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你在山上呆了这么久,底下的生活很稀奇吧!”黄施主还是一如既往的一见到人就说个不停,从三天前我跟着他走下云渡山到现在,他几乎一刻不停的在对我说话,稍微有点担心他的嗓子
“没什么稀奇,太阳之下无新事,人还是住在房子里,还是两条腿两只眼睛,受苦之人依旧在受苦,看不穿的人还是看不穿。”我虽然这样回答了他,但是目光还是随着窗外的景象不断游走着。
不过是一身皮囊变了而已,居然连心境都退步了这么多……果然还是不到家啊。
“你说话怎么和还真老怪那么像呢……”黄俊杰施主挠着头问到“你们这些和尚就爱说那些没用的废话……”
“施主到是说说,怎么是废话了?”刚刚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幼稚的行为……
他倒是很认真的转过头来“不是废话是什么?人世间亘古不变的东西一直没发生变化,难道就代表人世没有任何变化吗?你们这些和尚就爱弄那些有的没的,又是前世又是来生,每天只操心世界怎样了,却不曾看见那些真正在变化的,有价值的东西”
“一沙一世界,对于我而言,世界也非是多么值得关心的事物”窗外的马路和我上山前看到的马路根本不是一种东西,街边大大小小的店铺上写着些许我看不懂的文字,陌生的事物几乎充斥着我的感官“这些一切的一切,贫僧都关心但不执迷,不会为了任何我肯定或不肯定的事物,耽误了我遁入空门,升入极乐的脚步,就像我肯定每一滴露珠的存在,却不会为此耽误自己前往大海的脚步一样”
从眼中所见,到耳中所闻,到五感万物,无不是如此。我所能指出唯一不变的,也就只剩下所有人还在用两条腿走路的事情了。
一个脚下踩着两个轮子的男子在街边缓缓飘过……
“话说的很好听,实际上你的理论根本行不通啊”施主摇摆着双手,像是在左右互搏。
“凭什么这么讲”我的语气也变得有些冲,自从身体变年轻后,自控能力也远不如以往了。
“因为你自己根本就流连于清晨的露珠啊,还是属于那种在山里跑的找不着家门的小孩子”他松开一个把手,整个人像是要转过来的样子,但是随着公交车一个急刹,他差点飞出去,只能放弃先前的动作。
现在车上的状态是:黄施主站在我旁边,两手一边拉着一个把手,我则四平八稳的坐在座位上。
五十多年来头一次下山,别的不说,世界发展带来的便利是真的感受到了。比起以前乘坐过的任何一种车子来说,公交车在方便程度上都是压倒性的高
我刚刚把这些想法告诉了黄施主,他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还说出了类似于“火星救援也没办法救平行宇宙”之类的话。
他以前就老是说这种无价值又让人难以理解的话,因此我也习惯性的不去深究其中的含义。
毕竟我又不是儒生。
“下一站,秋名山幼儿园,请……”有点刺耳的广播声在车内响起。
“我们到了,走吧”名为黄俊杰的奇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想那些有的没得了,你都下山了,还辩解什么?”
公交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阳光就这样很巧的照在他面庞上“好好看看这清晨的露水吧,体会今生的美好……”
我有种感觉。那就是他身后散发着光的世界里,藏着许多熟悉而陈旧的人与事。我排斥这些东西,但又隐隐被其吸引。
我很小心翼翼的跟上他的步伐,生怕不经意间,他的侧影又模糊了起来。正如我记忆中那一个个看不分明的影子。
在云渡山上,我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那样的影子,没有哪个,真正留在回忆中。说到底,我脑海里真正能印的深刻的,只有青灯寒香前的那一尊佛罢了
我记得那是一尊毗舍浮佛。
我在它身边念着佛经,就是真的十年算作一日,现在也有几个时日了,究竟什么样的境界能造心,我的心究竟因何而造,我依旧不能明辨。
我只知道虚妄的身将我带离了青灯古佛,带离了平静的庙宇,我只知道同为虚妄的本心又将我拉到了面前这个男人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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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前面不到一条街的地方就是我家”我拍了拍续缘小妮子身上的袈裟——这身说实话有够破烂的,明显是临时用更大一些的袈裟改出来的,可以断定她上山的时间绝不像她现在表现出来的那样早。
话说这家伙不会是山里的狼孩子吧?连公交车都不知道也是火星的很有水平了。我自然不是没有怀疑她说谎,只是可以忽略掉这种烦人的假设可以让人生活的轻松一点。反正她绝对不是贼就对了。
尽管我也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她不是贼……嘛,还是那句话,轻松一点,反正我家里除了一堆废稿纸也什么都没有。
走在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道路上,今日的心情却是大有改变啊,看着身后强装老僧入定式,却又不住地将目光投向周遭事物的少女,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愉悦感。就好像在抬杠的时候一连猛呛了还真老贼好几句一样。
“看我有事吗?”续缘的眼睛直盯着我,气氛有些许凝重,这时候我才真正有时间和机会很仔细的观察她。
她的眼睛真的很吸引人,对比起来的话原本很精致的五官都被掩盖住了。仔细看就会发现两个眼睛的颜色并非完全相同,一只眼睛只是单纯的黑色,另一只则是带了几分暗红,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玄”色。
整体来说身体虽然消瘦却不羸弱,配合上柔和的目光下隐藏的那一抹刚毅之色,反而给这个过于早熟的孩子多添了几分开朗。整个人身上的色彩偏向明快,但给人的第一印像却又十分沉稳。
比起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更像个年过古稀的老人。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到底几岁了?”
“……”接到这个问题,她抬起低垂着的眸子看了我一眼,随后又闭上眼睛“八十了”
“你这玩笑开的真没意思”我也没辙了,这丫头看上去好像挺老实,其实也皮的很,一路上跟她不知道这样闲侃了多少次,她的嘴严实的像绿绿女性的衣服,年龄,住址,家庭信息一律不明。
看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不会是从xx世家跑出来的千金小姐吧……然而这不是已经法治社会了么……
算了,还是当我没说吧,这家伙别说千金小姐了,说是刚从原始丛林回来我都信,有关现代事物的常识一律停留在几十年前,除了顶嘴水平大概是居于世界前沿。
我注视着她,过了一会,近乎血红色的光晕笼罩在她脑袋上,给原本圣洁如天使的她平添了几分俏皮和叛逆。
暮色已经淹没了我们所处的街道。稀疏的人群的影子躺在钢筋丛林边上的绿影中,仿佛沙漠中的海市,绮丽而缥缈。
我感觉这一天以来我就像被猴子吸走了智商一样,明明轻而易举就能看穿这个女孩那并不高明的欺骗,却不愿意揭穿。
明明早就过了被这些东西蒙蔽的年龄,我却没有办法拒绝她。只要她把自己那带着异色的眼睛在我面前扑扇两下,我就会像个傻子一样同意他的所有请求。
怪不得还真老鬼会把她留在云渡山……这样一个女孩,放在哪里都是个祸国殃民的主子。
真不知是该夸他有先见之明还是责他迂腐。不过不排除客观因素的情况下,我无论如何都会选择后者。
话又说回来,还真老贼到底怎么样了?他现在在哪里?虽然这女孩骗了我很多,但刚刚听山下的人也有在讨论关于“那座山的住持好像很久都没有消息了”一类的事
这家伙每年都会定期开放寺院供人免费参观留宿,说是有缘者入什么的……我一直觉得他只是想推销山上的茶叶。
而今年却没有在四月份如期开放。
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难道瞬间暴毙了?尽管我很多次这样妄想过,但是说到底,他跟我也没什么血海深仇,这么多年交情,他要是死了,我至少得去上柱香。
不过眼下还是先把这个妖精安顿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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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施主家中出乎意料的……不能说是整洁,但是却不混乱。尽管物品堆放杂乱,但却因为物品本身的单一而不会给人造成任何不适感。
整整一个房间,只有一张床,一台电脑,一个扇子和堆积成山的纸张--这被白与黑覆盖,占领的世界,让我的眼中产生了奇异的幻象。
仿佛身处极乐或阿鼻,总之绝不在常世之中。难以想象,一直身居于此的人,会变成什么样。
就在此时,我心中产生了一系列怪诞的幻想。
难怪他一直偏执于【此世】,难怪任凭我如何劝诱,他也对极乐毫无兴趣。
我言语之中所描绘的,尘世的苦与恶,再如何细致入微,再如何无可反驳,那也终究只是身处尘世之人的看法。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与世界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隔膜,这层隔膜也使他成为了我难以跨越的心魔。
因为根本不是人世之物,所以从处世到思想的方式都是以无以名状的方式展开的。
“不用脱鞋了,直接进来吧”一声平淡至极的话语在我身边响起,瞬间,那种异样的感觉不见踪影
这里只是一个平凡的房子,里面也只是普通的纸张与电脑桌。这样的结论轻而易举的覆盖了方才的幻象。
兴许是我还不适应这个身体而产生了错觉。我只能这样解释那些不合乎常理的想法“失礼了”我匆忙的脱掉已经有点破烂的布鞋,像老鼠似的窜过他的手臂,一跃而起,落在了尚未被纸稿堆满的桌角。
“很脏的,别往桌子上坐啊”施主的声音很平静,但却很能让人安心,方才的幻觉给我造成的影响像退潮的海水般散去。
“抱歉”我这时才惊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摆出了野(萌)兽(物)自卫般的姿态,从桌角上又一跃而下。
“算了,你继续自娱自乐吧,我下去买泡面”黄施主鞋也没脱就重新打开了门“这破地方路很难认的,你别乱跑”
紧接着“嘭”的一声,整个房间就安静了下来,那种仿佛身处异界的感觉又包裹了我,不过我已经不会像第一次看见时那样惊讶了。
他甚至没有丝毫防备--虽然这个房间里也实在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我干脆席地而坐,但心却再也静不下来了,我凝视着自己白皙的手,不由皱紧眉头。
这么多年来,我的佛法其实已经不怎么精进了。我心里一直有这样的疑虑。如果连心都是虚妄,那么如何将“真”度于世人呢?眼中看的,是假的,耳中听的,是假的,就连心中想的,都是假的
那什么是真的?
只有“我”知道的,才是真的。上一位方丈这样告诉我。
假藉四大以为身心本无生因境有
前境若无心亦无罪福如幻起亦灭
但愿我的歧途,尚行之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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