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翡叶是景氏最后活下来的人。
在那个模糊不清的世界里,景翡叶身体健壮,弓马娴熟,而且身负全系魔法天才之名,是深枫之境一抹英气逼人的倩影。所有人都说她完美无憾。
真是这样吗?
父王以一剑倾山河守着国境四方,他几乎在翡叶出生后就再没踏入景氏城堡。
母后在怀着她时,据说是遭到父王冷落,生产很不顺利,险些一尸两命,后来带着侍女居住在僻远的塔楼上。
大哥温润如玉,一句重话也没对人说过,从来没有放弃继承权,也没去过洛城学医。
二哥孤僻冷漠,因莫名原因遭到了父王厌弃,平日只和稀疏几个骑士来往。
那是个冰冷冷的城堡,不算是家。
翡叶有时想,自己的出生很不合时宜,似乎并没有人欢迎她。父王母后一年见不着几次面,大哥总在忙庶务,二哥又总是神出鬼没。尽管她骑的是是景和陛下亲自挑出的神驹,穿着是千屿殿下亲手缝制的衣裙,她的一手好字是大哥一撇一捺教出来的,她的弓道也是二哥耐心磨出来的。
翡叶到死都没能懂得,她从来没有被排斥,从来没有被嫌恶。
曾经有个叫陆雅言的重臣,酷好卜筮,在翡叶满月酒席上给她算了一卦。据说是个“破而后立”的命数,解意是翡叶命中注定有攸关性命的劫数,熬过会有后福。景和陛下那时性情有些暴戾恣睢,一听到“破”字就皱眉,一个不高兴把陆雅言流放了。
谁知那人居然算的当真很准。
翡叶后来经历那预言中的劫数时,号称不死神眷的景氏死得只剩下她,所谓后福她也没有受过,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选择了自尽。
——或许不能说是自尽。
翡叶在那个别说是景氏,在沃野千里的深枫之境,乃至整个亚诺大陆之上,除她之外,一个人类都不存活的废土之上,迷蒙之中看见了一个白衣女子。
那个时候,天上连一只飞鸟也不见,地上的植被无法生长,在世间游走的是形状各异又诡异的魔兽,嗜杀贪婪,平民多为其所吞食。可能根本没人知道它们是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在最初被发现时,它们无论种类,被统称为“无源之业”。亚诺大陆的七大家族从最开始的轻敌大意,中期因为恐惧而泄气溃退,只能任由无源之业自极西的黯之境向东步步鲸吞蚕食。它们最快的时候一夜千里,短短三年就把整个大陆侵蚀透了。
无源之业所表现出来的智力极低,只能凭本能确定对手是能一口吞吃的平民,或是需要经历一番缠斗才能吃到的魔法师或战士。这种东西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几乎能无限繁殖,而且战力奇高,因为智力低下,面对威力奇大的攻击威胁也好不畏惧,再强大的军队也无法有效遏制其扩散。
亚诺大陆的文明几乎就在那三年里被迅速摧毁、终止了。
没有人类了。
没有人类了?
翡叶眨眨眼,看向了眼前的白衣女子。
她不是人类。
“亚诺啊……抛弃了人类的你,果然才是最强大的……”
她说着根本听不懂的话。
“人类根本是累赘。万事万物的起源,世界规则的具象体,尊贵的亚诺大人,怎么会需要人类呢?”
她向着翡叶缓缓走来。
“与其让那些人类占有你的力量与理性,不如放弃他们,到我们这里来。”
距离越来越近了。
翡叶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人类了。作为魔法师的能力,在无源之业大嚼人类血肉的三年里,近乎脱缰之马地增长,即使是蠢货也该发现不对劲了。
为什么人类的消减反而增强了自己的力量呢?
这么思考着的翡叶,在手无寸铁地碰见一头无源之业在她面前经过,而对方恐惧地扭头就逃时,顿悟了:我也是怪物,是无源之业的源头。
所以我会被家人厌弃,即使再努力再优秀也无人问津,因为我的出生就已经错了。
是我带来了覆灭全大陆的灾厄。
白衣女子的脸,在她眼前片片剥落,被分解成血糊肉沫。
后来的事情,翡叶已经想不起来了。翡叶根本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有时觉得那些事情都是自己的噩梦,有时觉得现在所经历的才是梦,等苏醒过来,又是一片废墟,只有她与漫山遍野的无源之业。
她醒来时,刚好是下午茶时间。寝室用缥色、水绿、茜红、浅苏芳等色的半透明轻纱交叠垂满,显得幽暗宁静。
后扬听见寝室的动静,立刻走进来,一语不发地服侍翡叶更衣梳洗。
新换上的裙子与上午那套几乎一样,只是裙摆上的暗纹有所不同。上午那条裙子上的红枫荆棘纹还是含苞欲放,而下午这套已经是完全盛开的状态了。
需要会客的时候,后扬才会给她换这种华而不实的衣服。
翡叶瞥了一眼半开的房门,后扬给她佩戴发饰时,贪吃鬼就从门口溜进来,小碎步滑到翡叶脚边,毛茸茸的大尾巴扫来扫去,不时哼唧两声。
贪吃鬼身上长长的银灰色毛发蓬松顺滑,还散发着沐浴精油的香气。翡叶拍拍膝盖,贪吃鬼便跃了上去,把自己盘成一坨,呼噜打的震天响。
“把毛蹭上去了!翡叶殿下,这么宠它可不行。”后扬说道。
翡叶摇摇头。她还沉浸在噩梦残响里,既不在乎衣裙的整洁,也不关心贪吃鬼的教育问题。后扬也知道翡叶每次睡醒都会有近十分钟左右的低迷期,也就不奢求能得到回应了。
“咱们挂个捕梦网吧?听说能保佑做好梦呢。”后扬跟翡叶提议过很多次,不过从来没有被采纳。
贪吃鬼专心致志地盯着后扬的左手腕。后扬带了一只虾须镯。
金灿灿的东西,贪吃鬼也喜欢吃。它浓翠的瞳子追着金属光泽而去,馋样几乎要实体化了。可是虾须镯飞来飞去,忽高忽低,像是它经常追逐的被叫做蝴蝶的东西。蝴蝶?蝴蝶也很好玩,只是现在天冷了,看不到了。
贪吃鬼的尾巴垂下去,无精打采地呜了一声。
“想什么呢?”翡叶轻轻敲它的头。
贪吃鬼想:没有人理解它,就连主人也只会敲它的头。它用头顶起翡叶的手,大尾巴一甩,又跑出去了。
翡叶莫名其妙,道:“贪吃鬼虽然是灵兽,是不是也有思春期这种东西?”
后扬不敢回答。
客人有一大群,都是景氏同辈的孩子,被蓝焰带到在小鬼殿的偏殿里坐着。
贪吃鬼其实有点怕生,也怕吵闹的地方,但是它不太敢待在正殿,万一被主人发现自己又偷吃掉了一只杯子,肯定要被就地正法的。沐华就在偏殿,不长毛的沐华非常喜欢浑身长毛的自己,一定可以保护好自己。在逃脱惩罚方面,贪吃鬼的智力堪比六岁的人类儿童。
沐华不喜欢吵吵闹闹的大龄儿童,看见贪吃鬼来了,便格外温柔地把它抱起来。贪吃鬼长着一副招财进宝的大圆脸,很讨人喜欢,不多一会儿,就有很多少女蹭过来撸贪吃鬼。沐华又觉得有些讨厌了,有个女孩离他近一点,他便把贪吃鬼递到女孩怀里,自己抽身而退,去找妹妹。
小鬼殿的正殿是翡叶日常起居的地方,即使门大敞着也没有多少人敢冒昧进去。沐华要进去时,蓝焰虚挡了一下。
“后扬刚进去给她更衣。”蓝焰声音很低。
沐华打量他:“有话就说。”
蓝焰黯声道:“过几天,我想借长枫令一用。我有一惑始终不解,但此事又很难向翡叶开口。”
蓝焰同翡叶的感情,是从翡叶出生就养起的,翡叶的有些事情甚至瞒着所有人都会告诉蓝焰。沐华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蓝焰难以向翡叶启齿。他略思索一下,便应允了:“等巫月回来,长枫令我是给他保管的。不过翡叶那块长枫令是和父亲一对的,权限比我的大。”
“这我自然清楚。但翡叶幽居望山宫本就是为了静养,却仍有不少琐事缠身,我的一点疑惑,实在很不舍来惊扰她。”这话却也合情合理,教沐华无法再深入探听。
“二王兄和蓝焰在说什么呢,怎么都一副愁样?”已经换好衣服的翡叶温声问道。
蓝焰十分自然地说道,“贪吃鬼吃了咱们最爱用的那套雨过天青瓷的其中一只茶杯,正想着怎么再找只同炉烧出的杯子来补缺呢。”
翡叶眼睛顿时睁圆了:“难怪方才抱他,他肚子里有些硬物。我还问后扬,贪吃鬼是不是思春了。”
大凡家长对孩子,兄长对幼妹,一听见敏感词就着急上火,蓝焰和沐华都如此,忍不住提高了些音量问是谁教翡叶那些事。
翡叶一想:哦吼,露馅了。前世似是而非的十八岁里,她接受过那种教育,但如今才十一岁的少女,隔绝外人养在深闺的翡叶,是不应该知晓这种事的。甚至连“春”字解意,除了季节之外就不该有别的理解。
翡叶有些怯怯地问:“哪些事?”
两个兄长不禁有些语塞。说到底,他们也没结婚,不敢犯禁,这些事都是私底下说个乐子。翡叶应该得到订婚以后才会有女性亲属跟她说,他们可不敢随随便便就和翡叶说这种话题,万一被家长知道了,没准要落个家法处置。
蓝焰磕磕巴巴地问道:“谁同你说,那什么,思春的?”
翡叶咦了一声,“你说的。”
“你不要胡说!”
“真的!前年冬天,贪吃鬼领了一群野猫在听雪殿那里避冬,开春的时候满宫都是猫叫。我当时问你它们为什么要那么吵,你说它们是在思春。”
这下子,换成了沐华和翡叶两兄妹盯着蓝焰看。
蓝焰实在想不起来自己说过这种话。但是贪吃鬼确实在寒冬将至时养过一群猫,那群野猫也确实在次年开春时,搅得整个望山宫不得安寝。翡叶记忆力一向惊人,或许他真的说过,而翡叶听进去了,记到现在。毕竟小孩子的世界不太一样,一个奇怪的词,他们或许能记很久。蓝焰便只好揉揉翡叶的脑袋:“那你以后听到不懂的话,别学舌,懂么?”
翡叶两只手合力才能抓住蓝焰那只布满伤痕和剑茧的手,把她梳的发髻从魔爪下解救出来。“我知道啦!可是,现在已经是冬天了,贪吃鬼应该不会思春了吧?”
春来春去,蓝焰头都被绕大了一圈,忙把翡叶往她二哥怀里塞,“带去给那群熊孩子见见面,可别在我面前提这个词儿啦!”
这下可好,翡叶与蓝焰转身那一刻,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各种意义上的,他们都把对方糊弄过去了。
望山宫,小鬼殿,勿喧哗,禁疾行。
——话分两头说,小鬼殿在景氏城堡里,算是非常出格的。一是名字很阴毒,二则这是望山宫内的起居殿。前文所述,望山宫本身并没有生活功能,只设一个起居殿,是为祭典时的祭司角色准备的;而历代的女祭司,无不在政治中起到一定作用。景氏的中心权力一直在收束,这是专☆制制度下必然的结果,此时如果出现一个祭司角色来分割权力,一定能对深枫的政局产生很大影响。翡叶年纪轻轻,但有慧名在外,也常为景和陛下处理公务,有许多人在暗暗期待她角逐权势。只可惜,景三殿下一直以沉疴难愈为由,没有出席过景氏的重大集会,更别提参政了。翡叶殿下留给外界的印象,除了三年前题“小鬼殿”匾额,就只剩下身体孱弱、性格文静。
不知是环境太静谧,还是小鬼殿本身的威压,在这里的一群少年们,在新环境里吵嚷了一会儿,便不由自主地开始压低声音说话,行走也变得越来越轻缓。
“和沐华走在一起的那位,就是翡叶堂妹吧?”从刚才就一直探着头看外面的景氏少年说道。
景宸闻言,躲到门边偷看,果然在一射外的回廊里,看见了那对兄妹。景宸知道沐华习惯一个人打头走,但和那个女孩子一起走时,居然会特意放慢脚步,两人说说笑笑地走过来。要知道,沐华皮笑肉不笑只做表面功夫,也是出了名的,景宸也是头一次知道平时很臭屁的沐华,居然还能柔和成这样。说起来,陛下舅舅和舅母,在提起这个小堂妹的时候,眉眼也是带着笑,柔软得一塌糊涂。
“长得像樽雪娃娃一样,好像吹口气能化了。”景宸不禁叹道。
“看她裙边的红枫荆棘纹,是最高等的制式,绝对是翡叶堂妹了!”说这话的是分支的一个姑娘,女孩见面第一印象大部分都是由服饰决定。
“她好小呀!听说只比沐华小三岁,看上去可不止。”
“翡叶身体弱,发育有些慢。”在这里最年长的少年说道。这个少年名叫景慈冰,比君衔还大两岁,话并不多,喜欢笑着看人。“他们要过来了。”
贪吃鬼正待在景慈冰怀里,感应到主人要过来,在“挨打”和“迎接主人”之间徘徊不定,最终还是挣脱开了温暖的怀抱,屁颠颠地迈着碎步要找翡叶。
不多时,翡叶提着裙摆迈过门槛进来了。她已经抱不起贪吃鬼了,那灵兽便如小犬一般粘在她脚边。
因翡叶是殿下,又是初次见面,许多人向她行礼,翡叶回了平辈礼。翡叶粗粗看过众人,这里她年纪最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看向沐华。
从小幽居深宫,很少接触外界的小孩,一般性格都会有些孤僻。翡叶虽然只是看上去有些腼腆,眼睛却是全然疏离的。
沐华暗暗心惊。只要他想,翡叶甚至可以一辈子待在望山宫小鬼殿,她不想见人就不见。但翡叶看向他时,那种冰凉没有人气的感觉,像是随时要离世,而这个世界没有能留住她的东西。他扶着妹妹的肩,抬眼示意那些或好奇或惊艳的目光,“小叶子,慈冰你也不记得了吗?年前他就来见过你了。”
景慈冰父母早逝,很早就继承了父亲封地,就在外景十八城中的奚城,离景城很近。他朝翡叶笑了笑,是相当包容的年长者姿态,“去年小鬼殿里,我和君衔手谈,你还帮他下了半局。”
他不提还好,一提翡叶就别扭:兄妹俩对慈冰一个,慈冰还硬是胜出三子。输得没滋没味,翡叶转身去逗贪吃鬼,结果就那转身功夫,君衔以一子险胜。翡叶蠢蠢欲动地接下盘,也胜了一子。这才知道,慈冰分明是棋中圣手,这三局都是哄翡叶的。
翡叶这一世习惯被人捧在掌心里哄着,但景慈冰那种待宠物般的态度,仿佛是在观察翡叶这只幼兽能发展到什么地步的余裕感,让她很不舒服。“我记得的,慈冰哥哥带过奚城的特产给我,是很特别的点心。”
“我妹妹也很喜欢那种点心,可惜这次需要留她守城,不能来景城,否则你们俩应该有很多话谈。我妹妹是个小话痨,家里吵吵闹闹的就没安静过。”外景十八城必须留至少一个景氏子弟守城。景宁长公主过世后,是君衔暂管晏城。——可是君衔却偷偷出了晏城,把巫月留在那里,违背了祖训。也正因如此,翡叶才不得不为他隐瞒事实。
景慈冰提到自己的妹妹,虽然流露出宠溺神情,那种饲养宠物的感觉也愈发强烈。沐华若有所思地说道:“慈冰,此次晏城那边,似乎是我大哥去暂替城主位?”
慈冰刚要说话,忽然被一个少年从后方袭击,扑倒在地。因为力量很大,景慈冰一时没有反应,好在那人并不是要伤害他,及时收了力气,两人齐齐落地,被一股魔力网住。
翡叶半抬起手,一小缕浓翠色的魔力溢散在指尖。
搂着慈冰后颈的,是景宸。他正不满地说道,“怎么又开始谈公事了?那么正经,就去和我父亲他们一块议事去啊!”这臭小子一点也意识不到慈冰目前身份比他高一层,反而往后一跃,就着魔力网的助力一下就站起来,一边拍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边对翡叶说,“刚才这手可真漂亮!翡叶,你保住了慈冰哥的高鼻梁!”
翡叶想说:你这一手也很漂亮。
没有人再想到那该死的祖训,也就不会联想到刚失去了城主的晏城,就连沐华,也似乎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到忘了自己问过什么。
贪吃鬼甩着大尾巴嗷嗷直叫,把一部分女孩和年幼的孩子吸引过去,而痴迷于魔法的少年们则将翡叶围起来交谈。
魔法是翡叶擅长的,前世也曾在军营历练过,并不羞怯与男性聊天。但翡叶的神经始终紧绷。景宸是毋庸置疑的孩子王,永远呼朋引伴,有他在,不用怕没有话题或是冷场。翡叶话并不多,除非有人特意问她,或是当一群人都注视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景宸是故意不让慈冰回答的。慈冰的话引导性不强,但也别有深意,对于沐华这种多疑的人,简直是最好不过的诱饵。翡叶刚才没有反应过来,如果没有景宸那一扑,现在会是什么展开?
景宸似乎注意到翡叶的目光,朝她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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