，明白你自己的武器是什么吗？脸。还有身体。还有气质。幸运啊，幸运！没必要参与到真正男人的竞争中，仅仅因为一张脸便被好运选中了。实在幸运啊！”
洛夫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渐渐，那些意象越来越清晰。
甚至连母亲被按着脑袋，被用匕首从下向上提，割破喉管，从气管里发出“嘶、嘶”的响声时的那些，都看得一清二楚……
（父亲。）
（爸爸……）
（我，一直是你的乖儿子。）
“让我告诉你该怎么做。你把药吃了，从今以后就跟在洛洛身边——她如何想，你如何做；她要做什么，你顺从什么。这样，让她将你看作是，这世上最适合、最贴近她心意的男人。然后，慢慢磨砺你的獠牙，将所有可能威胁你的人除掉。但永远别试图对抗她。作为部落里的人，想必你很清楚洛洛是个怎样的女孩。她是我的姊妹，反抗她就是反抗我，更何况，她的才能、天分，她的力量，都是你倾尽一生也企及不到的。”
“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为什么吗？”进一步，洛夫诺迫问：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不公平的。你永远也比不上洛洛，你只是因为幸运，被命运眷顾才得到了她的垂青！你理应感激这一切，应该感谢上天给予你的这份恩赐！然后，从此按照他……按照她！按照，她的想法。就是她给你划出的道路。这是最安全的。这是唯一安全的！唯一适合你的！你就应该这样，走、走、走！”
洛夫诺走动着。
走出几步，折回来；
走着，再折回，再走着……
（一直以来。）
（……从来如此。而且，一直都是。）
神圣的失乐园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卧龙小说网http://www.wolongxs.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好书推荐：《我的剧本世界在自主运行》、《我是舰娘》、《我的师妹是妖女》、《交错世界之学院都市》、《认清现实后，她们开始追夫火葬场》、《好徒儿你就饶了为师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