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蝉翻着白眼,仰望被熊熊火把映照成橘红色的天花板。
“我怎么就糊里糊涂到这儿来了呢?”他莫名其妙地想。
他记得姬萤把他拉到桂冠少女面前。
“晚上好。”她天真烂漫地微笑。“今夜这么美,要和我们一起探险吗?”
少女惊讶地望着来人,目光在王子和玄女身上游来游去,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于是,姬萤拉起少女和茕蝉的手,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手一个,拽着他俩往外走。后面有人愤怒地质问她在干什么,叫他们停下。玄女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掏出无数银票,像雪花一样向身后撒去,于是一切抱怨止歇。
玄女领着路,三人穿过迷宫小径,来到一家红色的酒馆。
这家店座落在夜市深处,不细加注意,很容易错过。不过,酒香不怕巷子深,店里人声鼎沸,煞是热闹。
姬萤把两人按在一张靠角落的双人桌旁。拎来一大瓶体积吓人,来路不明的酒,微笑着附了句“玩的愉快”之类的话,就潇洒地翩然离去,转眼不知去向。
留下小王子一个人呆呆地瞪着天花板,努力压下心里的火气。
少女坐在他旁边。
她把月桂花冠摘下放在桌上,默默地自己斟酒。她可怜巴巴地微笑着,面对尴尬的沉默,几次偷眼瞟他,像是盼着他先开口说点什么,可都徒劳无果。
“你不去追你的女伴吗?”没辙了,她鼓起勇气问。
“她可不是我的女伴,她是我妈……啊不,是姐姐。”
“哦,这样,你姐姐可真是个怪人。”
“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不过她可真漂亮,喂,你觉不觉得,她长得有点像天遣玄女啊?”
茕蝉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可能,你也太抬举她了。玄女可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是吗?这一点,最近可不是没有反对意见哦。”
“这有什么好反对的?”
“主要……是身材啦,你见过玄女她真人吗?”
“见过,怎么了?”
“就是……怎么说……你不觉得她很平吗?”女孩害羞地咯咯笑着,用手在自己胸前上下比划了一下。
“呃……”茕蝉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到她丰满的胸部上,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低下头。
“总之,她不是你的女伴的话,我就没有抢了她男人的负罪感啦……喂喂,聊点什么嘛。”受不了茕蝉一直面无表情,她抗议地嘟起嘴。“约会时你都让女生找话题吗?”
“抱歉,我没有多少约会的经验。”
“好吧。”她泄气地说,“那我先来,我叫罂粟,很高兴认识你。”
她露出让人画像时那样撩人的笑靥,真是让人心儿揪。就算明知不是闲聊的时候,茕蝉也没法再无动于衷。
“哦,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喂喂,这不公平。我都自报家门了,可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诶。”
“也许以后会告诉你。”
“你还不如说‘日后会告诉你’,我若心情好,也许便会让你占个便宜。”
“什么话……你从哪学来这么下流的俚语。”
“我的老师渊博过人,无所不知。”她装腔作势地挺起胸,双手叉腰。
“原来你还在上学啊,那你怎么在这儿……”
“这还不明白,上学太难受,就溜出来了呗……”她收起了笑容。
“这……老师家长知道你在这儿,一定会很伤心。”
“呵……”她没有反驳,望着吧台的灯火发呆。“我自己也很伤心。”
茕蝉不自觉地偷偷抬眼瞅她的侧脸。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他问。“你住在哪儿?”
“我寄宿在学馆。”
“哦,哪位老师的学馆?”
“管若老师,他作学问小有名气,你可能听说过。”
茕蝉心下一震。
“管若?以前是隐士的那个?”他追问。
“是啊,怎么,你也听说过他?”
茕蝉闪念了一下自己可以透露多少秘密。
虽然什么也不说才是安全上策,但有股莫名其妙的劲儿,怂恿他一吐为快。
“我也是管若老师的学生。”他说。“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同学。”
“真的?你也是他的学生?”她眼里一扫刚才的苦闷,亮堂起来。“怪了,我怎么没见过你?而且……我还以为我们那儿只收女生呢。”
“啊,我是读家塾的,就是老师私下在外面收的学生。”茕蝉含糊地回答。“我倒是听说他办了一所贵族学馆,只收豪门大小姐,把她们培养成上流社会的淑女。不过只是耳闻,从来没运气真遇到一位。”
“什么淑女啊,不过是和有权有势男人联姻的工具,嫁过去当他们的拐杖和保姆。”她鄙夷地说。“连装饰品都算不上!还不如那些漂亮小妾,起码头脸光鲜。”
“喂,你怎么会有这种怪想法……”
“不就是这样的嘛。”
“呃,可是……”茕蝉一时找不出理由反驳。他忽地转念一想,自己贵为王子,却也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在杀父仇人的阴影下活得提心吊胆,相比之下,这个不顾身份,独自跑来如意湖玩耍的女孩,实在是自由多了。他憧憬起她的境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好转移话题。“不管怎么说,太巧了,居然能在这儿认识学妹。”
“你怎么知道是学妹啊,也许是学姐呢?”
茕蝉苦笑。“我们家从小就拜托管若老师,好多年啦。”
“呜,你赢啦,学长!”她闭紧眼,像刚洗过澡的小猫一样甩甩头。茕蝉看着她,不由微微一笑。
少女扬起头,眼神像月下水波,闪闪荡漾。“来嘛来嘛,机缘巧合,为奇妙的偶遇干杯!”她意气风发地举杯宣布。
“干杯!”
茕蝉抿了一小口酒,抬起头,却正撞见她一手叉腰,咕咚咕咚把酒倒进喉咙的豪迈身姿。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连忙又抄起杯子,不甘示弱地一口见底,将功补过。
他放下杯子,不住吞咽唾沫,镇压喉咙的辛辣滋味。罂粟望着他,调皮地眨眨眼,嫣然一笑。
“你真是个好男人。”她说。
“别开玩笑了,这种地方的男人能有好人?”
“不,你不知道我最讨厌的那种男生——他们竟然会趁着女孩努力和酒精做斗争时候,偷偷把自己的酒倒进花盆里。”
“说实话,刚才我以为自己吃不消,也曾作此打算。”
“但你没有,这才是最重要的。”她坚持己见。“管若老师教育我们,男人最重要的不是他想的什么,而是他做了什么。”
“听起来很对。”
“所以我才说你是个好男人嘛,为诚实勇敢干杯!”她说着,把酒哗哗倒进杯子。
“干杯!”茕蝉犹豫了一下,学着她的样,举杯欢呼。
就和那个晚上一样。
空气又湿又冷。
窗外大雨倾盆。
父亲挥舞着擀面杖和笤帚,大声叱骂。
华胥被他踹到墙上,跌下来,在墙角缩成一团。
从昭明记事起,夜就伴随着那个男人的咆哮,还有妹妹的哭声。
他恨透了父亲。
“欺负老婆孩子,算什么男人!”昭明想。
话说回来,他会这么想,倒不是因为父亲对他如何如何,纯粹是替妹妹鸣不平。
实际上,父亲对他还算和气,偶尔发火,很少动手打。
因为,这个儿子不是他的九黎妻子生的。
昭明三岁那年,正是涿鹿大战,全国都在死人,天天夜里,流星跟下饺子一样往下掉。可怜他的生身母亲命薄,不幸被九黎人抓了去,一番折磨后,魂归天国,抛下还不知道悲伤的男孩和失魂落魄的男人。
父亲叫伊耆俞跗,本行是医生。他正当三十岁上,却死了老婆,心里的恨像一杯满满的啤酒,咕嘟咕嘟冒着泡子往外溢。他冲冠一怒,参了军,又发挥特长,做起了军医。其实一开始,他老大不乐意,觉得当医生呆在后方,杀不着黎狗,难报杀妻之仇。后来他发现,这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军医不光能把战友往活里医,更能把俘虏往死里医。
没多久,涿鹿之战结束,九黎精锐尽丧,国王连一张人皮都丢了。天朝军队转入反攻,像在退了潮的沙滩上逮螃蟹,俘虏无数。一次,俞跗从战俘营买回了一个俘虏,是个九黎女人,名叫妫姒。
一开始,人人都只道他是为了泄私愤,买了个人肉出气筒。哪想过了几个月,这娘们先是从他那讨得了自由人的身份,继而竟登堂入室,成了伊耆家的女主人。外人提到这一家子,都免不了长叹一声:唉,这哥们想女人想疯了。
华胥就是俞跗和妫姒的孩子,是昭明同父异母的妹妹。
父亲医术高明,颇有名气,战后没几年,他就被帝国高层重用,事业飞黄腾达。可惜,他有这样一个九黎女人为妻,外人看他的眼光,总带着杂色。
他对那个女人不满,倒不奇怪。奇怪的是,既然不满,干嘛娶她?
而且,为什么要把愤怒迁到无辜的华胥身上?
父亲的背影忙于挥动棍棒和笤帚,没有回答。
昭明以为再也不用回想起这些。头脑为了自我保护,已经把记忆封闭,就像伤口结痂。每次触到边缘,稍微一疼,脑筋也就听话地绕路。
谁想今天,疤被揭开了。
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晚上,父亲格外疯狂,抡着擀面杖,把华胥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倒在地上嘤嘤哭泣。他想起母亲——继母抽泣着去抓父亲的手,却被他一脚踢倒。
而自己就站在一边,看着。
他闭上眼睛,想把幻景赶出视野。但它们转而投映在脑子里,像洞穴火光照耀的壁画。
想起。
想起一切。
天遣玄女说的不对。
不是那个九黎女人害死了父亲。
可怜的继母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被那个男人踢倒在地板上。
父亲又转向华胥。
昭明叫喊,祈求,劝父亲住手。父亲只做没听见。昭明急了,冲上去,抱住父亲的胳膊,拖着他,不让他再打华胥。男人火大了,一手搡开儿子,把华胥从地上拎起来撞到墙上,转过身,瞪着昭明。
“你也来,饶不了她!”
昭明在发抖,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想走开。
父亲扑上来,扭住他的胳膊。他被拧转向华胥,胳膊痛极了,差点喊出声来。
父亲顶了一下他的腿弯,他跪坐在华胥面前。
“给她好看!”
华胥侧躺在地上,眼睛惊恐地张着,直勾勾地瞪过来。昭明迎上了她的视线,赶忙闭上眼,不敢看。
“妈的,软骨头,等什么?”父亲的声音在头顶炸响。
昭明一个激灵,咬紧牙齿,手一挥,打在华胥脸上。
做这种事时是很奇妙的,好像用的不是自己的手。等到华胥脸上印出五个鲜红的手指印,他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
父亲咕哝了句“这才像话。”不过昭明什么也没听见。
他愣愣地盯着妹妹的眼睛。她眼里没了刚才的惊惶不安,倒变得平静了,平静得让他心寒。
“对不起。”他跪在地上,脱口而出。
“对不起,妹妹。”
父亲的脸扭曲了。
“你说什么?对不起?你和她说对不起?”
昭明丢了魂似的,说不出话。
“滚一边去,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孬种,一会再和你算账!”
父亲用膝盖把他顶到一边,自己拎起擀面杖,走上前去。
华胥在地上蜷成一团,一声不吭。
昭明跪在地上,抖抖索索地看着自己的手。
看了一会,他抓起灶台边的刀子,猛地扑上去抱住父亲,把刀捅进了他的心脏。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父亲愕然地捂着自己的心口,瞪着自己的儿子。
“医生。”男人从河马一样呼哧呼哧的喘息中挤出两个字。
“叫医生来……”他喃喃道。
昭明怒了。
你个为老不尊的家伙,这个时候,你先想的是叫医生?
他正要发作,却听到了华胥的声音。
“哥哥,怎么啦?”
“华胥?”
奇怪,她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昭明用力眨眨眼。
脑中的幻景逐渐淡去,眼前是十年后的华胥。她长大了,出落成了大美人,再也不是那个蜷在墙角哭的小女孩了。
“哥哥,哥哥?什么,你不认得我了吗?”她关切地摇着他的肩膀。
“呃……对不起,我刚刚走神了。”
华胥松了口气,露出美妙的笑颜。
昭明刚回过神来,迷迷糊糊地看着她,一时呆了,心想:世人真蠢,竟然以为玄女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对不起哥哥……”华胥乖巧地低声说,“刚才是我太冲动了,不该那样。”
“哪的话。”昭明连连摇头。“是我的错,犹豫不决,让她跑了。”
沉默片刻,他又说:“我没想到竟然会是玄女,真让人无法相信。”
“我们还要追吗?”
“不用急,有朱雀盯着,她逃不掉的。你安心休息,明天一早,我会抓住她。”
“是,长官!”女孩一本正经地举手敬了个礼。
“我想,明天,你还是别跟着了。”昭明迟疑地提议。“你留在这儿比较安全。”
“不,只有在你身边,我才会觉得安全。”华胥断然说。
“虽然很高兴你这么说……”
“是真的,哥哥。”
“好啦好啦。”昭明拗不过,叹了口气。“我明白了,答应你,快睡啦。”
“为美妙的夜晚干杯!”
“干杯!”
“为月亮干杯!”
“干杯!”
“为周末没有作业干杯!”
“干杯!”
咕咚咕咚。
……
茕蝉早就放弃去数这是第几杯了。
终于,牛角杯哐地一声落桌。她长呼出一口气,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微微颤抖,好一会才放松下来,脸颊也慢慢恢复红润。
“你要醉了,不要再喝了。”茕蝉用手掩住她的杯口。
“嗯,有点……嗳,亲爱的学长,我们的老师最近怎么啦?”她眼神水蒙蒙的,满脸绯红,手肘支着桌子,像微笑的猫咪一样舒展腰肢。“学校停课好几天了,一直没见着他。”
“呃……”茕蝉略一迟疑。“他死了。”
“哦,这真是……意外。”罂粟耸了耸眉毛。
“对不起,给你带来了坏消息。”
“没什么。”她望向一边。“要是告诉你,我并不是很为他难过,你会觉得我是个坏孩子吗?”
“什么话,当然不会啦。”茕蝉把语气放温和。“其实,我也不太喜欢他。”
因为他想杀我……当然,不能这么说。
“他管我们好严厉,我受不了!”罂粟气咻咻地嘟囔。酒的热劲儿上来,她的脸红得像只朱雀。她解开脖子上异国情调的亚麻系带,想透口气。“更要命的是,我家里人也学他那一套,什么都管着我,成天盯着我,这也不让,那也不许,连笑都不行……”
“所以你才溜到这儿来了吗?”
“是啊,与其在那个家里闷死,还不如出来,抓紧时间,把青春消费掉……至少,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我有时也羡慕你这样的生活,可又有点不敢。真想能像你这样潇洒,也许就能摆脱烦恼了。”
“可不要学我!”她用手捂住脸,连连摇头。“我只是当时冲动。现在回头看,我都干了什么呀!我是个坏女孩,再也不会有人要我了。”
“怎么会呢?”茕蝉糊里糊涂地说,“你那么美,美少女可以凌驾人权。”
“不要这么说,不要学那些坏男人恭维我。我很清楚自己怎么回事。月色永远那么美,酒永远那么美,而我一瞬间就会凋谢的!”
茕蝉压根没听她在说什么。他悄悄地移动身体,凑近她,感觉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她睫毛微一颤动,眼波流转,懵懵懂懂,像一只蜷缩在金色落叶里的小鹿,惹人怜爱。
“世人都说要抓紧享受青春,可谁知道青春是什么呀!循规蹈矩的深闺大小姐也好,放浪形骸的问题少女也好,结果不都是一样?还是什么都没明白,就把青春消费光啦!”
她发完牢骚,无力地陷入椅子里。朦胧暧昧的眼神,好像飘向遥远的夜空;嘴唇微张,散发出车厘子似的迷醉芬芳。
他忍不住吻了上去。
她惊讶地全身震颤了一下,随后松弛下来,融化在他怀里,扬起头,渴求着他的嘴唇。
她很习惯这样。茕蝉搂着她自虐地想。
也许,她和谁都这样。
但是,管它呢。
酒精顺着血液蔓延,好像一切都沉没在暖融融的梦境中。
茕蝉忽然注意到一幅荒诞剧似的图景。吧台对面,灯光昏暗的一角,天遣玄女,他的永远二十岁的圣母,正像一只白色的蝴蝶,或者一片圣洁的樱花,静静飘落在几个嘿嘿傻笑的男人中间。有个男人故意失手,把一杯红艳艳的酒打翻在她的长裙上。她轻盈起身,优雅地提起弄脏的裙角擦拭清洁,毫不在意开叉式的裙摆已经悄悄撩到了腰间——当然不用担心走光被人看到内衣,她下面什么也没有穿。
他闭上眼,装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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