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四）
白茫茫的一片，一切都是白色的。
伊拖着明明没有多少重量，却觉得沉重无比的身躯，寒冷刺骨的北风像一把锐利的水果刀一次又一次刮伤她的脸，迫使她的双眼只能眯成一条缝。
没有目的，没有方向。伊，不知疲倦的伊，不知死活的伊，其实早就已经感觉到骨髓深处的冰霜，精神上的痛苦令她想要放弃似的闭上无神的黑眼睛，沉眠于此。就只剩下麻木，麻木地本能地驱动着吱嘎作响发出悲鸣的双腿，即使是跪倒，还是匍匐，都要向前。
是梦境还是现实，伊已经没有力气去猜测了。
也不敢猜测。
......似乎是有什么声音从远处传来，缥缈细微的声音恰好被半生不死的她截取了下来。她费力地支起耳朵仔细去听，想要听清它夹杂在寒风咆哮中的呼喊。
——伊，林伊啊。
——林伊......林伊是谁......
虚弱无比的她脑子里全是浆糊，她苦笑着，缓缓地摇了摇头，明明自己都被抛弃掉了，为什么还有回忆起着不堪的姓氏呢。
就当做自己错听、幻听罢。
——可是呢......
——好不，好不甘心，好伤心。
悲伤的伊无法再从那干涸的泪腺中挤出眼泪来，她侧躺在这白雪皑皑的天地里，尽力让自己蜷缩成一团，娇弱的一团。即使知道这样子是无济于事，是加速死亡，但是她现在比任何人都更加渴望温暖，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
——林伊。
好像有什么人在耳边呼唤着自己，模模糊糊回荡在脑海中。身体似乎不那么冷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暖流流进身体里的每一条血管，渗入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就好像从坚冰里被热水解冻出来，全身上下被莫名的温暖包裹住了。
——听说，被冻死的人，死前都会觉得很温暖呢......
——要是，要是能够再睁开眼，再看看他的脸......哪怕是最后一眼也罢，哪怕永远不能再见也罢......
真是懦弱呢，还企图向伤害了自己的人寻求帮助，寻求温暖。
想到这里，她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了，笑得却那么不尽人意，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心里的那种异样的感情，经过播种，萌芽，生长，马上就要开出第一朵花了，在此之前，她还需要突破一次滞碍，突破内心的堡垒。
——睁开眼吧，快醒来吧......
记忆中的人影，与现实重叠，即使是失去了多年都未曾再次拥有的人。
“哥，哥哥......”
她脸色苍白，微微睁开眼睛，重新聚焦，视线落到了林的脸上。现在她感觉自己茫茫然的，身体轻飘飘的，使不上一点力气，就像是一滩烂泥一样，蜷缩在林温暖而又宽大的怀里。望着林的生气却又不肯发作，被憋得紫青的脸，她还不由自主地傻笑了几声。
“你，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林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望着那张冻得发白发紫的脸蛋，也只得抱得更紧了。他能感觉到，怀里的小家伙的体温低的惊人。他无法做到向现在的她发泄怒火——责怪她似乎只能让自己的负罪感更加沉重。
在她的小拳头里，死死攥着一张纸币。
“林伊，不是说了么。”他按着这个傻乎乎的小家伙的后脑勺，让她冷的毫无血色的脸紧贴着自己恒温37摄氏度的胸口。“要跟紧我，别把自己弄丢了。”
怀里的人儿没有回答。
“都说了要听家人的话，不是么。”他此时跪坐在雪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娇小的，几近冻僵了的人，身后站着几个帮忙寻找的小伙子，他们沉默地没有说话，任凭着西北风呼啸，也没有挪动半步，“也不管你听没听见......”
“我可就剩下你一个家人了。”
“我可不允许你不辞而别，不许你把自己弄丢。”
“懂了么。”林凌的话语，就藏在他那温暖的吐息之间。回答他的，是怀里女孩轻柔的呢喃声，以及两只小手，搂住了他的脖子，索取着热量。
能带走热量的东风，能让生命凋零的冬天，此时无法代表死神将林间雪地里的那个即将死去的女孩带走，残暴无情的它们在这面前也只能变成温驯的绵羊，束手无策，宣告投降。
风停了，太阳颤颤巍巍地从厚重的云层中探出头来，吃力地洒下久违的温暖。
寒冬暂时打了退堂鼓，稍作休息，准备着下一次攻势。
——
——
林伊生病了。
意料之中，又是合情合理的。毕竟她受了冻，再加上体质本来就弱，所以现在她发着高烧，瘫软在床上，时而剧烈地咳嗽几声，时而半睡半醒地呓语几声，也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像蚊吟般细小的声音。
头顶着一块毛巾，腋下夹着体温计，小脸有着病态般不自然的绯红，看着着实可怜。
林拿着冰袋，推门走了进来，放到床头柜上的盘子上，旁边是一瓶退烧药。
他轻轻地拉开被子的一端，手往被子里面摸索着，触碰到滚烫的，娇弱的身躯，之后便将体温计抽了出来。动作似乎是有些过猛，她的眉头一蹙，嘤咛一声，翻了个身，毛巾滑落到一边。
——39摄氏度。
林沉默着不说话将体温计收好，将她的身体摆正，之后用冰袋敷在烫的几乎可以煎鸡蛋了的额头上。现在的伊就像是一个小火炉一样，暖和的可以抱着她度过整个冬天。
只不过燃烧的是她自己的生命。
额头上的冰袋逐渐让她清醒过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似的，身体明显跟不上思维，思维又好像踩了香蕉皮打滑，稍稍没有专心思考，就会觉得脑子里一片浆糊乱七八糟的。
——该怎么办才好......
总觉得自己都快融化掉了，小手想要撑起自己来，却总是脱力打滑。莫名的疲惫与虚弱，就好像是无声的安眠曲哄着她入睡，进入梦乡，失去意识。
喉咙干干的，有一团莫名躁动的火焰在灼烧着，身体不断渴求着水分。
“水......”下意识的呻吟让林听到了。二话不说，他立刻跑去倒了一杯水回来，用手扶起上下眼皮不停打着架重合又打开的伊，轻轻地喂给她。
甘露流进喉咙，浇灭了那团火，重新滋润了喉咙。但是她依旧不满足，抬起了明明还是无力的小手，扶住了杯子，继续将最后的一滴水倒出。
——还不够，这还不够。
渴望的眼神将讯息传达给了林。林一愣，让她背靠在床头边，自己再去装水，很快就回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抢过水杯，灌进嘴里。
清水溢出嘴角，从下巴流了下来，打湿了身上的睡衣。
就像是毒品一样，一次，两次，还想要第三次。
她接过第三杯水，还有几片白色药片。呆呆地抬起头来看着林。
“把药吃了，之后就好好休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充满威严，无法拒绝，于是她很平淡地，没有犹豫地含在口里，喝下水吞进肚里。
伊相信，这不会是毒药，永远都不会是。
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她的身体一歪便倒在了床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她，沉沉睡去。
林凌无奈地笑了笑，帮她调整了一下睡姿，放上了冰袋，盖好了棉被。静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柔和的灯光消失。
昏暗的房间里只剩下床上缩成一团的物体。
只剩下林凌始终放不下心来的小家伙。
——咔哒。
房门关上，林对上了琳达焦急的目光。
“怎么样，伊酱还好吧？”若不是林凌阻拦，大大咧咧的她早就已经冲了进去。
“小声点，她刚吃了药，需要休息。”他揉了揉太阳穴，走回了诊室。现在就算再怎么着急都没有用，现在他想通过工作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总感觉自己有过分的不安，之前还没有遇到过的。
——不，曾经有过......
他一点都不想记起起那一段痛苦的回忆。
“好吧好吧。”好歹林是医生，还是要相信他的。琳达紧咬着粉嫩的，十分健康的下嘴唇，也跟着他进了诊室——答应了他是要来做助手的。
来的病人并不多
傍晚时分，林打开炉灶，将事先泡好的米放进锅里，水位没过米，开着小火慢慢地熬着。
一股既浓郁有平淡的味道从厨房里泄露出来，想要钻进病房里，让里面的她能够闻到。
白粥。
病人最需要的食物，能够吃下去的食物。 林作为一位东方人，当然熟悉这白粥的制作流程。
琳达趁此打开门缝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伊，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林凌打算提早些关门，以便多抽出点时间来照顾那个孩子。
“伊。”他拿下几近融化成水的冰袋，摸了摸她的脑袋，心里的不安依旧是那么强烈。
高烧未退，似乎病情还是那么严重。
伊睁开了眼睛，也只有虚弱地回应了一声。带着鼻音的沙哑的声音使她更加显得病弱。这还不足八十斤重的身体此时成了她最大的负担，就连坐起来都需要花费很大力气，最后还只能靠在林的肩膀上微微喘息。
不管是谁，在疾病面前，都是显得渺小无力，难有招架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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