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阿明锁上面罩，深呼吸了几口，确认氧气供给通畅后，拖动着重达三十公斤的重型潜水服单脚跨坐在船头，然后蜷缩着扎进了水里。
海水迅速带走了铁壳潜水服表面的热量，寒冷攀着阿明的四肢向躯干蔓延。虽然已经进行过无数次这种水下作业，但是空气不流通和低温还是令他一阵干呕。
五米，十米，十五米，二十米，二十五米……阿明下潜的越来越深，身上也越来越冷，只有身上薄薄的一层橡胶服在维持着仅存的体温。头盔上的探照灯自动打开，穿透了朦胧的海水，勉勉强强可以看到接近地表的地方很突兀的林立着许多高耸且庞大的的方形凸刺，上面包裹着厚重的海泥，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阿明继续下潜，从那些巨大的方形凸刺中间穿过，探照灯的光打在上面，正好照在一些透明反光的表面上，模糊看到尖刺里面是中空的通透的，里面甚至还有一些桌椅板凳，像是人类的居所。
垂直下潜二十分钟后，阿明终于踩到了坚硬的地面。路面在海水常年的侵蚀下依旧漆黑如墨，长长的铺在海底，阿明甚至还能看到刷在地面上的一条条黄色竖线，一根接着一根，一直断断续续的绵延到远方。
“这是块柏油马路。”阿明心想，然后扭动身体连带着固定在潜水服身上的头盔向周围扫射。探照灯的强光深潜不一的打在远近不同的巨型方形尖刺上，被斑驳的切成了不规则的碎片。
阿明走向里自己最近的一块反光的物质上，用手抹去了沉积在上面的海泥，露出里面空间：里面居然有几个假人模特，身上爬满了海星和珊瑚，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鱼类在假人身上穿梭，再往里面就是被腐蚀的斑驳的各种支架，上面飘荡着很多颜色已经发黑了的絮状物，看不出原先是什么样子。
阿明把头盔靠在那个透明的物质上，仔细扫视着里面的一切，想再多找点一些信息。
然后他看到在最里面的一个类似桌子的地台上，用凸出的方块状符号写着什么，那是很长的一组符号，阿明不太识字，第一个横平竖直的不认识，第二个是三点水然后右边加个“又”字，再往后阿明就不认得了。
阿明握拳摁动掌根上的按钮，开启了头盔里的对讲机。
“头，”阿明说出一个对他而言很陌生的名字，“我找到武汉了。”
阿明从小到大都是个很木讷的孩子，因为他脑子里总是填满了很多想法，所以对于外界事物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他不明白为什么生活的物资总是从海里打捞上来，为什么人类会生活在水上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这种好奇直到他十二岁第一次下海打捞的时候彻底爆发。
海面下居然会有城市！
和水上的串联渔船不同，海下面的城市是高耸入云的，固定在了地面而不是随波飘荡，城市的一些隐秘的角落还能打捞到被封存起来的罐头和锈蚀的金属。
比起海上，海底是一个更加富饶的世界。
阿明问带他下潜的老渔夫：“为什么人不能生活在水里呢？”
老渔夫说：“原先是生活在水里的。”
阿明更加不解了。
这可能因为阿明是出生在海纪元的孩子。
在离海纪元出现很久很久以前，人类的历法叫“公元”。那个时候的人类还没有在水面上生存，而是存在于陆地——一种海纪元的人类从未见过的地理环境上，那个时候的人类创造了辉煌而又自私的文明。公元纪元的人类虽然掌握着各式各样的科技，但是都是以自然环境作为代价，以人类生活的环境作为筹码而进化的。于是有一天，大自然颠覆了这个纪元，海水滔天的袭来，淹没了这个自私的文明，也淹没了绝大多数的陆地，人类的辉煌不再。
幸存的人类盘踞在最后的陆地上，用木筏和船只小心翼翼的守护着最后的生机，承载着人类最后的火种。
公元纪法已经不适应没有任何参照物的大海了，于是人类以大海为名，为这个时代起名“海纪元”。
阿明这次打捞上来一个奇怪的东西。
“恁说，这娃娃，咋地就在里头呢？”头领摩挲着反光的头顶说。
头领是整个部落下海打捞经验最丰富的渔夫，从他手里重见阳光的珍奇不少，但是都有一个特点：它们都是死物，没有生命的那种，比如包着防水膜的太阳炉，渔民们一般用那个蒸馏淡水；再比如擦干净还能用的诺基亚电视，但是那个因为没有电视信号已经改装成了电报机……
阿明这次打捞上来一个装着人的大盒子。
“头，这是不是死人啊？”阿明问。他身上的潜水服还没脱下来，声音困在头盔里，听起来嗡嗡的。
头领照着头盔给了阿明一个脑瓜崩：“恁傻呀？你么看见这娃娃鼻头还在抽抽呢嘛？”
“别，别打，脑子晃，晕。”
这个时候全部落的男女老少都已经得到消息跑来看这个装着活人的大盒子了，顿时整个水船村都在海面上晃动，人头挤人头，都想争先看一看这个盒子里的活人。
盒子是中间宽两头窄的形状，人头的部分比脚要宽一点。整个盒子没有螺丝和铆钉，也没有缝隙，唯一的口子就是装着玻璃的能看见人头的玻璃窗，透进去窗子里看就只能看到一个人头，剩下的身体被舱体掩盖。那个盒子里的人很明显是一个女孩子，因为她看起来很年轻，起码比头领小，可能比阿明还要小，五官的棱角也没有渔夫们这种粗人的那么明显，短发贴合头的轮廓，漂浮在盒子里的不知名液体里。那种液体里面没有任何杂质，在阳光下竟然比海水还要更清澈。
“阿明，恁拆开她看看。”头领向阿明命令。
正在脱潜水服的阿明一愣：“为什么啊？”
“恁的潜水服装着机械臂，恁砸开它试试。”
“砸坏了怎么办？”
“你先砸，砸坏了我养这女娃娃。”
阿明撇撇嘴，又穿上了带机械臂的上半身。阿明摇动着掌心的操纵杆，人头大小的铁爪对准了窗口朝下一点点地方，尽量避开女孩的头。
阿明掌心一动。
铁爪在极短的距离内垂直落下，重达数十斤的铁器摔落在玻璃舱门上，砸的窗口玻璃四溅，裂纹以开口为圆心蛛网般迸开，一个机械的女声同时在休眠仓里突然响起。
“警报！有人在损毁休眠舱！舱体进入最高级警备！”
舱内的女孩突然睁眼苏醒，此时舱体突然破碎，尖锐且灵活的机械臂从舱体裂缝中伸出，朝着四散逃跑的人群挥动，头领带着靠的较近的渔夫们举着鱼叉和机械臂搏斗，阿明被这突发的情况吓楞了，松开了铁爪，整个人都被铁爪的重量往前带，全身都压在了暴起的休眠舱上，数十公斤的潜水服和休眠舱剐蹭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一声爆响，舱门的玻璃全部碎裂，女孩从敏捷地从舱体里钻出，手里还握持着滴淌着不知名液体的枪状物体，枪口的红点对准了趴在休眠舱上动弹不得的阿明。
“都住手！”头领见女孩苏醒了，率先丢掉了鱼叉，“都停下来！不要打了！”
女孩横眉怒目，一只脚踩在阿明身上，枪口的红点在每一个渔夫身上扫过。
“这里，”女孩开口，声音却沙哑，像是录音机失真了一般，“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
“姑娘！姑娘我们都是好人啊，姑娘！”被踩在脚下的阿明挣扎着辩解。
女孩脚下用力：“你收声。”
头领站起来斗着胆子接近女孩，女孩的枪口迅速瞄准了头领的眉心：“不要靠近我！”
头领双手高举，直视女孩说：“姑娘恁看，额莫有带啥子家伙，额们这伙人也莫有……”
渔夫们也很配合的放下手里的鱼叉和鱼枪，直视着头领和女孩。
女孩扫视着表明态度的渔夫们，双手上的枪还是放了下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女孩问。
“大海村。”一个渔夫回答。
“大海村是哪？”
“奏是大海村。”那个渔夫又回答。
女孩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又问渔夫们：“现在是多少年？”
“啥子多少年？”
“就是现在是什么日子！”
“海纪元612元，今天是陆月初五，太阳大咧。”
“什么海纪元？”
“奏是海上的日历嘛。”
女孩这才发现包围着这个村子的，是望不见边的浩瀚大海。波光映在她贴合身体的紧身衣上，她也像是水波一样。
“完了，全完了。”女孩忽然无力的滑下，跪坐在了碎裂的休眠舱上，掩面哭了起来。枪把上的一个铭牌从手心里滑落，里面烙印的字在明亮的阳光下折射着闪光。
铭牌上烙印的字是：A.D.2572.9.28
公元2572年，九月二十八日。
她来自遥远的公元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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