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雪夜之终
从东京站出来，正好是12点整，很巧的是空子又在出口处站着，手里还拿着一杯咖啡。我没有告诉过他我今天的行程，但他又莫名其妙的出现了。我突然有一种自己的想法都被完全看透了的感觉，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但我又想了想，如果他真的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去，去的哪里的话，现在也不会睡在这里吧。他靠在一个柱子旁，眯着眼，头微微低着好像很困倦的样子，可能那杯咖啡也没法将他的精神打起来了。我悄悄地告诉真琴他的身份和与我之间的关系，然后和她分别绕到了柱子后面，准备给空子一个惊喜。我们各自从背包里拿出两颗糖，轻轻塞进他的外套口袋里，其中一颗写着一个“喜欢你”，另一颗写着“你是笨蛋”。我轻轻的用手指弹了一下他的肚皮，赶紧缩回到了柱子后面。
他醒了，晃了晃脑袋，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用右手摸了摸肚皮，正好摸到了那颗写着“我喜欢你”的糖果，然后他把这颗糖果从包里拿了出来，看见了上面的字。他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接着又朝着四周望了望。他把身体打直，正准备要朝前面走，可他的左手刚揣进兜里，又摸到了那颗写着“你是笨蛋”的糖果。他把那颗糖果拿出来，看了看字，又放进包里了。
“真是的，就像个小孩子一样，真可爱。好了，别玩了，快出来啦，已经十二点十七了。”空子自言自语道。
我和真琴躲在柱子后面偷笑着。我又回过头去想了想刚才他的话，感觉她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呢。莫非，今天他本来是和他的女朋友约会，只是碰巧撞上我们了？我们决定再等等，观察一下情况再露面。这时空子又走到了对面的柱子上，正对着我们站着，这下得小心一些才不会被他发现了。
又过了十分钟，从车站里涌出了一大批人，这时一位穿着粉色连衣裙的高挑少女出现在了空子面前。
“对，对不起，空子，列车晚点了。久等了。”
“没关系，小橘子，我们去吃午饭吧。”空子说。
我和真琴还在柱子背后偷听着，路过的人看我俩就像看两个神经病一样。不过，这次是空子和他女友第一次见面，为了空子可以收获一段顺利的感情，还是忍忍吧。
“那个，对了，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有点太突然了不过一定要说……”
“嗯？”
“我十一月二日就要离开东京了，我被公司调到纽约的一家游戏公司去了。我以后会一直呆在那里了，大概……一年才会回来一次吧。”
听到这里，我的心里一下子就乱成了一团，因为一旦去了纽约，就很大概率再也见不到了啊！虽然没有谈过恋爱，可我是个旁观者，看谁都很明白的。
“小橘子，这个……一定要去吗？”
“一定。我从很久开始就在考虑要离开日本了，因为日本不适合我这样的人，感觉再这么下去，我要重度抑郁了。”小橘子说。
重度抑郁？不就是跟我一样整天封闭自己不想出门吗，有时候偶尔会想死什么的。但如果不给自己那么高的要求就没什么了吧。这个小橘子连化妆打扮都那么精致，生活一定很累吧，因为要每天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别人，而且不能有一点点松懈，想想就好可怕……
“是你自己向公司提的要求吗？空子说。
“是我。我们作为艺术工作者，不管做什么，都一定要按照别人的要求来做，慢慢就会失去自己的风格，就连一些细节和色彩都要按照别人的意愿来调整，到最后只能够交上自己都讨厌的作品了，我做不到。”小橘子说。
“可是，你有想过吗，就算你到了纽约，那边也有可能是一样的情况，而且那里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真的过得下去吗。”空子说。
“我可以，我认识在纽约一个艺术学院毕业的学姐，她在那边生活可丰富了，工作压力也不大……”小橘子说。
难道，这就是女生之间的嫉妒和攀比？在学校从来不和女生群体接触的我，现在貌似也懂了。
“爱莉，他们要走了，我们要跟紧了，不要被发现！”真琴悄悄地在耳边对我说。
我们跟着空子他们走到了街上，他们不准备换乘其他线路，而是想就近找一家餐厅把该说的都说完。最后是什么结局，也说不定了，毕竟人总是多变的。
“但是，小橘子，你有没有想过，你去了之后，就回不来了吗？”空子说。
小橘子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看空子，眼神里露出了一些迟疑。
“就算回不来，我也愿意，毕竟纽约可不像日本这么扭曲，我上班只要忘了和上级问好就要被骂，走路快了要被骂，吃饭动作大了要被骂，衣服颜色鲜艳要被骂……真是够了！”
小橘子快步甩开了空子，直接的朝前面跑去。
“11月2日，就是下周六了，在这之前你还有一次机会见我！”
小橘子已经跑到了街对面去，只剩下空子一个人傻傻的站着。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或者是知道了什么，才会宁愿放弃自己的爱人去地球的另一端谋生？不管怎么去站在小橘子的角度想，都得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或许没有经历过她的生活的人，的确没资格去评判她的选择吧。
“真琴，你能明白小橘子的感受吗？”我说。
“暂时不太理解呢，我觉得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管外面有多糟都愿意呢，我没有工作过，不知道现在的工作环境竟然这么差呢……”真琴说。
“我那边……也差不多吧，只是我这个人并不像小橘子那样，我是属于那种不会打扮也没心思去处理自己形象的人，然后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家伙就习惯了，也没对我要求那些细节上的东西了。可能是越在意自己形象的人，别人就会对她要求更高吧，然后这样恶性循环，就是个无底洞。”我说。
“其实只是社会对‘女性气质’的讽刺，对吧？”真琴说。
“一定是的，不然，为什么小橘子会选择去纽约那种地方呢。”我说。
空子没有力气往前走了，他去便利店买了一罐啤酒，蹲在地上一口气喝完了，然后瘫坐在地上，脸朝着天空，想要喊出来也没有力气了。他一定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宁愿抛弃自己的爱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呢？为什么小橘子经历的事情，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同身受呢？
我和真琴没法在后面眼睁睁的看着了，于是走上前去，拍了拍空子的头。
“啊？是你啊，爱莉。这位是？”空子说。
“这位就是我跟你讲过的，我在新干线上遇到的那位女孩，她叫真琴。”我说。
“嗯，你好……不过，刚刚的事情，你们都看到了？”空子说。
“这个……大概是听到了一些你们的对话吧。我们去找家餐厅好好聊一下吧。”我说。
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了一家在东京比较有名气的蛋包饭店，这里整体的风格都是很可爱很温柔的，我想可以让空子平复一下心情吧。可我还没开口问空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已经抢占了先机，好吧，那我就先看看菜单吧。
“呐，真琴，你……你知道织女星坠落的事情吗？就是我们去伊豆半岛的那天晚上……”
“……”
我还在想该不该把我去天琴神社的事情也交代给真琴，空子突然大叫了一声。
“生日？你的生日是2003年4月6日？”
“嗯，就是那天晚上，我出生在爱媛县松山市。后来，我就一直生活在名古屋了，直到16岁的某天，我来到东京。”真琴说。
“啊，那个列车上……的日期……”
“嗯？”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巧合吧。”空子强行解释道。
“好吧，对了，空子你想吃什么？”真琴说。
看来这真的是……巧合吧？但我总觉得，她是和那颗织女星有绝对的联系的，因为她曾经说过她亲眼见过一些地区的消失，也就是说，她到达过未来，然后也是陪伴过我一生的人，也就是我和她会一直这样在一起，然后我会和她一起见证消失，然后……她再从未来回到她出生的那天，织女星就坠落了，因为织姬神就是她……如果按照天琴神社里投影上的那个说法的话，现在是看不见织女星的……可是为什么……
“对了，空子，织女星是神话里的一颗星星吗？你刚才讲的故事，是真的吗？”真琴说。
“是现实存在的星星，是天琴座里最亮的一颗星。”空子说。
“可是天琴座里没有那颗星星啊？”真琴说。
“啊？”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在真琴的世界里，织女星是不存在的，因为她自己就是织女星。她在我们的世界里见证了消失，然后死去，再次投胎到了她的世界中的过去，然后她穿过两个世界之间的屏障来到这里……如果这么推断是正确的话，那我们的世界里的织女星，也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吧，然后，就会有一个像她一样的女孩出生，然后在2048年因为一些地区的消失而去世，然后成为她……因为现在的她是绝对不可能在我们的世界里死去的，因为时间线不同，她所看到的一切其实都是来自未来的幻影而已，但是在这个世界里出生并死去的人，来世是有可能去另一个世界的，这就是平行宇宙的理论……而且，只要织姬神存在于任何一个世界里，织女星都是不存在的，那么，真琴所在的世界的时间，正好比我们晚了45年。
这么说来，好像也只有“降落的星星”可以穿越平行宇宙的边界，去往另一个世界了吧。那么，真琴来到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为了与我相遇吗？
……
我们后来就没有提这个事情了，因为现在就算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只能让时间来见证这一切了吧。2019年10月27日，我们三人度过了很充实的一天，我们吃了蛋包饭，然后去新宿购物，真琴给我挑了好多好多好看的衣服和化妆品，也教我怎么收拾自己，然后空子买到了他最喜欢的画师的画册，我们又去吃了旋转寿司，然后去了KTV，空子唱歌真的很好听呢。然后，我们就各自回家了。
11月1日晚，是空子和小橘子的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今年的第一场雪，如期而至，让东京的街头染上了纯白，映照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走在这冰雪的宫殿中，空子最不能割舍的她，也正在步步靠近着，在初冬的寒夜里将硬币扔向天空，是去，是留，唯独宇宙知道。
登上东京塔，就能见到她了。空子想。
是她，她在等我，她还在这里，只不过是最后一个晚上了。
“小橘子……我来了。”
“嗯。”
“你明天多久出发？”
“早上七点。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想说的啊。嗯……你在美国，要好好照顾自己，然后，我会来看你的，我说到做到。然后，去了那边，晚上不要出门，也不要随便去参加什么派对，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生活，好吗？”
“嗯。”
“然后，经常给我发信息哦。”
“嗯。”
站在东京塔的观景台上，窗外的夜景上覆盖了一层灰色的滤镜，此刻空子的心情，就像被雪之刀千刀万剐的东京，很痛，但仍然要发光。他不再去找各种理由劝小橘子留下了，因为他知道，无论是什么决定，只要对她自己好，只要她觉得是正确的，那就随她去吧。只是自己总会有那么一点，心脏被一点点剥离的撕裂感，还有大脑被一点点抽干净的空洞感。
“我明天要早起，我先回去了哦。你也要早点回去。”小橘子说。
“嗯，晚安，下次见。”空子说。
说“下次见”的时候，空子的嘴角已经开始颤抖了。他知道，一旦立了这种flag，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了。
“对了，如果不开心的话，就回来吧，还有我……”
空子还没说完，电梯门就关上了。
空子再次走在雪夜的东京街头，这里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东京了，这里好安静，就像一座冰雪尘封的陵墓，埋葬着短短十四天里一位青春少年从开花到枯萎的故事。没有什么比自以为遇到了命中注定的人，却又被冰冷的现实狠狠的扇一耳光更令人绝望的事情了。
---2019.7.18 为京阿尼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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