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星间飞行
2022年 秋
时隔三年，我又再次坐在了教室里。被社会打磨圆滑的我，在学校里也渐渐长出了棱角，我学会了如何去表达自己的个性，去发自真心的对待别人，一段时间后，我对新的一天的来临也不再抱有那么大的恐惧了。曾经的我，总是不愿意结束今天，也不愿意看到明天的来临，于是每天都是在太阳升起时入睡，在下午醒来，因此只能每天在黑夜里工作。那段日子，现在想想，可真是对自己的一种摧残啊。
因为我的离开，我和空子的花店不得不招聘其他人来营业。但事情来得太突然，今天秋分这一天，空子也得离开了。在花店打工的那两位高中女生，这次变成了那里的老板，因为空子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9月21日晚，空子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个陌生的号码，是来自美国纽约的。
“喂，空子，空子你在吗？快来救救我，41街6大道，S大厦，1305房间……”
这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因为距离太远，声音已经比较模糊了，但空子还是能辨识出这是小橘子。因为在空子认识的人里，只有小橘子去了美国，就算两人已经快三年没见过面了，他们有时还会通过视频通话的方式聊天，并且热情依然没有消退。我经常想，如果是异地恋甚至跨国恋，那如果三个月还没有分手的人，一定会一直在一起吧。
9月23日 4：00AM 东京成田机场
我不知道当空子得知这个消息时是什么心情，是自己曾经劝过小橘子不要去美国，但又无力回天的绝望感，还是那种终于有机会可以见到小橘子，但却是因为这种事的扭曲感。总之，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抛弃自己的爱人去那个陌生的国度，而且一去就是一辈子。
“第一次出国吧，空子。”
从山谷里的学校出来，到成田机场，要倒四趟车，折腾三四个小时。但我觉得值得，因为也许今天就是和空子的最后一面。
我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想的那么悲观呢？其实这并不是因为我不会往好处去想，而是强行把一件会发生的事掩盖住，其实是对自己的一种不诚实。如果我一定去想，‘空子以后还会回来的’，那么万一他真的不回来了，我所有的期待都会慢慢被消磨掉，就像本来期待着要去迪士尼玩，结果到场后开始下暴雨的那种感觉，还不如早点告诉自己‘今天要下暴雨，还是别去了吧。’
“十五个小时呢，我该怎么过，是睡觉还是做点什么呢。”空子说。
“我没有坐过这么久的飞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了，你下载一些歌和电影，带上飞机去看吧。”我说。
“嗯……不过……我在飞机上收不到信号，小橘子怎么办……”空子说。
“我相信她，她在那里三年了，一定有办法的。”我说。
小橘子给空子留下的最后一条消息，正好在空子将要过安检的时候。
“空子，我还有不到36小时的食物和水了，这外面很混乱，我不敢走出家门半步，你到了要小心，看到奇怪的人马上跑，必要的时候就不管我了，赶紧回日本！04：47AM”
我翻了翻新闻，最近美国的各大城市的确有些危险，但不至于连门都出不了吧？难道说，小橘子已经被人盯上了？我对美国的了解程度非常低，但我听说过，如果一个女孩子独自去美国，没有任何人陪伴的话，想要生存下去，可比日本难多了……
我注视着空子走过安检，他回了头，给我做了个再见的手势，然后就不见了。
06：17AM
我看着空子的飞机飞向天空，待它完全消失在天空的尽头后，我准备回学校好好睡一觉了。
乘坐飞机飞过一半黑夜一半白昼的北冰洋，在亿万星辰中穿梭，追逐着升起的太阳，到底都是什么感受呢？是否可以像是看卫星地图那样看遍全世界的山河大海？是否只有望向窗外，就能看见那银白色的天河？
空子的那架飞机上，有一大半的美国人，还有一小半的日本人，和一些其他国家的人。空子坐在飞机尾部靠窗的位置，在他的右边分别是一位美国的年轻女孩和一位中国小哥。空子没有上过大学，英语仅仅是高中的水平，但他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和不同语言的人交流。他曾经告诉我，再过个不久，大概是七八十年左右吧，这个世界就不再有语言障碍了，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畅通无阻的互相交流。我猜啊，虽然我活不到那个时候，但是人们应该会发明一种新的语言，它融合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主体语言，让所有国家的优秀文化都得以保留。不过，如果是像现在日文里片假名那个样子，我干脆变文盲好了。
因为飞机起飞的时间是清晨，周围的人都在补觉，只有空子拿出他的笔记本电脑开始查看目的地的情况。在当今的国际航班上，一般都有全程的wifi覆盖，人们再也不用忍受长达十五个小时的孤独了。窗外东京的夜景在一点点消融，飞机调整了一下方向，朝着北面飞去。
空子打开了纽约市的地图，找到了小橘子说的那个S大厦，试图计算出从机场到那里的最短距离。可是空子点了确定后，地图却提示这里实施管制，无法进入。
坐在空子旁边的美国妹子被空子屏幕的亮光晃醒了，她瞟了一眼空子的屏幕，然后又仔细的看了看上面的英文，她知道了空子此时在纳闷着什么了。
“嘿，这块区域在打仗呢，你最好别去。”美国妹子说。
“啊？到底是什么情况……可以告诉我吗？”空子说。
“从上个月开始，因为当地人不满外来人种越来越多，严重挤压了他们的生存空间，所以开始游行并提出控制人种比例的意见。但这一行为又被认为是种族歧视，所以他们只好……采取暴力了。”
空子对美国的社会结构不是很了解，但他能够想明白，如果一个人的家里一直被流浪猫狗占领，赶走他们又会被说是虐待动物，那这个人一定很委屈吧。只不过，空子，小橘子，还有所有的外来人口，都是‘流浪猫狗’的那一方，在别人的领地上，就会面临着随时被驱逐的风险。
“我有一个朋友，她在41街6大道的S大厦，她让我去救她，所以我才坐上这趟飞机的。我应该怎么办？”空子说。
“她也是日本人吧。现在那块区域内的外国人如果被抓到，就会被立马遣送回国，而且，那边的枪声一刻也停不下来，只能祈祷上帝了……”
“如果她主动提出回国呢？”
“主动提出的话，倒是能保住小命，但如果赖着不走，恐怕就……”
空子想起了三年前，小橘子对离开日本前往美国的执着，然后又联想到，小橘子会不会是不想离开美国才躲起来的，毕竟她在那里读了三年了，离开的话，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了，就算回到日本，也会与日本社会脱节，沦为废宅。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至于冒着生命危险，和那些暴徒斗智斗勇吧？
“嗯……谢谢你……”空子说。
“上帝保佑，你的朋友一定会平安的。”
空子合上了电脑，两手合十，看着窗外的朝阳，心里默念着祝福的话语，然后关上遮光板，睡了过去。
七小时后，飞机已经来到了北极圈上空。乘客们大部分都醒了，空子打开遮光板，一道亮度非常高的光涌了进来。空子的眼睛被闪晕了，他又把遮光板关上，准备慢慢适应。过了一会儿，他才可以睁大眼睛看着窗外。当他把脑袋贴近窗户，朝着下方望去时，他看见了他这辈子从未亲眼目睹过的场景：那是一片淡蓝色的海，海上漂浮着大大小小不规则的浮冰，这些浮冰反射着阳光，像玻璃一样晶莹剔透。它们缓缓地移动着，随着风向和水流撞击着，有时一小块冰落入水中，溅起一阵水花，有时两块浮冰撞在了一起，然后融为一体。这片北极的海，就像是一块巨大的棋盘，浮冰就是棋子，而风和水就是下棋的两人。它们不停地操纵着这些浮冰，使浮冰分分合合，移形换影，每一秒都能形成一幅完全不同的版图。可若是全球温度继续上涨，这些浮冰终有一天会消逝在茫茫冰海里，那时，风与水就会来报复这些为了利益而破坏环境的人类了。
空子用完餐后，又继续睡过去了。在长途飞机上，最难熬的部分就是长时间身体无法放松和不新鲜的空气。他从来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下睡着过，但今天是第一次。
又过了三小时，飞机来到了冰岛上空，此时这边是凌晨五点，窗外一片漆黑。曾经空子想过很久，在飞机上到底能不能看到星星呢？他朝窗外望了望，除了反射的机舱内的灯光，外面什么也没有。他失望的揉了揉眼睛，喝了一口水，拿出电脑开始继续研究美国的地图。
“这是加州，是我的家乡。”
那个美国妹子突然说话了，她指着空子电脑屏幕上靠左的那一块。我不了解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样，也没有继续下去的话题了，只好点了点头。
“你想看星星吗？”美国妹子说。
“想，可是在飞机上看不到吧。”空子说。
“来，这个给你。”美国妹子从包里掏出了一个VR眼镜，“你把这个戴上，就看得见了。”
空子照着她说的把眼镜戴上，打开了右边的开关，他看见周围的环境在一点一点的模糊，逐渐被一片星空取代。
“这些星星，也是虚拟的吗？”空子说。
“不，是真实的。这个眼镜是我们公司刚研发出来的产品，戴上后可以隔着任何物体看到星空。就算你在家里的床上躺着睡觉，都可以看到呢。对了，我叫Iris，是彩虹之神的意思。”
空子怎么也没想明白这个眼镜的原理。直接穿透物体什么的，有些太奇幻了吧，难怪美国的那些科幻电影拍得那么逼真。
“那个……Iris，可以告诉我这个眼镜的原理吗？”空子说。
“这个眼镜内部有方位传感器，它和地球周围的超过十万颗人造卫星通过无线电波连接。当你望向你正上方的天空，这个眼镜就会和你正上方的人造卫星对接，然后那些人造卫星就会实时向你反馈它周围的星空。当你转一下脑袋时，就会切换到其他的人造卫星上。呐，你头朝下看看吧。”Iris说。
空子把头埋了下去，他看见了南半球的星空，也就是在北半球从来看不到的那部分。这一瞬间，他感觉他自己正在这巨大的球体中遨游，那巨大的银河贯穿整个球体，将它分成两半。他看见天琴座正好在地平线以下的位置，织女星依然散发着她的魅力，还有好多好多熟悉的星座也展露出了全貌。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能够看到如此美妙，如此清晰和完整的星空。他早已忘了自己还在飞机上了，他感觉自己漂浮在亿万繁星之间，在星海中游泳，在日月同辉之时缓缓拨动着宇宙的齿轮。他周围的星空在不停地旋转着，这架飞机就像宇宙钟盘上的一根分针，在宇宙时间不断向前的同时朝着过去航行着，在秋分日的6时起飞，在秋分日的9时降落，中间隔着十五个小时。
“Iris，谢谢你，能带给我这么美妙的星空。”空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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