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我们失去了行动的目的，只是漫不经心地游荡在这个巨大城市的某条马路。
李肆肆和苏并肩走着，时不时回头瞟瞟我，报复般地在话题中扯扯我的痛处。
小巷的事件过后我与李肆肆之间触发了一种微妙的联系，她依旧还是冷嘲热讽地瞧我不起，可在每次说完后都会露出小心翼翼地表情偷看我的反应，生怕我突然动怒向她袭击。
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反应完美地抹去了她带给我自尊的所有愤怒。
我抱着“总之大家都有过错所以什么也别在意了”的心态苦笑着跟上她们。
从她与苏的对话中得知，她因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休学在家。
而，这个所谓的不可告人的原因。
叫做抑郁症。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个如此私人如此不可外传说出来有可能耽误到她整个人生的秘密？
因为，
“苏姐，我昨天没有告诉过你吧，为什么我会被父母锁在家里。”
“嗯，为什么？”
“因为（四下张望，视线多次扫过我的眼睛），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一只手遮住嘴，凑近苏做亲昵状），我呀，被诊断（重读，具有科学权威的认证）出有抑郁症（声音准确无误地传到我的耳中）呢。”
“……”
我开始佩服她了。
第一次见到有人能用将音量压至最低的语气达到半径五米（或者六米）内清晰传音的效果。
多么具有穿透力的嗓音！
“也就是说，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是的，走窗户，二楼（自豪）。”
“可你昨天告诉我你住在一楼。”
“那是怕你担心骗你的啦。”
“这太危险了，不能再有下次，在你和你的父母商议好让他们允许你出门之前，这是我最后一次陪你。”
“好的。”李肆肆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悔意与眷恋，爽快地答应了苏的要求。
“既然如此，”她很快地转过身对我和苏提议道，“不如我们一起去发传单吧。”
“发传单具体是做什么？”苏问。
“就是发传单啊。”她逃避着苏的视线，在撞见我的眼睛时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后悔了自己的提议，或者说是后悔把自己的提议说了出来。
我和苏立马答应了她。
“你来带路。”我一句平实的话语似乎因为包含了命令的成分被李肆肆冷冷地横了一眼。
顺着她的指引我们来到一座超市，很大的那种，里边堆满了看似便宜的商品。
入口处的架子上全是促销宣传单。
她很自然的走过去，一手一边，拿起很大的一摞。
不去在乎身旁顾客还有超市人员的目光。
径直朝我们走了过来。
她口中的发传单，我开始还以为是兼职打工。
现在才明白她是无偿的。
“只是发着好玩而已。”她说和钱撇开关系后更能享受事物的本质（难得地我认同了她的观点）。
我与苏（被迫）接过她递来的有我学生时代一学期学费厚度的传单。
跟在她后面离开了超市卖场。
去哪里？我是说，去哪里发这玩意。
她的答案是天桥。
环状，拥挤，过滤人群。
于是她开始了。
流畅自然，对于任何投向她的视线（包括我的）报以微笑。
重复着“请看看这个。”“正在打折呢。”一边把手里的传单递给每一个走过她身边的人。
虽然过程并不是很顺利。
美丽或可爱确实很管用，但前提是得用对地方。
推销者很容易让他人产生一种榨取利益的错觉，所以很多人基本是侧过身子像是在躲避某种一旦碰到就会立马传染的致命病毒一般，移走视线，穿行而过。
我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她，诧异于她态度的转变，这个站在我们面前阳光满面却不失羞涩的女孩和之前那个缺乏教养胡乱泄愤的恶女，哪个才是她？
况且脸颊的两侧通红肿胀的痕迹还未完全消除的她是如何做到在短时间内调整心情与我们对话的？
“没几个人拿啊，你发的完么？”我走近她，试着向她那样把手里的传单伸向路人。
我很快就发觉我伸出去的很可能不是传单而是地雷或者触碰式炸弹。
“你发不完的吧？”又问了一遍。
“嗯，就没发完过。”
“你发过很多次？”
“对，不同的超市，卖场，手机营业厅……看到一摞传单就进去取呗。”虽然她还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不过至少愿意与我交流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个，”她晃了晃手里厚厚的纸张，“很多对吧，发不完对吧，任务没有完成对吧，工作没有落实对吧？”
“那又怎样？”我不明所以。
“对哦，那又怎样？”她一副“原来你这傻子也能懂我啊”的样子，“我完成不了又怎样？去他妈的传单！”
最后一句是叫出来的，透过与她的嘴唇极不吻合的口型。
“嘭！”她上前几步猛地把手里的传单全部砸进了套了垃圾袋的圆桶，然后回头看我，隔着往来的人流，用令我感到很不好意思的声调，“谁能说我？谁会怪我？没有对吧，没有对吧？”
我顶着被路人报以好奇的尴尬，压抑着自己的惊诧，摸索着在心中蠢动的无形之物。
也把手里的传单，像砸电视机一般摔进了垃圾桶。
“很爽？”她笑了，她第一次对我笑了，是不带任何负面含义的笑容。
“看你扔比较爽。”我无法忽视她露出的笑容。
“帮我翻一下领子。”她突然背对我，撩起头发。
“诶？”我愣了一下。
“我说，帮我弄下我的衣领！”一瞬间，她又变回了之前的形象。
“你常骂脏话？”我的食指碰到她的后颈。
“怎样？”
“下次试试加个手势，比中指，像这样。”
“别对着我做，你这无职废物。”
我们下了天桥，一直处于围观状态的苏表情复杂地跟上我们。
“时间也差不多了。”苏拍了拍自己的腕表。
“送你到车站吧。”我做出决定。
回去的路上三人比着肩，李肆肆处于中间的位置。
我突然开口说如果下次你又想发传单了记得叫上我，在你父母允许你外出的时候。
她说你少说些场面话，连联系方式都不准备留的家伙就别说什么再联络。
“也是哦。”我点点头，迅速地切换到下一话题，“你们觉得，什么叫物以类聚。”
“像你们这样？”苏插话了。
“我们？”又是异口同声，我和李肆肆。
“具体来说，我想问的是，物与物是先聚再类还是先类再聚？”略过一旁的李肆肆毫无遮拦的鄙夷与抱怨，我说出我真正想知道的事情。
苏说你这笨蛋，当然是先聚合，相互了解，才有可能被彼此分为一类啊。
我说有没有可能所有人的一开始就是被划分好的，我们遇见的其实都是从最初就与我们处在同一区域的家伙。
然后苏忽然就不说话了，哽到喉咙似的怔了怔，又不知所措地鼓了鼓嘴。
代替她回答的是李肆肆，她吸着刚买来的香烟，张开蒸汽机般的嘴巴说道：“想那么多干嘛，去他妈的传单不是么。”
说完还对我比了比中指。
我再次发现自己是个有神论者，无法否定并期盼着远超人类的存在。
无比期待着我那早已被神定下的，无论怎样努力都不会改变的，无论怎样改变都无需努力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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