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望月之夜,帝国皇帝公孙轩辕在首都阳城[1]的寝宫里撒手人寰。
命终三纪[2],绝非颐养天年。
他死得无声无息,没有征兆,没人目击。直到第二天早晨,侍卫才发现他的尸体。
噩耗传开,阳城变成了一座沸腾的冰山。
太医拿着放大镜,把皇帝全身上下照了个遍,半点伤痕都没找到,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就好像他是在睡梦中被咒语夺去了生命。
“我可不信有那种咒语,也不信那些医生,我谁也不信!能谋杀我父亲的人,当然也能堵住那些废物的嘴。”
皇帝的独子,公孙茕蝉如此宣告。
“他们拿着放大镜查的那么仔细,纯粹是觊觎我父亲的**。”
义正辞严的宣告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
他站在西宫三楼的窗前,惨白的丧服,包裹着还没褪去孩子气的单薄身形。他神色轻松,好像刚才的危言只是戏言;但头微垂着,肩膀僵硬,泄露出内心并不平静。
茕蝉有一张漂亮脸蛋,往大街上一站,女人都中了邪似地围上来。首都的男人们当然不甘心,带着酸葡萄心理,在背地里讥讽这张脸像个东洋人偶。平心而论,他的外表美则美矣,却像幅精雕细琢的肖像画,而不是少年人的血肉之躯。要说这幅肖像有什么神来之笔,那就是他狡黠的眼睛,时不时飘过诡谲的笑意,让人不由疑心中了他的圈套。
少年双手环抱,倚着石头窗台俯瞰,鼻尖快碰到浅绿色的纱窗。西宫又叫太子宫,是他的私宅。众多房间里,他独爱三楼朝东的这间。从窗口望出去,楼下就是长街,这条老街是贯穿首都南北的中轴线,百年来,街上上演了多少风流奇事,又经历了多少血雨腥风。
七十年前,茕蝉的曾祖母女希皇后就死在这条街上。她和情人乘着马车在夜里飞奔,皇帝的追兵踩着他俩的尾巴。赶车人听到禁卫军的羽箭破空的声音,吓得丢了魂,手一抖,带着皇后和她的男人冲进街角的一家瓷器店,一直冲上了西天。
二十年前,蚩尤领着九黎军队攻陷了阳城,把城里所有男人像串佛珠一样一个连一个拴在一起,牵到长街上,然后放出他养的两个脑袋的毒龙。人在前面跑,龙在后面追。从长街最南头的如意湖,一直到最北头的红楼和太阳城门,一路全是死人和没死透的人。
蚩尤还没威风几个月,轩辕皇帝进了城,陪伴他的是天遣玄女——姬萤。这对金童玉女并肩站在战车上,率领凯旋的天朝军队,浩浩荡荡,走过整条长街。到了太阳城门,十六岁的少年皇帝把蚩尤钉在城门上,亲手砍了他的头,又让刽子手剥了九黎国王的皮,挂在旗杆上,升到城门上头。
眼下,为轩辕皇帝送葬的白色行列正打街上经过。两头麒麟拉着桐木灵车,白玉棺躺在车上,华丽的花纹蛇鸟飞腾,描绘阴间的歌舞升平。
茕蝉本该领着队伍,跟他们一起哭丧。之所以在这儿袖手旁观,是因为他的老师管若,偏偏在这时候坚持求见。
小王子本来就讨厌繁文缛节,更何况是自己父亲的葬礼。在他看来,周围人的悲伤都是假的;而自己的痛锥心刺骨,怎能到那儿去表演!
这么一想,他倒盼着趁机逃掉这桩蠢差事,听听老师有什么教诲。
结果大失所望。
“我想,这只是不幸的意外。”管若只是一个劲地这么说。
他背着手站在茕蝉身后,短粗的身材活像条斗牛犬,一张方块脸,面皮坑坑洼洼,腮帮子格外健壮。据说,他年轻时是隐士。二十年前,天遣玄女指引轩辕皇帝找到他,把他从山上拉进了皇宫。单看他粗线条的外形,一点儿也没有隐士仙风道骨的气象,也许是被二十年宫廷生涯消磨尽了。
茕蝉没回头看他,讥讽地说:“是啊,对我是不幸;对有些人,可是超——幸——运——呢。”
管若苦笑着耸了耸肩,叽叽咕咕地安慰了几句。他心里明镜似的,茕蝉在酸什么——这孩子虽是皇帝的独子,却没能在父亲死后继承皇位。
他的叔叔,皇帝的弟弟昌意,攻讦王子还太年轻。
“大哥出生入死打下的江山,你们就放心把它托付给一个孩子吗?”朝会上,昌意大声质问文武百官。
百官噤声屏息,像玩捉迷藏的孩子。
沉默中,昌意自己拿起皇冠,一边往头上戴,一边承诺:“等到殿下长大,能肩负这份重担了,我就把皇位奉还。”
等到那时候,他真会这么做吗?
最近几天,流言传遍了首都。有人说昌意谋害了自己的哥哥,篡夺了皇位。
管若可不信那套,按他的想法,散布流言的人,唯恐天下不乱,都该扔进东海里去喂饕餮。
他走到少年身边,两人一起静静地望着这哀恸的城市。
外地人都歆羡地管帝都叫太阳城。轩辕嫌乡下人的叫法太土气,把名字改成了日城。这名字用了没多久,大家怎么听怎么别扭,最后调和折衷,改叫阳城。不过,平头百姓还是随着习惯,照旧用太阳城这个老名字。
今天,首都一点儿都没有太阳的光彩。
低沉的鼓声敲打出哭泣的节奏,拖着沉重的步子。白衣少女沿街两侧一字排开,表情茫然,尽义务似地抛洒曼珠沙华花瓣。
“她们都要被活埋殉葬。”茕蝉注视着离自己最近的白衣女孩说。
“英雄还需美人陪。”
“我猜,他更喜欢美人陪生前,而不是死后。”
“这些小妮子可高攀不起。玄女大人是陛下唯一命中注定的人。”
“真的?那他死时,那位命中注定的人在哪儿?”
“……”管若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
“她现在又在哪儿?已经成了新皇帝的女神了吧。哎呀呀,到底是谁的命中注定啊?”
“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人,殿下。”管若高深莫测地说。“有一天,您也会的。”
“哈哈,但愿我遇到的那个人也像天遣玄女那么厉害,能帮我夺回皇冠。”
管若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真是闹别扭的天才。
“殿下,您该不会还在埋怨您的叔叔吧?”他挺直了腰杆劝导。“他其实是为你好,毕竟您现在还太年轻,太冲动。”
“我已经十七岁了,老师。父亲打败蚩尤,把他的皮剥下来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我比他那时还大一岁呢。”茕蝉平静地望着窗外反驳。
“这么比可不公平,殿下,时代不同了。”
“没错,时代不同了。”茕蝉点点头。“那天朝会,走进太阳宫时,我心里想着的就是:‘我的时代来了’。虽然父亲的不幸让我痛苦万分,可我更迫不及待想成为皇帝,找出凶手,为父亲报仇。
“然而,我却听到自己被背叛了。我不敢相信叔叔嘴里竟说出那种话。要不是他那么大嗓门地喊,我一定会以为自己听错了,走上去把王冠戴在头上。
“我以为整个朝会,一定也像我脑子里那样,炸开了锅。可我只听到了寂静。突然之间,我发现:没有人站出来,他们都背叛了我。我孤身一人,像个表演穿帮的魔术师,接受大家嘲笑的目光。”
管若张开嘴,讶然地望着他。
“然后,我明白,我复仇的目标错了。”茕蝉修长的手指攥成了拳头。“我像面对杀人谜题的侦探,劲头十足,想嗅出凶手,却没发现凶手就在身边。还没回过神,他就和我交换了身份,穿上我的衣服,拿起我的名片。他成了侦探,假模假式拿着放大镜追查自己的罪行。而我成了被捉弄的助手,一句话都说不上。”
“殿下,您怎么能这么说!”管若提高了调门。“唉,先帝的不幸给您打击太大了。事情的真相不是这样。”
“的确,尊敬的老师,事情的真相比我想的更可怕。”
茕蝉说着,扭过头去,把目光投向楼下抛撒花瓣的少女们。
曼珠沙华飘飘扬扬,宛如红色的雪,飘落在白色的送葬行列头上。
“我本该在那队伍里,走在最前排。”他继续说,“可您偏要这时候见我。您真以为我不明白为什么吗?”
“我就是看到您忧虑萦心,觉得该和您谈谈。”管若痛心地说,“没想到您一时郁愤,竟然冒出这种被害妄想!”
茕蝉抿起嘴唇。“哈哈,原来我是在妄想。”
“老臣不敢,可是……”
“您的袖子里藏着一把淬了毒药的匕首,那也是我的妄想吗?”茕蝉回过头,盯着老师的眼睛。
管若全身震了一下,右手反射性地探向左边袖口。
“哎呀呀……”茕蝉眨眨眼。“我看到了哦。”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狡黠的眼睛,诡谲地笑着的眼睛,让人疑心中了圈套的眼睛。
“所以我说,事实真相比我想的更可怕。”他重复自己刚才的话。
“是叔叔派你来的吧,管若老师?”
命中注定者乃何人?
我被选中成为你的女神![3]
姬萤身披素服,立于长街一侧,和白衣少女们一起,朝送葬队伍抛洒红色花瓣,宛如挥洒鲜血洗礼。
别误会了,她可和那些即将送进皇帝陵殉葬的凡俗脂粉不同,她是天遣玄女。
姬萤颜美如画,肌肤如玉,无需粉黛,只在唇上涂抹两缕嫣红,像彼岸花的花瓣。她是天朝的全民偶像,轩辕皇帝的真命天女。世人都说她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她本没有名字,“姬萤”二字是轩辕起的,“姬”是皇族女子的姓,“萤”形容她是上天给人间降下的一点微光。
“虽然微弱如萤火,但你是我们的启明之光。”轩辕这么对她说,那时他刚刚遇到她,天朝在与九黎的战争中正节节败退,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她从天而降,挽狂澜于既倒,助他剪灭蚩尤,登顶至尊。
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二十年弹指一挥,如今,在他苦心经营的天朝中心,又是她,裹着丧服,提着竹篮,为他洒花瓣,念悼文。
太阳像个烟鬼,藏在云翳中吞烟吐雾。它咳嗽一声,喷出一枚小火球。火球旋转着从天空坠落,飞临长街,从头顶咻地掠过。人群惊叫着俯身躲避。
姬萤抬头仰望。
“朱雀?”她喃喃自语,略微蹙起眉头。“怎么这个时候……”
“真是老天有眼!”她话还没完,队伍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巨雷似的大吼,送葬队列紧急制动,叽叽呱呱,在石板路上拖出一串抱怨。
出什么事了?
她踮起脚尖往前面眺望,只见无数戴着孝帽的人头攒动,像一地犯了白化病的西瓜。她往前挪了几步。
“嘿,你!”队列中一个士兵举起长矛呵斥。“不许乱跑!”
她无辜地瞪大眼睛,望着一脸凶相的士兵,随后解开领扣,白色丧服从肩头滑落,里面是一件色彩艳丽的羽衣,由十二色翎交织而成,层叠掩映,天衣无缝,稍有阳光一闪,就分外耀眼夺目。
“咿呀,你这是……”士兵懵住了。
他话音未落,少女飞了起来。
无视周围涌起的惊呼,天遣玄女如一道虹缓缓飞升。
视角上升的变化殊为奇妙,好像吃了什么快速长高的灵丹妙药。人们纷纷跪拜在地。方才呵斥她的士兵魂不附体,趴在地上,头磕得捣蒜一般。
她继续上升,在这个高度,可见沿街阳台上晾晒的上衣下裳,花花绿绿,和庄严肃穆的祭典大异其趣。前面不远处,太子宫踞于长街西侧,红墙绿瓦,活像一角西瓜倒扣过来。她扫了那宫殿一眼,猛然觉得,其中一扇绿纱窗后,似乎有人正看着她。她眯眼仔细一看,竟是茕蝉和他的老师管若。
姬萤不由颦眉。她很惊讶,那孩子竟然没领着送葬队伍。这几天,轩辕死后,她看惯了茕蝉阴着个脸,一副要殉葬的样子,谁成想真到了葬礼,他竟来都不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摸不透他的心思。
前面的人群忽然散开了个圈子,围着一个身着斩榱[4]的硕大身影,朱雀也在那儿,一团小火苗,一闪一闪。
她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向前方飞跃。
目送玄女飞升离去,茕蝉深深叹了口气。
“谁给你报的信?”管若一边问,一边从丧服的袖筒中抽出匕首。
“是秘密,我才不告诉你。”
“我再问一遍,是谁?”太傅咬牙切齿,成条的肌肉像从水下上浮的怪兽,从粗糙面皮下拱出来。
“老师,我劝您还是先想想自己怎么办吧。昌意那愚蠢的阴谋,趁早放弃为妙。”少年耸了耸肩,他覆盖着短发的脖颈白得像雪,皮肤格外细薄,仿佛能看见内部脆弱的玻璃结构。“您若是弃暗投明,帮我报仇雪恨,今天的事,我也可以当它没发生过。”说着,他偏过头,望向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不等他回身,管若一个箭步上前,刀尖抵住了茕蝉的喉咙。
“你敢喊人就杀了你。”
茕蝉耸动了一下秀丽的双眉,露出一丝惊讶,很快又镇定下来,冷冰冰地问:“您真想杀我?”
“本来不想,是你逼我的。”管若的话像是惋惜,语气却恶狠狠的。
“这就怪了,我又不想死,怎么会逼你杀我?”
“陛下觉得你对他起了疑心,派我来探探你的想法。”管若压低声音。“除非认定你真的图谋不轨,他本不想杀你。唉,你为什么要说出刚才那种话!现在我也保不了你的命了。”
“这么说,果然是他害死了我父亲吗?”
管若叹了口气,低低地咕哝了一声。
“那就好办了。”茕蝉不慌不忙地说,“把刀放下吧,老师,你动不了手的。”
“我是不想杀你,你就像我的孩子。”管若皱了皱鼻子。“可他是皇帝啊!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让我杀自己的孩子,我也不能不杀呀。”
“说的真是动听!可惜叔叔不在,不然,他肯定感动得要命。”虽然命悬一线,茕蝉的声音却满是调侃。“但是,要我说,没孩子的人,才说得出你这种话。”
“呔,少贫嘴!”
刀尖前进了一公分,茕蝉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
“别以为我说了两句软话,就会手下留情,罔顾大义。”
茕蝉转了转眼睛,做了个无奈的鬼脸。
“管若老师,您硬要辅佐那么笨的皇帝,是想挑战自我吗?还是跟着我干吧。我已经策划好了一场宏大的革命,它会撼动整个天朝的根基,而我,将打败昌意,夺回我的皇冠。”他眯起水晶般清澈的双眼。“我要把他的皮剥下来挂在太阳城门上,就像我父亲打败蚩尤,剥皮示众一样。”
管若挑了挑眉毛,一会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说这么大话,也不想想自己杀没杀过人!”他大笑着断言:“别做梦了,你办不到的!”
“哦?”茕蝉露出奇妙的表情。“凭什么这么断定?”
“要得到天朝江山,全在两点,一是天遣玄女,二是帝国十常侍。二者都站在皇帝陛下一边,你拿什么赢?”
“别再和我提什么天遣玄女!”一直很平静的少年突然发火。
管若沉默了片刻,握住匕首的手攥得更紧了。“怎么了,殿下?她可是你的母亲,你小孩子家,还须记着点尊卑长幼秩序才是。”
“我爸爸遭人暗算,她弃他不顾;现在昌意胡作非为,她也不主持公道。这种坏女人,不配做母亲。”茕蝉斩钉截铁地说,“何况她的法力也荒废得差不多了,早就不能再像涿鹿之战时那样呼风唤雨。花瓶一个,我才不在乎她支持谁。”
“玄女大人自然不会动手打打杀杀,十常侍可就不一样了。就算你诡计多端,有本事骗得全世界的军队为你卖命,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我倒想知道,你能玩什么花招?”
听到这些话,茕蝉眼睛一亮,轻声笑了起来。
“哈哈,说到十常侍。”
他得意地说着,举起右手,指了指管若的身后。
管若稳着刀上的劲儿,旋步到茕蝉背后,把小王子像盾牌一样挡在自己前面,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
一架轮椅辘辘驶入房间,在两人对面停下,隔了五六尺的距离。一个和王子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斜倚在轮椅的靠背上。
他的身材比茕蝉还要瘦弱,像女孩子一样纤细,却一点儿没有女性的柔美,活像是几根拉丝的金属支架撑起来的身板。五官也形销骨立,月蚀似的两眼和锋利的鼻梁,构成一架尖锐的剪刀形状。恐怕女娲拿捏这张脸时,手头材料已经捉襟见肘,能省下一分,就绝不多用一毫。
“你好,人类。”他和和气气地微笑着,冲管若招手。和鲜明过头的相貌比起来,他的声音倒是温文尔雅。
“第二常侍……天外纶音。”太傅眯起了眼睛,鄙夷地看着轮椅上的来客。
“那只是外号而已,在下名叫玄嚣。”少年谦恭地颔首。
“你怎么在这儿?”
“当然是殿下的吩咐。”
“是你告诉这小子我们的计划的?”
“你们的小把戏,殿下早猜到了,我只是点了下头。”
管若的脸色像蓄满雷电的乌云。“你背叛了我们。”
“背叛,是什么?”
“你是帝国的兵器,却违抗皇帝的意愿,还问我背叛是什么?”
“皇帝,是什么?”
“你这家伙……”管若的嘴唇像发怒的熊一样翻卷起来。
不等他说完,少年竖起一根手指贴到唇边。
“不要说话,让风说话,天堂就是一阵风。[5]”
他的声音变了调。少年人柔弱的嗓音一转,变得机械、无机质。这声音抽象得像脱了水的云彩,听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既没有口音,也没有语气,只剩音节和声调。正常人说话的声音要是弹琴,那他现在的声音就像敲音叉。
他话音刚落,管若的声音戛然而止。
太傅痴痴地张开嘴,不再出声,他竖起的剑眉慢慢倒伏,眼神也全没了怒气,眼皮下垂,直如泥塑木雕。
“皇帝陛下就在这儿。”玄嚣注视着管若的眼睛,继续用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说。“你回头看看你拿刀子对着的人。你将会发现,他不是公孙茕蝉,他是昌意皇帝。”
管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望向茕蝉。他瞪大了眼睛,嘴巴愣愣地张开。手一松,匕首哐啷啷掉在地上。
“他的眼睛是昌意的眼睛,他的鼻子是昌意的鼻子,他的脸是昌意的脸。看着他,你看到了昌意皇帝。”
“陛下……”管若喘息起来,他连忙弯腰屈膝,笨拙地跪在地上。“陛下,怎么是您?我还以为是茕蝉那小鬼。我不知怎的……臣该死,该死。”
“呵,那就死吧。”茕蝉嗤地一笑,拾起掉在地上的匕首,递回管若手里。
管若颤巍巍地接过刀子,急促地呼吸着。说也奇怪,他的手一碰到刀柄,就稳当了许多,不怎么抖了。他闭上眼睛,把小刀的刀刃压在脖子上,然后深吸一口气,手腕向里一拧。
“就在刀刃刺入皮肤的瞬间,一轮红日在眼睑背面粲然升了起来。[6]”天外纶音冷冰冰地说。
帝国的现任皇帝公孙昌意双手握拳向天空挥动。他臃肿的身躯活像一樽硕大的酒桶,而高举的双臂,自然就是酒桶的两轮耳柄了。
天遣玄女姬萤降落在他身边,脚尖轻盈点地,飘拂的十二色袆衣沿着婀娜的曲线垂落。她怀里还抱着装满红色花瓣的竹篮。
“怎么了,陛下?您老摆着这个姿势的话,小心有鸟儿飞来筑巢哟?”
昌意讪讪地垂下手臂。“奶奶的,找到他了!”他又忿忿地低吼了一声,酒桶一样的胸腔嗡鸣。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寂静像一道冲击波,沿着长街扩散而去,霎时间,整条街上只剩皇帝的吼声回荡。
“啊咧,陛下是突然涌起了对奶奶的思念之情吗?真让人伤感,她老人家已仙逝多年,如果传说靠谱的话,她差不多就在您站的这个位置往生极乐。”玄女的声音像歌鸟鸣啭般悦耳。
“别打岔,我是说找到杀死我哥的凶手了。”
姬萤的表情微妙地变幻,冰肌玉骨的面颊,像是春雪略微融解,露出一抹柔弱消沉之色。这神情稍纵即逝,她眨眨明亮的大眼睛,扬起头。半空中,一只通体火红的小雀正绕着皇帝的头顶,欢快地跳着8字舞。
身形和普通的麻雀别无二致,只是羽翎和尾巴上拖着红艳艳的火光。
“可喜可贺,侦探陛下。”她打起精神,露出让人心旌荡漾的微笑。
“哼!那家伙行凶后,连夜往九黎那边逃。我派了几十只朱雀撒网追查,终于在夜色镇找到了他。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姬萤小姐,您等着,我马上就派出十常侍,抓住那个混蛋,让他后悔他妈把他生出来!”昌意圆滚滚的脸盘得意地转向玄女,眼里写满了热切。“我就要给您的真命天子报仇啦!”
“谢谢陛下。可是,抱歉,小女子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报仇呢?”女神微微别过头去。她的短发弯弯,袭过耳畔,衬托白皙的喉咙像玉石一样耀眼。如墨的黑发中掺着华丽的暗紫色,美轮美奂。
“咦?姬萤小姐……什么叫‘为什么要报仇’?轩辕他可是您……”
“是我命中注定的人。”玄女任性地说,“除了他,别的人有或没有,在或不在,活着还是死了,于我都一样。现在是他重要的,最后的时刻。除了悼念他的声音,别的我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听到。”
皇帝眯起眼,不满地咕哝着,却又不好再说什么。他扫兴地长吁一口气。“呵,好吧,姬萤小姐,晓得啦。”
“拜托,让他安息。”她牵起裙裾,姿态典雅地深深鞠了一躬,随后脚尖轻点地面,腾空而去,头也不回。
“你要去哪?”昌意猛一抬头,下意识地朝她的背影伸出胖嘟嘟的大手。
回答他的是无数曼珠沙华花瓣淋头而下。
飞翔的玄女将她的篮子倾倒在帝都上空,玉臂轻振,凄艳的红色花瓣倾泻而出,洒遍了整个太阳城。
宛如血雨自天庭降下。
“怎么是‘一轮红日在眼睑背面粲然升了起来’?这可是十足的劣质儿童读物范儿。”茕蝉说着,俯身拨开管若的眼睑,仔细检查,确认老师已经气绝身亡,旋即起身。
“改成‘太阳太阳,给我们带来七色光彩’,如何?”
“真是杰作,你的国文也是管若教的吧?”
下面的人群再次发出惊呼,两人望向窗外,正对上玄女撒着花雨飞临长街的倩影。
“她们撒的这种花瓣也怪恶心。”
“曼珠沙华,不就是彼岸花嘛,据说可以召回前世的记忆。”
“平阳[7]人管它叫蟑螂花呢,是不是可以召回四万万年前的记忆?”
“殿下说笑了,曼珠沙华长在阴暗的旮旯里,我们那里都管它叫牛粪花的。”
“真是脏,正配下面那些被淋一头花瓣的家伙。”
“可惜这老鬼没能跟着洗礼一下,清清他身上的儒生酸腐气。”玄嚣指了指管若像一截海参似地堆在地上的尸体。
茕蝉抿了抿嘴。管若死了,他心里一点儿也不痛快。但若留着这家伙天天在身边晃荡,复仇的计划迟早要败露,到时候玄嚣也免不了被牵连。
“我们拿他怎么办,藏起来?”玄嚣问,“不管怎么收拾,昌意肯定很快就会发现他失踪了。”
茕蝉咽了口唾沫。“你把尸体丢回他自己家去。刀握在他自己手里,明明是自杀嘛,哪里怪得到我们头上?怪就怪这些老书生脑筋死,照顾了我十几年,一朝接到刺杀小主人的命令,忠义不能两全,一个想不开,只好举刀自尽。呜呼!惜哉悲哉,哀哉痛哉!”
“好好好,可你叔叔肯定不会就此罢休,你不怕他再派刺客吗?”
“管若死了,昌意没了触角,他也要掂量掂量,如果我是个忠君爱国的好青年,他杀错了人,岂不是自找麻烦?我父亲死得已经蹊跷,昌意若又急着除掉我,傻子都能看得出是他在做手脚。我父亲何等威望,要是大家知道昌意害死了他,非天下大乱不可。我要是昌意,就不会轻举妄动。”
玄嚣点点头,鼓起腮,长吁出一口气。“我觉得你才应该是天外纶音,你比我还会摆弄人心。”
“别取笑我了,我这点忽悠的本事,和敬爱的叔叔比起来,还差得远了。”茕蝉一手托腮,手肘支着窗台,长长的睫毛下,灵巧转动的大眼睛透着一股命运无常的料峭。“刚才他又在下面大言炎炎,你可听见了?”
“他嗓门那么大,就是嚷给我们听的嘛。说来好笑,他前几天还宣称先帝的死是意外事故,今天又说发现了凶手。全国人都看着呢,真想不出他怎么圆谎。”
“全国人才不会在意这点穿帮,民众是麻木无情的。”茕蝉愤世嫉俗地说,“至于凶手,还不是从哪儿找个替罪羊。”
“没把我们当成替罪羊,就该庆幸啦!”
“那倒是,不过我有点好奇:刚才昌意说他要派十常侍缉拿凶手,你觉得他会让谁去?他派的人多半就是他在十常侍中的同伙,是不是能从这儿揪住他们的尾巴?”
“去夜色镇的话,只有伊耆昭明离得比较近,他正在安阳附近对付一桩叛乱,应该很快就能腾出手来。”
“你说的叛乱,是安阳王陆吾吗?”茕蝉若有所思。“真可惜,当时我要是反应快点,也许本来能拉上他作帮手。”
“那个人性子太直,急着跳出来送死,想救也来不及。”
“你想没想过,他为什么要造反?”
“兵部认为,他是趁朝中不稳,发动内战抢夺皇位,更有很多人直指是他的人暗杀了陛下。”
“要不是管若今天露了馅,那还真是很有说服力的诽谤。”茕蝉低声说,“陆吾是父亲以前的死党,如果连他都觊觎皇位,不惜发动战争,那未免太可悲了。”
“我倒觉得他是怕昌意。就像您说的,陆吾是先帝的左膀右臂,等昌意位子坐稳了,难保不会拿他开刀。”
“也许吧,谁知道!既然派了十常侍去对付他,那他的路就走到头了。”茕蝉望着楼下,送葬的队列已经恢复秩序,缓缓前行。“陆吾是个旧武士,死抱着老一套正义道德。拘泥于传统的人,在这个时代没法生存。比起那种活化石,我倒在意伊耆昭明,昌意怎么会让他包办这么重要的事,他不是十常侍中最弱的吗?”
玄嚣不屑地耸了耸肩。“十人中排名第十,除了剑法不错,没什么能耐。”
“没能耐倒也就算了,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是他?看不出他是昌意的人。”
“我也想象不出他参与什么阴谋。这家伙脑子单纯得很,恐怕就算是谁当皇帝,对他也没什么区别。”
茕蝉撅了撅嘴,曲起手指,心不在焉地轻轻弹击纱窗。
“你和他共事好几年,肯定比我了解他。那家伙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玄嚣诡秘地一笑。“非要说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他倒是有个漂亮妹妹,他成天价围着她转,别的一概不上心。”
“哎呀哎呀,那还说他脑子单纯?我听人说,那俩人可没那么单纯。”
“哈哈,没错,我早注意到了。他俩上次回首都时候,那个亲昵劲,我都看不下去了。”
“你确定你不是嫉妒吗?”
“这话太伤人了,我可是一心维护我们传统道德的神圣和纯洁,对这种不名誉的关系忧心忡忡。”天外纶音假模假式地挺起胸膛说教。
“呵……我对人家的私事倒无所谓。西方有个国王说得好:‘**可以,但是要谨慎。’[8]”茕蝉故作轻巧地说。
天外纶音的嘴角勾了起来,像在忍着笑。“照我看,嫉妒的明明是您吧?”
茕蝉摇摇头。“这话太伤人了,我可是一心八卦不名誉的关系,对腐朽的传统道德厌烦透顶啊。”
[1] 今日河南郑州一带。
[2] 一纪为十二年。
[3] 《潜行的奈亚子w》主题曲《恋爱乃混沌之奴隶》。
[4] 一种丧服。
[5] 埃兹拉·庞德《诗章》。
[6] 三岛由纪夫《奔马》。
[7] 今日山西西南临汾一带。
[8] 加缪《卡里古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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