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的认知里，劈里啪啦的响动只要此起彼伏，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就差不多达到了声乐的标准了。然而此次进入地底的伏日，他头一次见识到了比这更粗糙的“音乐”。
几千人围着一个石子围起来的大火堆，每个人举起两个圆形石器，一边跳着舞蹈，一边将手中的东西相撞，数千个发出的异响融合，如同刚下小雨时的湖面有无数涟漪动荡。这产生一种奇妙的律动，但这种律动明显不符合人类大脑通识的美感。
不由让雪遐思，两百年的时间里，足够让地底的人类与地上脱节了。在完全只以石头为食这点上，地底人或许早成了另一个人种。
时间回溯到三个小时前。
长老转达族人雪所言的末日，从而宣布了某个决定后，便要将二人送返地上。
“他们还不能走。”
此时山鬼如是说道。
“伏日好不容易有外人来，而且是地上人，实实在在是百年难遇的新鲜事，如果不举办宴会庆祝，那有违伏日的规矩。”
这种规矩马虎一下也就算了。雪在心里想到。
然而，高台之上，前后左右，对山鬼的这番话一呼千应，赞同不已，长老也默默点头。盛情难却，雪和茉莉便留下来参加地底人的欢宴。
所谓欢宴，无非美食和乐舞。雪和茉莉即使再饥饿，对琳琅满目的石头也不会增添更多胃口，地底人的音乐亦不和地上人的想通，二人皆感十分无趣。
茉莉躺在怀里梦中呓语。自从上一次睡觉已经过了近乎三十个小时，她的身体超过了继续注射兴奋药物的负荷，只好选择小憩一会。
“明明说好一会，都睡了一个多小时，我看来没有多少剩余的时间四处走动了。”
雪无奈地自言自语。
这话又被某个人听见了，凑过来问：“你四处走动想做什么？”
这人是山鬼，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吓了雪一跳。雪对于山鬼可是忌惮颇深，因为来自对方的敌意一直都很明显。料想山鬼出言要招待，这宴会也不会有好事情发生。
山鬼索性坐到雪的旁边，长发披散遮挡了他的面容，但能够感受到所传来的摄人寒意的视线。
“说吧，你想做什么？就算你是地上人派来的奸细，我们伏日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反正你绝对拿不到情报，哈哈。”
一脸尴尬的雪没有理会，想要往旁边移动，却恰巧坐在一块大石头近处。先前是打算借来倚靠的，肌肉的疲劳还未得到多少缓解，此刻又是迎来了心灵的交瘁。
怎么办，是要直接走开吗？地底人尚未对自己做任何加害的事，反而提供了不少帮助。雪没有理由避开，再想想想自己身为外乡人，他深觉自己理应承受怀疑和愤怒。
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以免吵醒熟睡中的茉莉，雪说道：
“我是第一次知道地底有这个地方的，等出去后，关于这里的情报我是不会泄露出去的。不过，就算我泄露出去你们也又办法吧，否则那个长老不会这么对这方面的要求轻描淡写。”
“叫大长老，伏日威望最高的大长老可不能用‘那个长老’代称。”
山鬼学着也压低了声音。
“你说的很对，让地上的人知道我们的存在没多大影响，我们随时可以转换位置，连带着这个城市。只有我们主动去找地上人，没有可能地上人找上我们。你们能到这里来是龙古意给你们带的路，但这其实是大长老发现了你们后指派出去的。”
雪哦了一句，不怎么惊讶的样子，因为内心关于龙古意为什么热情和没有防备的疑惑消失了，他从容了不少。
“你们这么听大长老的话，既然大长老说要把我们带到地上去，你们也不会有违背的心思。对吧？”
听到雪这么说，山鬼不由笑出了声，这声笑在雪听来几分瘆人。
“你莫不是在想我要对你们做手脚？不要误会，我只是单纯地想要你们留下来参加宴会，这个城市一直以来都很荒凉，我已经受够了。听说地上人很久前会把尸骨埋在土地里，我们地底人所待的地方就是你们地上人的坟墓，而我们地底人的坟墓在更下的地方，你说我们的底下会不会有另一拨更历史久远的地底人。”
雪认真想了一下，最终觉得没有可能，否认这个猜想。
“也是呢，在这囚笼里怎么会有更深的囚笼？”
“为什么？你要说伏日是囚笼？”
“地上人，你们不吃石头吧，光这一点你就能明白我们和你们之间的差距了。我们地底人一直处于伏日这座囚笼里，为了生存保持着最经济的活动方式，每个人一生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大石头里休眠，而唯有休眠时间的三分之一部分里，我们能够去启发式地思考。”
“这就是你们的生活方式。即使是地上人，不同的组织也以不同的方式活着，有些人干脆不思考，只等着生命的凋零之刻。此刻，如果有人知道你们伏日的存在，肯定会向往吧，这比末日的世界要好得多，能够平静地过完余生。”
“不一样的。你们有选择的余地，而我们生当如是。就算是被羡慕的生活，不是所选择的就没有意义，你的智慧应该很清楚这件事。现在的你能够对我的生活方式说三道四，不外乎是因为不能体会到这座囚笼的恐怖之处。
我们的生存依赖祖先传授的知识，包括这座城市的设计，还有可食用类石头的甄等等，都是靠着祖先的荣光。说出来可能令人耻辱，我们的知识从两百年前到现在没有减少一点，也没有增多一点。我们仿佛是被雇佣了守财奴的命运，永远得待在这里。”
雪忽然觉得山鬼是个值得同情的人。让知识一直保持不变是很难做到的事情，只要一族之文化，势必会与外界连通产生交集，除非是在绝对封闭的环境里，地底城市伏日恰好满足了这个条件。除此之外，地底人独特的生活方式和规矩，让他们在原有的位点上寸步难行，这种境遇没有比处于囚笼里更好的形容了。
被山鬼感慨的话吸引，雪刚才压下去的好奇心再次开始作祟，涌上了心头。他忍不住主动开口道：“伏日存在必然有其缘由，它在等待一个接受试炼的人，大长老思这么说过的。但我觉得不可思议，这真的是伏日存在的唯一意义吗？”
山鬼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伏日存在的唯一意义确实如此，但是伏日里的人不只是为了这个意义。大长老曾说过为什么祖先会到地底里去。”
哦？雪开始集中注意听。
山鬼继续道：“两百年前，大长老预言了不久的未来，人类会遭遇末世之灾。地上人，你肯定很惊讶吧，直到现在都没搞清楚源头的东西，却被大长老预言出来。大长老有种奇妙的本领，能够预知一切。然而，大长老只是作出预言，没有提供任何根据。因此，原来的村子被分成了升日和伏日两部分，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为了后代和自己能够躲避末世之灾，那些人选择遁入伏日，过着永恒不变的生活。”
良久，山鬼都没有在说话，他仿佛陷入了回忆。听对方说了这么多，雪也是感触颇深，也许山鬼并不是对自己怀有恶意，他只是和其他地底人不同，对地上存有好奇和对地底怀有厌恶。如果可以的话，雪真想将他带出去，可是只要大长老的规矩在，山鬼就不得走离。
雪问：“我能帮你什么吗？”
山鬼笑道：“除非你就是我们等待的试炼之人，可这绝无可能。”
雪辩驳道：“为什么我不行？你们等待的就是地上人。”
山鬼：“大长老没说你是，那便不是了。”
雪：“大长老看不透我，他先前这样说过的。”
被对方提醒，山鬼不由一顿，然后以试探的口气说道：“要不你来试试这个试炼？”
雪的好奇心彻底激发，小心问道：“试一下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真胆小！”被山鬼骂了一句。
“我就是负责十二道试炼之一的长老，掌握力之试炼。内容没有很复杂，只要你扳手腕能够赢过我，就算过了。”
“这到底是什么鬼试炼啊。”
说话间，还笑出了声。这人并不是雪，而是刚才还在睡觉的茉莉。
“你们一直在说话，我也不好起来打扰氛围。好了，你们要比试就比试吧，我在旁边待着。”
茉莉退居到一边，装作很识相不打扰的样子。
山鬼故作深意一笑，道：“呵，要来吗？”
有何不可？轻易便找到了一块能够支撑手臂的大石头，雪和山鬼双双跪地，面对着将手腕交接，指头扣合。
“山鬼，可以开始了吧。”
“嗯，给你点颜色看看吧。”
话毕，一股力道从对方的手里传来，一下子就加深到他不能承受的地步。不愧是十二道试炼之一，不会这么简单。
【破限强化】！
雪当即使用了异能，啪的一声，底下的石头裂成了两半，试炼显然不能继续下去了。
山鬼有些惊讶：“地上人你不简单，所拥有的力量超出了我的预料。刚刚我还没使出全力，不如换真正的试炼之石再来一次。”
雪直接拒绝了，因为为了抵消掉山鬼要把他的手扳下去的那股势头，他的右手组织已经有近百分之七十受损。再继续下去，就是自己的手臂直接没了，雪很清楚之前使出来的是极限，而这个极限没有将山鬼反压回去，结果显而易见。
欢宴过后，雪和茉莉被龙古意带着离开了伏日。手里捏着大长老给的天树之种，雪在临别时刻不忘再看那道大门一眼，地底城市的风貌消失在缝隙种，他尤觉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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