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说:“她是怎么死的?”
“肺炎。”官夏回答。
“这病能治好。”
“放在大部分人身上可以,在小部分人身上就不可以了。有些人的身体太容易接纳疾病,损耗过多,不知不觉就死了。”
虽然无法接受不知不觉那四个字,我还是默默点头同了。并且应景的叹息一声,说:“一朝红粉为枯骨,留得人间多少恨。”
官夏嗤嗤轻笑,“我们和寅长大了,还会作诗。诗做得可太好了,不如一起来跳支舞。你看这月华、幽窗、地板,多适合跳心碎欲绝的舞蹈。”
她也不等我同意,轻轻扭开留声机,如水般的音乐在房间内流淌。
官夏摆好姿势等着,像个走上舞台的专业舞蹈演员。她跳女生的部分,我负责跳男生的部分,还要猥琐的向她行吻手礼,这叫什么事儿?
第二天起床后我感到心虚,呆在房间里磨磨蹭蹭,很怕见到妙风兄妹俩。官夏却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半夜做了偷鸡摸狗的事情。她把头发扎成了马尾,与平时披散在肩头的模样相比显得格外精神。大嗓门的喊我下楼吃饭,对我的畏缩发表不满。
大家都已经到齐了,孙良月手掌撑着额头,看见我下楼,露出一抹狡黠微笑。
不明白她在打什么主意,干脆不去想,坐到了官夏身边。对面是天棋,孙良月在天棋左手边,而她的左手边则是朝悯。
朝悯低着头,当作没看见我。
看不见也好,我暗想,说实在的我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呢。昨天那番话尽可以像表现出来的行为一样去忽略,反正对于装蒜人人都是自学成才。但若面对面的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眼底空无一物,这很难办到。万一他再说一遍呢?
思虑了一下,我想朝悯没这么二百五,于是放心的开始吃饭。
孙良月看了我一眼,说:“昨天烧烤宴上和寅睡着了,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吗?”
我不小心呛到,转过身去咳嗽。
官夏拍着我的背问:“在湖边就睡着了吗?我还以为是坐车睡的呢。和寅也太能睡了,到今天早上才醒。”
她真敢说瞎话。
妙风天棋接道:“咦,那么就是朝悯哥哥背和寅姐姐上车下车的了。很像电视里的新郎新娘呢。”
我一个不小心,更猛烈的咳嗽起来。
妙风翼给我递了一杯水,我喝了一大口,狼狈的重新回到餐桌上。每个人都用不同的眼光看着我,连朝悯也是。他就这么好意思吗?
我说:“不小心咽得有些猛了。”
孙良月笑容变得调侃,给我夹了一块东西,说:“那么尝尝这个。”
是一只酱猪脚,油滋滋的泛着亮光。我恼怒道:“谁要吃这种东西?当我是垃圾桶吗?”
当然酱猪脚并不是什么垃圾食品,只是大清早的没人能吃得下一堆油腻。加上对于孙良月的话,我本能的第一反应便是抗拒,生气过头了。
孙良月攒起更盛笑容道:“哎呀和寅不稀罕,这可是专门为你准备的营养品。你问杨阿姨,猪脚做起来很麻烦的。”
天棋说:“怪不得一早起来闻到香味。”
我看向她们两个,不像一唱一和,起码天棋的天真无辜是不容怀疑的。我说:“为什么要给我准备猪脚?今天是杀猪节吗?”
妙风翼说:“和寅在哪里听过这个节日?”
“听是没听说过,不过自创一个也很有可能。”
孙良月做出听不下去的表情,“是为了你的伤腿啦。腿受伤了当然要吃猪脚。”
腿受伤了要吃猪脚?!我感到难以置信。按照吃什么补什么的原始理论,起码也应该准备猪腿吧。况且我的那点皮外小伤根本没必要滋补。想了一圈不明白谁会干出这样荒唐的事情,那只油滋滋香喷喷的猪脚摆在桌上一动不动。杨阿姨就站在旁边,夹出来有损她的感情。不夹的话,我看着都反胃。
妙风翼突然伸出了筷子,“和寅要是不喜欢的话,留给我吃吧。”
“你能吃得下吗?”我感到不安。
“没问题的,说实话小时候能一口气吃好几只,是个标准的肉食不拒者。”
妙风翼笑得清浅,很难想象他这副瘦削的身板一连吃好几只猪脚,那是怎样一副情景。我投去敬意目光,猪脚却先一步被夹走了。朝悯仍旧盯着自己的餐盘,沉声说:“不喜欢的事情不必勉强。去年圣诞晚宴上见你连吃了三只,我以为你很爱吃猪脚。”
那是因为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当然拣最管饱的塞进肚子里了。
“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所以,既然这么惹人讨厌,还是我来消灭掉吧。”
朝悯说得轻松,我郁闷地瞪着他。什么叫惹人讨厌,不喜欢就代表讨厌吗?按这种方式将两者等同会不会太随意了。
气氛变得凝重,大家进食的声音自动停止。只有孙良月依旧心情甚好,笑眯眯地切她的烤面包。天棋轻咳了一声,说:“本来想过两天再向大家提起的,但既然现在都没事,我还是把自己的请求说出来吧。”
也许她是为了缓解尴尬所以才开口,毕竟一顿早饭刚刚开始,不适合讲什么去世家母的故事。然而这事要放在什么时刻讲?饭后甜点时间?睡前电视机边?又或者是召开临时会议探讨一下?我没有经验,无从发表意见,想既然有了恰当的机会,脱口而出或就是最好的选择。就像天棋自己所做的,她比我更坚决果敢,化设想为行动。
她说:“因为不解开疑惑就无法正常地生活,这种心情或许普通人不能理解。我作为一个实际体验的人,选择把苦恼诉诸各位,就是最好的佐证。母亲曾经跟我说,一个人无法超越他的心情,同时也无法背叛他的心情。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想她说的对不对,可不可信。毕竟两个性格差异大的人容易发现对方差错,可是我却没有真正的找出过。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生活在她的心情之中。 ”
“今天告诉大家是为了解开谜团,也是为了走出这份心情。”
通过昨晚的参观,我已经对天棋的母亲群美夫人的性格做了初步判断。而在亲生女儿的讲述中,那位母亲显得还要抑郁和悲观。
“母亲逝世于八年前,当时我只有八岁。从记事开始我就住在凉钟山上,说不清是她陪着我还是我陪着她,总之我们母女从没有下过山、离开过这栋别墅。当时和我们一起住的还有另一位打扫阿姨,一个年轻的园艺师,每星期呆三天的家庭教师,和现在仍在服侍我的白叔叔。
山中岁月通常寂寞,我那时年纪小,不觉得,只是偶尔听母亲讲故事的时候发现自己缺少同龄玩伴。风之馆的名字是我取的,也许你们认为怪异,其实没有什么内涵,只是童年听了许多格林童话,里面总有四处旅行的风使者。风使者在每年固定的时间出发,每年准时回到家里,碰到无数惊险有趣的事情,可以从容自在的讲给兄弟们听。说实话我很羡慕,常常想人生能这样过就太好了。不为单一的生活无聊,也不害怕旅程的漫长无依,总有某个遥远安静的归所在等待自己。母亲读到这里总是充满了温柔神色。但对于我,这样的人生永远没有可能。”
说到这里,我们离开餐厅,来到了三楼群美夫人的房间。和昨晚没什么不同,房间依旧是整洁庄重的。或许杨阿姨常来打扫,地板纤尘不染,墙面雪白干净。不像有人住,也不像完全没有人住。我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惶惑感,似乎群美夫人依旧住在这房间里。她的气息藏于旗袍后面、梳妆箧底下、大衣柜边角繁复的花纹上,总之不可能消失。
天棋说:“别的不说了,我想讲的是母亲的去世。母亲体质弱,常年心口疼、头疼、还有肺炎。算不上大的疾病,却折磨了她这么多年。
那年春天下了很多天雨,溪水涨到了宅门口,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母亲用一整个下午站在走廊上凝望雨景。她会穿上颜色暗淡的旗袍,用同一种姿势在门口站着。只有父亲来的时候母亲才会匆忙进屋。她不想看见他,也不让我见,她说那个男人是个大骗子,很坏,会把我送人。这话我一直没对父亲讲过,估计就是现在听到他也会生气。父亲每个月上山两次,给我带很多东西,小时候我是不敢要的,长大一点便知道偷偷留下私藏。我并不是没有父亲这个概念,知道他本应是我的亲人。”
这时我问了一句:“妙风翼不和父亲——也就是你们的爸爸,一起上山吗?”
这话是问天棋的,妙风翼自然的看向我,我朝他尴尬一笑。
天棋望了哥哥一眼,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八年前,母亲的葬礼上。”
妙风翼道:“我一直住在C城妙风家族本院,知道自己有个妹妹,却没机会相见。”
这是什么样的家规,也太没人性了。
官夏说“妙风应该也很孤单吧,虽然不是独生子女,还得一个人长大。”
在学校时官夏一直叫妙风翼的姓,现在再用这两个字就容易产生歧义。还好大家都比较聪明,一听即知她指的是谁。
妙风翼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微笑。意思不大明了。到底摇头是叹息呢还是否认呢?他总能做得失去实用价值而只剩下美学欣赏价值。
天棋接着说:“父亲来的那天下着雨,他给了我一串珍珠手链。手链现在已经丢掉了,我记得是母亲的佛香手串。她经常用手拨弄,散发出好闻的檀香。我拿了珍珠手链,母亲就发火,命我丢掉。我没听她的,反而怄气跑了出去。
山上有几条路是适合轮椅行走的,我没有选择那些,换小路进了林子。那时候是真的不想让她找到,我在林子里胡乱走,后来迷路,又下雨,我躲到一口山洞下方。当时是傍晚,天色不久变黑,我听到不远处母亲的呼唤,可是她并没有靠近,转身离开了。原来我以为他们不久会找到我,结果,到底是几点被阿姨裹紧温暖的怀抱我已经记不清楚。他们说母亲为找我淋了雨,病情加重。她昏迷不清的时候一直叫我的名字,我却不确定那名字叫的是不是我。”
天棋顿了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刻意掩饰失落的心情。妙风翼望着墙上的一幅黑白旧照凝然出神。官夏在后面看着他。我突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电话机罩子下面似乎露出一个亮晶晶的玩意儿,是官夏别在口袋上用的装饰别针。竟然掉在那里。我用眼神示意官夏,她不为所动。我试着向电话机旁边挪去,天棋接着说:“母亲身子越来越弱,整天躺在床上。一直到雨季结束她才能勉强下地。没人责怪过我,可我知道那是我的过错。我不应该乱跑,不应该害她淋雨,更不应该填补不了她的不快乐。真是奇怪啊,忧郁到底是由大脑里的哪条开关控制着呢?为什么有的人永远被痛苦的暗潮淹没着。长大一点后我常常想,她到底能不能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有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堂堂正正的身份。”
说到这里天棋看向我们,脸上写着疑问。我竭力做出一副样子,表示自己正在思考而不幸未得出结果。天棋自嘲的笑了笑,说:“你们没有见过她,回答不了也是很正常的。那天,我记得是个很好的天气。太阳久违的眷顾凉钟山,最深的院子角落似乎也在阳光抚爱之中。母亲站在朱红走廊下面,我在给玫瑰花浇水。她招我过去,拥抱我,身上传来温暖的佛珠檀香味。她的身体瘦得皮包骨头,抱着我甚至还在发抖。我不明所以,懵懵懂懂,可无论过多少年都不会忘记那样的温暖与真实。晚上她的房门一直锁着,第二天才发现她上吊自杀了。”
房间里因死亡两个字而盖上了更深的寂静。不论是何人的死,生者听到了总会适时的沉默一下。
朝悯问道:“地点就是在这间屋子吗?”
天棋点头,依旧看着自己的手指。
官夏说:“所以天棋是觉得自己害母亲病情加重,她才会自杀的?如果这么想天棋就太无辜了”
“难道不是吗?她的身体本来就虚弱。”
“虚弱并不代表死亡。”
我们知道官夏是什么意思。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如果不是生命里积淀的阴暗与失落,群美夫人大概不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什么人会选择这条路呢?在我看来他根本就是愚蠢自我的牺牲者。没人能看出这个女人的绝境在哪里。除非有一些内容天棋隐瞒未说。我突然想到一点,问道:“你亲眼看见群美夫人的尸体了。”
天棋倦怠的摇头,“我是下午才听说的,他们并不让我看见。对一个孩子来说这也是一种保护。”
“那么是司机先生告诉你的消息?”
“没有任何人告诉我。”
“妙风先生在山上吗?”
“爸爸不在,下午他才来到山上。”
孙良月说:“和寅化身侦探了,想要解开群美阿姨的自杀动机。”
我没理她,继续看着天棋,天棋说:“爸爸来了什么也没说,风之馆甚至不需要做任何改变,只是把人抬出去而已。我感到恍惚,直到两天后才真正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最重要的是我一直不相信母亲会死,那天晚上她还来到我的房间,睡觉时我闻到了佛珠的香气。
“也许她想在永远的离别之前再看看女儿。”
“他们说她是上半夜断气的,可我记得那时已经过了十二点。我为了看童话书睡得很晚。”
这时妙风翼轻松的说了一句,“天棋,小孩子睡觉一般是不看时间的,除非有特别严格的要求。没人要求过你。”
天棋望向自己的哥哥,表情不善。
官夏道:“天棋能确定自己当时意识清醒,没在做梦吗?”
“梦与现实我还是能分清的。”天棋注意到朝悯在查看对面的书柜,紧接着说:“书柜里的资料文献都能拿出来。既然有求于大家,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朝悯挠了挠头,哈哈笑了一下。这时我终于成功将那枚别针收于囊中,擦去额头的汗,暗暗松气。头顶上方响起一个声音,妙风翼说:“和寅很怕热吗?要不要擦汗?”
递过来一方雪白的丝缎手帕,边角绣着一个风字。难道用袖子就不算擦汗吗?我暗想,还是接了过来,道了一声谢。心想现在用手帕的男生比珍惜动物还少,用来擦额头都觉得脏了手帕。
朝悯的声音破坏性响起:“喂,你口袋了装的是什么东西,从电话柜上拿的吗?”
他的声音不大,只有身边的妙风翼能够听到。我剜了朝悯一眼,威胁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口袋里装了东西。”
哪只眼睛看见就把哪只眼睛挖下来。
朝悯怪怪的看着我,不再言语。
从三楼去世女主人的房间出来,让人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累。压抑的气氛紧跟在脑后,一面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面又害怕单独相处。我准备回到房间休息,却发现官夏和朝悯两个人站在院子里。面前是暂停了几百年似的碧绿池塘,背后一截矮墙。这是风之馆唯一颓败不齐的地方。那截矮墙不知是让什么推倒的,竟然一直没有修筑。
朝悯在说什么,两手撑着栏杆,表情很平静。官夏背倚围栏,似乎盯着天上的白云出神。不过我知道她是很认真听的,她是个优异的倾听者。
但这两个人有什么事需要瞒着我讨论呢?我准备过去偷听,无奈他们两人的视野太过开阔,一定会被发现。
晚上官夏回到房间,仍旧是跟白天一样谈笑自如。见我闭着眼装睡,她在我耳边说:“和寅一个人睡觉不害怕吗?这栋房子里死过人的唷。”
“已经是好几年前的的事了,有什么好害怕。而且天棋还不是安全长到了现在这么大。”我说。
“那怎么一样,天棋是群美夫人的亲生女儿,就算是鬼魂也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看起来官夏似乎陷入某种吓不到我誓不罢休的境地。为了表示配合,我往被子里缩了一点。
“你会帮她吗?”她又问。
“这么复杂的事不是我能帮上忙的。”我说,“而且全无证据,只凭天棋一人诉说,也不能了解到什么突破性信息。她要是认为母亲不曾自杀,自然会将种种可疑的事件联系起来,加上她的推测告诉我。但这些事情真的可疑吗?从另一个人口中听来未必就如此。我所了解到底事实只是加工过的事实,甚至不能表明他们发生过。天棋觉得母亲并非自杀而死,知道了真相又怎么样呢?只会加剧她内心的不安和疏离感。”
官夏沉默听我说完,想了想说:“只是因为这个和寅就不愿意帮忙吗?”
“还有什么。”我闷闷的问。
“还有妙风翼对这件事态度冷淡。”
我一下子从被窝里钻出来,怀疑地盯着官夏的笑脸。她说这样的话,是产生了什么误会吗?天哪千万不要。
“你可不要想歪了。”我警告道。
“客随主便,主人不愿意插手的事客人避而远之,这我很能理解。但为了自己而不顾别人的感受,就不是和寅了呀。”
“所以你在劝我?”
“我在引导你发现真实的自己,难道没听出来吗?”
搞不懂这个女人在说什么,我摸了摸鼻子,仰面躺在床上。官夏的脸反射出电灯光的炽白,忽然失去了立体感,像一团漂浮的影子。她的头发显得凌乱,还是像白天那样扎起来的。她说话的时候注视着我,简直神经质的在微笑。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每个人在这里都变得跟自己错位了呢?
我结结巴巴的问她还会不会去偷旗袍。她告诉我那不是偷,是试穿。
“好吧就算是试穿,无论以什么理由,都不可以去做那样的事了。”
“难道那样做很差劲吗?”
“不是差劲,而是你的魂被勾走了。”
官夏炯炯有神地盯着我,忽然像发现了知音。“这么说你也看出来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跟群美夫人真的很像,简直像灵魂附体一样。试穿那些旗袍我会觉得在穿自己的衣服,上辈子穿着它们走了一生似的。”
“你是被二百五的灵魂附体了。”我爬起来不客气的敲她的头。真不明白这些可爱女生的心思,她们可爱的头脑里到底装了什么?为什么我无法理解呢?
第八章
第二天,天棋和妙风翼的爸爸来到了山上,也就是群美夫人的丈夫,叫作妙风程宣。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我以为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必须经历一番曲折才能见上一面。事实是他给人的感觉很随和,尽管看起来年纪很大,对待年轻人却没有什么盛气凌人。经官夏证实,当年叱咤风云的妙风赫正是妙风程宣的亲生父亲,现在退居在家。妙风程宣是妙风赫的长子,家族中的一切大事都由作为长子的他定夺。
妙风程宣与孩子们一起吃了饭,态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谦虚。仿佛刻意不给人压力,很少用那浅灰色的眼珠直直看向别人。又或者天性温吞,即使几十年的人间磨砺也改变不了缺乏攻击性的性格。无论如何他是一位长辈,他在场使饭桌上的话少了很多。他叫我们多玩几天,说自己向来是开明的家长、乐意孩子交朋友。还问朝悯的名字是不是念chao,于是我想起两个字,炒米。闷闷的一个人偷笑起来,天棋眼尖,马上说:“和寅姐姐总是这么快乐呢。”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总是快乐了?
想要反驳,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我只好依然挂着那形迹可疑的笑容。妙风程宣于是看向我,问道:“你叫陆和寅?是小翼的同学吧。”
“我们都是妙风翼的同学。”我答道。
“小翼高二才转到你们学校,本来我担心他个性太孤僻交不到朋友,现在有你们这群孩子,我就放心了。”
妙风程宣说时点着头,仿佛要加深话语的可信程度。
午饭结束,他立即表示自己有事还得离开。司机先生在准备车子,妙风翼与他单独谈话。父子两人已是差不多高,相貌有很多相似之处。只不过妙风翼作为少年人看起来要单薄的多。
我在院子里散步,来到后面的杂物房,发现杨阿姨偷偷坐在里面吃东西。手里端着一盘鸡肉,嘴里嚼着油腻腻的糖糕。杨阿姨是凉钟区本地人,有本地人的勤快跟精打细算。她饭菜做的口味寡淡,份量十足,一顿下来总是剩下很多。现在看来剩下的也没有浪费。
我在门外站了十来分钟,直到她把那盘蒸味鸡消灭掉一半。敲了敲门进去,杨阿姨紧张的站起来,看见是我,又一屁股坐在木板上。
“你还没吃午饭吗?”我问她。
“就是啊,一直忙个不停顾不上吃。和寅小姐应该吃好了吧。”一边回应一边嘴上不停,两只脸颊鼓鼓像装满食物的口袋。杨阿姨翘起油乎乎的手指,将一块鸡翅膀舔得干干净净,骨头细心的吐进了纸包。
我满是兴趣地观察她,心想能这样有滋有味吃饭的人可真不多。除非是小孩子,或者因为呆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解除了顾忌。吃饭本应是一个人最放松的时候,但很少人能真正做到。
我说:“你都是在杂物间吃饭吗?为什么不去餐厅,那里环境更好。”
“餐厅是你们主人的的地方,我们佣人在厨房吃就好。我喜欢杂物间,这里比厨房安静。”
杨阿姨答得有条有理,话音纯正,似乎早就问过自己。我对她展开了如下问询:
“你在这儿干了多少年?”
“七年,快有八年了吧。我来的时候天气还是个头发黄黄的小丫头,现在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她很依赖你吗?会跟你聊天谈心吗?”
“除了照顾日常起居,我也没什么好教那孩子的。我有自己的任务,别看人少,这宅子地方大,清扫起来费力得很。”
“那你知道你来之前住在这里的阿姨吗?”从她说的时间看来,群美夫人去世不久先前的阿姨就被辞掉了。也可能是她自己主动辞职,但天棋却未跟我们说起。
“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天棋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人也没有?”
“没有,那孩子整天呆在房间里不出来。我之所以留下也是看她小,孤单可怜。”
“你知不知道司机白先生?他和你一起做事的。”
“他为先生做事,我是应聘来的,我们不一样。”
“你们没在一起聊过天,聊聊这座别墅的以前吗?”
“你说的以前是指——”
“指你来之前。”
“我来之前发生过什么我一点也不关心。”杨阿姨表情冷漠,慢慢收起了杯盘碗筷。也许她觉得我在刺探她,我说:“听说别墅历史悠久,有很多文化典故,我因为好奇才来问你的。天棋说你是万事通。”
杨阿姨脸上堆起了笑容,“我哪里算万事通,看管钟塔的老董才是。”
“你是说那个瘦小的老爷爷?住在东南钟塔上的?”
“就是他,他已经看塔看了三十年。”
我对数字肃然起敬。“这么说山上的这座别墅也存在三十年了?”
“那是。除了七八年前修葺过一次,三十年来从来没动过。我觉得妙风家的这座别墅就是我们凉钟山的标志,比东边的那座什么佛祖庙气派多了。可惜这里算私人财产,妙风先生不让别人进来的。”
“一年中都没有人拜访吗?”
“就我们几个住,拜访谁呢?有时候我儿子来看我,我就让他住山下老家,然后自己下去。”说起自己的儿子,杨阿姨话变多了起来。我听她絮叨了一会,感觉到问不出头绪,于是找了个理由离开。回到前院,妙风程宣正坐在梨树下喝茶,竟然还没走。
我硬着头皮打招呼。他朝我慈祥微笑。然后突然让人无法理解地说道:“小翼就拜托你们了。”
那敦厚的语气像在托孤,我讶然问道:“拜托什么?”
“拜托你们提点和照顾他。小翼从小就是个内向的孩子,不跟世界接触。好不容易有了你们这群朋友,我很为他高兴。”
父母的一大特点就是错误的估计孩子。他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依自己儿子的条件可以迅速交到朋友吗?妙风程宣的恳切让我不忍拒绝,同时他的态度又让我些微不满,我说:“那么天棋呢?天棋也是您的女儿,您为什么不担心她一个人住在山上会害怕,会孤单。”
妙风程宣沉沉的看着我,过了一会说:“天棋住在凉钟山是家族里的需要,也是她自己的意愿,这个你就不必过问了。”
“我是不必过问,我是这里的住客,一个外人。可是从人道主义出发,我也觉得把她留在山上是不对的。”
他的脸上现出讥诮神情,也许因为人道主义那四个字。我说过,他看起来年纪很大,按照正常父母的标准显然属于老来得子。如果不是别的原因,那么就是年轻时风流得意够了,最后才想起娶个老婆生个孩子。而猜测的依据,就是那副如嘲似讽的表情和他的脸实在相配。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也许还没有他这么挖苦。
检查一下自己的出发点,我想用人道主义四个字并不为过。人的精神有多大的承受能力我们到现在也不能确定,而天棋是这么小的女孩子。
“你懂的很多,和寅,妙风翼跟你成为朋友一定受益匪浅。”妙风程宣淡淡的说着,并不针锋相对。他不想回答我,或者觉得没必要跟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争论不休。他是一只老狐狸。
手机铃声响起,妙风程宣接了电话,顺便离开了。来电图片显示的是个大眼睛的小女孩。黑发柔软,脸庞清秀,约莫六七岁的样子。我怀疑那是天棋小时候的照片,回想起来又觉得哪里不太像。
晚上回到房间,我问官夏有没有听说妙风程宣是个什么样的人。人在高处站久了,自然被底下的人看个仔细。江湖上是不是存在关于妙风程宣的轶事传说。
官夏闭着眼睛,侧躺在床上,对我的问题爱理不理。经过三番两次的骚扰,她终于坐起来说:“妙风程宣就是个覆盖在英雄光辉背面的炮灰角色,他那个叱咤风云的老爸太厉害了,没人注意得到他。”
“可他毕竟掌管一大家族。”
“家族不是他一个人在管理。现在妙风家韬光养晦,万事低调,别人还以为是妙风程宣没本事。他有必要博人眼球吗?”
“那么青年时期犯下的错误呢?”
官夏斜睨了我一眼,目光怀疑。我继续循循善诱,“比方说外遇啊什么的。”
话未说完,官夏一头埋进了被子里,不再理我。
“你怎么了?”我不禁莫名其妙。她很少这么情绪不定的,喜怒无常是她声称的不成熟的表现。难道我说错话了?
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官夏总算爬出被窝。她脸色依然冷淡,我不敢再提刚才的话题,转而问她会不会再去偷衣服。
好像这也不适合谈论,官夏怒视了我一眼,说:“说了不是偷,那怎么叫偷呢!我只是试穿,试穿。”
“好了,就算是试穿。今晚不去试穿了吧。”
“我明明在睡觉,你把我吵醒还敢问我。”
“官夏变暴躁了耶。”
“是你变鸡婆了。”
我们两人在各自不对劲的情绪中睡下,半夜忽然被一声巨响惊醒。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白天阳光明媚,夜晚下起了暴雨。轰隆隆的雷声在头顶炸响,仿佛正踩碎世间一切的脆弱不堪。时睡时醒到了早上,发现大家都已起来打扫庭院。院子里一棵老无花果树被雷劈去了一般,地上落红满地。
妙风翼和朝悯两个忙着疏导排水沟,官夏和孙良月在扫落叶。杨阿姨拿着铁铲修补被雨打坏的花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天棋虽然帮不上忙,也推着轮椅转来转去。我站在走廊上看了一会,随后加入工作队伍。
除了房子附近的前后院,再远一点的树林、车道、休息亭同样受到了打击。地面树叶铺了厚厚一层,路边蒿草成片倒下。司机师傅在修车,整个人爬到了车子底下。杨阿姨喊他帮忙把劈倒的无花果树搬走,他便沾着一身油走过来。
早上我没找到机会和官夏说话,八点钟吃完早饭,她又兴致勃勃的钻进了天棋的房间,和人家探讨花型针的织法。我想官夏是不会跟我怄气的,于是没跟着过去。意外的,得到了一次和妙风翼近距离聊天的机会。这里的近距离不仅指空间上——话说这样的机会我还真得到过不少——而是思想与灵魂。这样说太矫情了,因实质上我的思想灵魂也没好交流的。本身内容太少,只能算作学习。无论如何,与妙风翼这样的人接触,我觉得自己稀薄得快要散去的思考能力总算找回来一些。
地点是在风之馆上面的后山坡,离钟楼很近。我到的时候,妙风翼正坐在草地中间的一块灰石上面。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妙风翼朝我展颜一笑,“和寅也来了,真巧。”
是啊,跟着你来的,多巧。我说:“没打扰到妙风你吧。”
“当然没有,有和寅在的地方就有笑声,你走到哪里都不算打扰。”
夸人的方式真够别具一格的。
“你常来这里?视野很开阔嘛。”我眺望山下,风之馆周围几百米尽收眼底。
妙风翼手搭凉棚,笑道,“坐在这里的话,下面的一切事故都能看到了。”
“下面能看见山上吗?”
“应该不能,因为坡度的关系。”
我叹息了一声,“所以说人的视力有限,如果用嗅觉感应事物的话,一切障碍物都不怕了。”
风吹得头发遮住了眼睛,我拨开头发向后拢去。妙风翼没有回答,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这种微妙表情我只在一个人脸上看过,感觉像是电流击中了心脏,愣愣地望着他的脸。此时清风拂面,花香袭人,如果再配上雅乐环绕,动人的歌声响起,一定是一副引人遐想的美好画面。可惜美好的景色未激起我的诗意,反而带来鼻子的不适感。
我打了个喷嚏。
妙风翼收起那勾魂的笑容,关切道:“你没事吧,感冒了吗?”
“没有,着了点凉而已。”我掏出手帕擦鼻子,擦完才发现手帕正是妙风翼借给我的那块。傻傻的举在那里,过了一会才想起道歉:“本来要还给你的,又弄脏了。你还要吗?”
“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留下。”
“就知道你不肯要了。”
妙风翼忍俊不禁,“我只是怕你用习惯了,没有手帕不方便,并不代表不想要。这条手帕是祖母在世时亲手绣的。”
我的手抖了一下,“这么贵重,你怎么能随便给我用呢?”
“因为我知道你会好好珍惜。”
又是一个自以为了解我的家伙。我决定不在手帕的事情上纠缠。细心卷好,塞进口袋。“等洗干净了再还给你,保证完璧归赵,好吗?”我仰起脸看着他。
“好。”妙风翼学着我的语气说。
“那么下面我们可以谈点严肃的事情了吗?”
“我们谈的事情一直很严肃啊。”
“好吧,我其实想谈的是对象令堂,还有天棋一直在意的她去世的真相。”
妙风翼凝望远方,沉默不语。顿了一会说:“天棋又跟你讲述母亲的事情了吗?”
“没有,唯一的一次就是我们大家都在场的那次。我只是想帮她解开心结。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孤单的生活在迷雾中。”
“有很多事情你都不了解。”
“正因为如此,我才需要问你。”
“我不能帮你。”
这是妙风翼最直接拒绝我的一次。之前他没有拒绝过我,似乎我也从未向他有过请求。干干脆脆拒绝我还要训我一顿并完好无损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只有陆南川,他不在这里,另当别论。但妙风翼这样温和的拒绝也有着让人不得不重视的力量。 我什么都没说,等待着妙风翼的下文。结果他已经没有下文了。这就是性格内向缺乏交流的人的缺点,根本把握不好谈话的停顿点在哪里嘛。
我说:“你不关心群美夫人的死吗?或者你早就知道答案?为什么不告诉天棋呢?”
“答案就是母亲因病自缢,天棋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那只是你们给出的合理解释,天棋并不相信。她从小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你们骗不了她。”
“和寅怎么知道别人在骗她?”
“只是推测。”
“既然如此,推测毫无根据,而且建立在毁坏天棋生活的基础上,这样真的有意义吗?”
妙风翼话语现出凌厉锋芒。见我愣愣地看着他,妙风翼闭了闭眼,又换成柔和的眼神,温声说:“这些事和寅就不要管了,说实话真的很伤脑筋呢。”
“那么天棋呢?”我问。
“过一段时间天棋自然会忘记。成年后父亲会接她回妙风本家。”
“成年?她现在十六岁,就是说还要过两年。”
妙风翼不说话,算是默认。妙风程宣说这件事有家族因素,类似的话天棋也说过,那么我再问下去就非常讨人嫌。妙风翼说:“以后回想起来,天棋会想念在山上的这段日子。对有些人来说,人群中的生活并不一定能带来发自心底的快乐与平和。”
“你不担心她适应不了尘世的生活吗?”我说。心里想她在山上住十八年,妈的,像武侠小说似的。
“这个完全不用担心,妙风家的人都有适应环境的本领,不管在哪里。”
妙风翼说得笃定,我怀疑地看着他。面对**裸的不信任,妙风翼坦然微笑。
“好了好了,不问你了。”我赌气的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把灰都拍到他身上。妙风翼跟着站起来,想伸手拉我。我朝后退了一步,踩到凸出的石块,险些栽倒。
妙风翼扶住我,仔细观察着我的脸,“你生气了?”
“你才看出来。”我无语。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生气。”
“因为你这个人太冷血无情了。”我特意加重了字眼,好让他领会到冷酷无情的恶劣意义,“群美夫人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竟然对她的死不关心,用假话来欺骗亲生妹妹。”
这句话多少有些诽谤之意,好在妙风翼并没有太在乎。他告诉我傅群美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面对我的惊诧,他平静道:“阿姨是在我妈妈和父亲离婚后才在一起的。她并不知道我的存在,也不知道父亲有过一段婚姻。她认为父亲欺骗了她,一直很在意这件事。跟父亲结婚后不久就搬到了凉钟山的别墅。” 90
天棋上次提到过,群美夫人告诉她妙风程宣是个大骗子,原来是有深刻原因的。以她那种性格来说,确实有可能对欺骗之事耿耿于怀。这么说他对丈夫跟前妻生的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在妙风翼身后站着一大家族,想来受不到多大委屈。起码他对天棋还是很耐心周到的,天棋只是他的同父异母妹妹。
下山回去的时候由于地滑,妙风翼坚持扶我。说是见识到了我摔跤的本领,放心不下。结果他走得比我更不稳,倒像我在扶他。转过头问他是不是算准了我会跟在后面上山,不然他怎么下得去。妙风翼开玩笑说可以等别人来救,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在意外状况中营救过。
我说那是因为你太乖巧懂事了,如果人家不知道你在这里呢?难道要等成化石吗?
妙风翼看进我的眼睛里说:“和寅你相信心灵感应吗?”
“不相信。”
“不相信就对了。”
“。。。。。。”
回到风之馆,我们得到一个意外消息:朝悯爬树摔伤了,而且是为了给孙良月够丝巾。我怒冲冲的冲进小起居室,朝悯一个人躺在沙发上,胳膊缠着绷带。他看见了我,马上闭上眼,当作没看见。我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把呼吸都喷到他脸上。过了一会忍受不住,朝悯睁开眼睛说:“你看够了吗?可以离开了?”
我说:“这里又不是你家,没权利对我下逐客令。况且房间这么大,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你看谁与我无关,能不能别让我看见你。”
“不想看见我可以把头塞进裤裆里呀。”
“陆和寅——”朝悯最受不了的事情之一就是我语言粗野,原因在于他无法以同样的话回敬我。如果说人的不公是多方面的,那么这也算作一种。只是我不知道立足点在哪里。现在他受伤了,战斗力下降一个等级。卖身求荣什么的没可能,低三下四又做不来,唯一能使用的只有沉默是金。他越不说话,我越想让他说话,凑近了抓住他的断手:“叫我干嘛?是不是想我了?”
第九章
朝悯脸上现出又尴尬又恼恨的神情,竭力移开身子。
我说:“原来朝悯小弟长大了,学会了反抗,竟然跟孙良月站到一个阵营里面。”朝悯比我晚两个月出生,必要的时候总是拿这一点来打压他。
他脸色微红,叫道:“什么一个阵营?如果和寅你良心有愧觉得对不起善良百姓,就应该下跪道歉写忏悔书,而不是在这里疑神疑鬼胡乱猜忌。”
“我胡乱猜忌?你什么时候给我够过丝巾?”
他斜睨着我:“那种东西你有吗?”
被挖到弱点了。我毫不留情敲他的头,“就算没有你也可以想别的办法,爬树并且把骨头给摔断了是一个高中生应有的行为吗?”
“随便跟在男生后面一起去爬山似乎也不是一个高中生应有的行为。”
我跳起来,“你跟踪我?”
“谁有兴趣跟踪你,随便一眼就能看到,笑得跟什么似的。”
谈判濒临破裂,本来还想好好跟他谈,竟然处处找我的茬。我恶意地戳他的断手,他立即疼得龇牙咧嘴,却没有叫出来。这时孙良月走进小起居室,撞见我的恶行,叫道:“陆和寅你太过分了吧。”
我也觉得自己下手有点狠,不过不准备认错。“跟你有什么关系?”
“朝悯的手是因为我而断的,当然跟我有关系。”
“那现在手断过了,关系解除了。”
“解除?除非他的手永远接不上。”
朝悯皱了皱眉似乎想发表意见,被我们两人同时一瞪,生生憋了回去。我和孙良月向来互相看不惯,此时终于找到了机会发泄。双方不至于互相厮打,两败俱伤的结果大家是很懂得的。但是结束也不太容易,谁都不想当认错的一方。
孙良月说:“你不要以为朝悯是你的私有财产,想要就要想丢就丢,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你们只是同学,最多算半个朋友,他不可能承受你的暴力。”
我说:“这话由你说了算吗?”
“我在跟你讲道理,感情也是很容易失去的。”
“你凭什么跟我讲道理。”
孙良月被问住,表情一呆。然后,她沉下了脸,“和寅你这么看不惯我,不如我们来个比赛吧,谁赢了谁就下山,输了就呆在这山上,陪天棋过两个月。”
“你难道很想下山?”
“你不想吗?”
我不敢说自己不想,那是假话。但如果直说真话也不大好,于是沉默算作承认。问她比什么,她竟然说就比谁先揭开群美夫人的死亡真相。我不相信她,说:“如果你早就知道真相呢?或者手里握有关键线索,却来戏弄我骗我在这里住两个月。这不公平,我不可能答应。”
“我可以向你保证。”
“你的保证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总觉得说出这句话让人倍感解气。孙良月咬住下唇注视着我,心里也许在默念这个坏丫头真难搞。朝悯凑过来又想说什么,我立即杀气腾腾地看过去。最后,孙良月说:“算了,既然你这么喜欢和妙风哥呆在一起,你爱呆多久就爱呆多久。”她看向朝悯说:“抱歉,我无能为力。”
朝悯瞪着她。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什么时候想和妙风翼呆在一起了。”我阴沉着脸道。
“没有吗?那你这个上午去哪儿了?不是和妙风哥一起在后山吗?我看见他扶着你下山的。”
是我扶着他。现在再争辩显然没有意义。我突然发现官夏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纱布和瓶瓶罐罐。她表情有一丝僵硬,一步一步走过来。看了我一眼,立马又受惊似的移开了目光。我喊了她一声,她全然不理。
换好纱布,官夏一声不响的走出去。我跟在她后面,再不理朝悯的孙良月商议些什么。到了门外,我觉得必须好好跟官夏道一次歉。有些小事看似微不足道,其实关系重大。尤其是人的感情方面。人们总是在意一些自己也认为不该在意的事情。也许官夏生气了,她不理我。
“我跟妙风翼什么都没有,就只是单纯的聊天。”这话说出来感到无比的狗血。官夏背对着我,整理面前的花瓣干儿。我又说了一遍,她肩膀抖了抖,道:“我对你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我当然相信你。”
“那你在生什么气?”
“没有,我没有生气。”
她躲躲闪闪的态度令人起疑。问却又问不出头绪。她是那种嘴巴像上了发条一样紧的女孩子,不想说的时候一句话也不会说。我自诩是她的好朋友,其实对她无能为力。
压抑的气氛笼罩着风之馆,上山快一个星期了,日子像无痕水波悄悄溜走。由于庄园范围很大,呆在里面不觉得有多寂寞。偶尔到树林里走走,还能摘回来许多果子。说到果子,山脚下的果农们举办了采摘节,可以自行到果园里采摘水果。据说相应的还有一系列活动,比如水果馅饼大赛,啃西瓜大赛,葡萄艺术展。这是我们在上山之前就听说的,目的是为了吸引游客们的注意。由于每年夏天都会举办,一次比一次隆重,凉钟区的水果也开始越来越出名。
头天晚上妙风翼把消息公布出来,问大家愿不愿意参加。找不到理由拒绝,于是一致表示都去。我问官夏要不要准备一身可爱的水果系列凉裙,她露出无语的表情,说:“我又不是展销水果。”
天棋说:“我可以不参加吗?”
大家看向她,妙风翼道:“天棋去也会很方便的,我可以背你。”
“话是这么说,还是会增添麻烦啊。”
天棋很固执,说不去就真的不去了。我觉得得有一个人留下来陪她,悄悄的跟妙风翼说自己也不去了。他看了我一眼,也许猜出我的真实企图,没表示反对意见。当天晚上一回屋,官夏就为白天的事情向我道歉。
“我也不是故意的,因为心情很不好嘛。和寅吓坏了吧?”
“吓坏倒没有,只是很担心你啦。”
官夏知道我不会生气,轻松地微笑着说:“不用担心,就是我父母离婚了。”
“离婚?”我扶住床栏以防自己跌落下来,“怎么可以这么草率?”
“不算草率啦,他们都已经分居五年,法律上讲可以离好几次婚了。”官夏说着,来到窗边眺望远处黑黝黝的山林,“其实我早就知道是这个结局,就像每次放假时想到开学一样。知道开学那天是逃不掉的,一定会来的,可还是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害怕,担心着最后一天的降临。他们特意挑我不在的时候离婚,也许正是为了照顾我呢。”
“也许吧。”我笨嘴拙舌,怕说多了伤害到她,只讲出这三个字。
官夏继续说:“其实最后一天来临了,也没有那么可怕。日子还是照常过不是吗?我们所畏惧的只是自己的内心,是为了害怕而害怕。”
我想说你真能开导自己,我连组织语言都不必了。默默的站在她身边,官夏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和寅。”
“恩?”
“你不会离开我是吗?”
“当然了,连我都信不过吗?”
“信得过,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回报你。感情要同等复出才能维持长久,不然我把妙风翼让给你吧。”
紧紧抓住栏杆防止自己摔倒,我扭头注视着官夏,“你是打击受挫过头了吗?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官夏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什么,抱歉一笑,“不好意思,我又自作多情了,妙风翼还不一定喜欢我呢。”
在我诧异的目光当中,她转身回去睡觉。结果我刚睡着又被她摇醒。
“发生什么事了,失火了吗?”
“没有,就是想让你陪我说说话。”
我看了眼闹钟,时针指向九点。到了山上一向睡得早,平时在这个钟点是绝对睡不着的。但我都已经入梦了,她何苦还要说什么话。昏沉着靠着床头,请她有话快说。官夏道:“是让你说啦,如果我说的话,对着床柱子也可以讲啊。”
“什么?我说!大半夜的让我说什么?你是想听一千零一夜吗?”
“这个太遥远了,不如给我讲讲最近发生的事。”
“发生什么你都看见了。”
“有人——”她猛地咬住了嘴唇,刹住了话头。之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多半以争论为主。具体是哪些内容我完全不记得了,被叫醒后整个人都是头昏脑涨的。
第二天他们出发得很早,我醒来后已经不见人影。阳光普照,空气温暖,房子空荡荡的,忽然明亮了许多。杨阿姨忙着四处打扫,又是擦又是洗。早餐摆在桌上,有牛奶、鸡蛋、火腿寿司。我感到口渴,此外什么也不想吃。问其他人是不是都走了,杨阿姨回答:“天棋小姐还在房间里呢,早餐都没下来吃,不然你去劝劝她吧。”
我端着托盘到了天棋房间,天棋在画水彩,很清冷的画面,满眼翠绿。如果不是我记错了的话,画的应该是风之馆附近的树林。灰色的屋顶从纵横交错的枝叶间冒出一角,天空有低低的飞翔着的猎鹰。鹰眼做了着重处理,看起来阴鸷冷酷。
“我当时就是跑进了这片林子,他们没有找到我。”天棋头也不回说道。“他们进来了,我甚至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没有叫我,她从不叫任何人,可是我知道她来了,我能听见她呼吸艰难,气喘吁吁。”
她说的是八年前离家出走的事,群美夫人正是在那时淋了雨,身体愈加虚弱,之后不久于人世。
我说:“这不怪你,别把不必要的负罪感加在自己身上。”
天棋沉默,我又道:“如果这件事你有一点过错,那么就是当时听到了她的声音应该主动与她会合。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当时还小。”
天棋笑了笑,“和寅姐真是善解人意。我当时被卡在山洞里,出不去。”
“那么你更不应该自责。”
“是吗?可我不知道什么应不应该,我只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就像是走到了某种边缘地带,不停地回忆过去,如此才能减少恐惧。”
“逃避毕竟是个消极的对策。”
“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像哥哥说的忘记?”
我说了一句公道话,“他自己都不是那样的人。”
两个人一起笑了出来,某种心领神会的喜悦暂时降临。天棋一样不想吃早饭,却带我来到了底层的一间小屋。里面存满了琥珀色的液体,酒。
“今天他们都不在家,不如我们偷喝一点吧。”
“行啊,只怕你比不过我。”我说。
“不是比赛,是以酒会友。”
实际上我的酒量还不错,普通白酒至少能来四盅。这里大多是葡萄酒,还有一些珍藏的洋酒。天棋说都是母亲在世前存的,母亲滴酒不沾,而十几岁的女儿却要在她忌日这天消灭掉一瓶。
天棋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
“和寅姐,你喝不过我吧。”
“不是说不比赛吗?”我嘟囔着回答。面前摆着两只红酒瓶,头渐渐变得沉重。我努力去看这玩意儿到底是多少度的,结果上面的数字一直打转。天棋声称自己不会喝酒,却清醒着保持到最后。我自以为能喝,反而醉了。我模模糊糊的想起陆南川喝酒喝到胃出血的事,心里一阵轻松。心想有他扛着,我喝这点算什么呢?他那么天不怕地不怕,干过的出格事比我多了好几倍,为什么只有我是坏孩子呢?掐指一算,也许具体的原因只有他干坏事的时候我还是个干不出坏事的小破屁孩。他万事走在前面,我的一切便显得无足轻重,好不到哪里去。
或者,是不是还有更深刻的原因?抱着脑袋努力思考,最后愤怒超过了耐心,我对着天空大骂起陆南川。天棋是这么形容的,在我自己一方完全不记得。她说我骂陆南川是笨蛋,是蠢猪,还说希望他被学校辞掉永远找不到工作。天棋问我是不是跟这个人有仇,我支吾其词说被他骗了五百块钱。无论理由可不可信,都是后来的事情。我要说的是刚刚醉醒时。
那是在半夜,屋里开着灯。官夏并没有回来,刺眼的灯光照得难受,同时又口干舌燥。我下楼找水喝,楼下反而是黑漆漆的,只有厨房亮着一盏绿色的小灯。白色的月光从门侧洒进屋内,过道转角处像是蹲着一个人。
不,那只是简易书架。我小心的绕开了障碍物,然后注意到客厅进门处的一排照片。不可能不注意到,那是我第一天来到这座别墅就以为奇怪的。此时照片里的人表情更加阴冷,眼神仿佛盯着一处。我不愿相信他们是在看向我,这些德高望重的先生们太令人毛悚然。屋外传来犹如狼嚎般沧桑叫声,屋内挂钟发出机械的滴答。一线灯光折出三楼门缝,犹如黑暗洞穴中沉睡野兽掀开了眼皮。
我来到三楼,透过门缝望见天棋独坐在母亲的房间。茶桌上放着一只酒杯,还剩半星残酒,而天棋似乎睡着了。
我睡意了无,无声的走进去,研究起了书柜里的书籍和文件。就本人来说我是从不看书的,为了调查而看又是另外一回事。底层大多是些文学作品,有外国小说,人物传记,清明野史。上面两层是实用类的书籍,像《养花手册》、《泥土培植法》、《太阳底下的玫瑰花们》。数量很多种类也很齐全。如果群美夫人是个养花爱好者显然并不为过,但上次天棋并没有提到母亲有多爱花花草草。
为什么玫瑰非得在太阳底下呢?我想,不在太阳底下的就不算玫瑰了吗?书里夹着几片风干的玫瑰花瓣,凝固了的红色犹如血迹。
最上面放的是手册笔记,多为群美夫人亲自眷写。我翻看了一下,包括家庭账目,各房间的使用状况,仪器使用说明,零散的心情日记,大段大段摘抄的佛经。每一本都写得工工整整,没有一个错别字。由此可见她是多么精细的女人。当然也可能是洁癖或者混乱恐惧症,话说陆南川就有轻微这方面的症状。
笔记里多次出现一个叫作静静的人。群美夫人是这么描述的:
8月29日
上午我的头很疼,不过睡完午觉就好些了。静静送了我一个小时的安宁,十分钟的无忧无虑。她是我的小天使。
10月13日
今天下了一天的雨,现在我坐在窗边还是在下。希望雨声不要打扰到我们静静休息。可是我又开始咳嗽了,怎么办呢?
10月15日
有人跟我说我的病是能够治好的,只有离开凉钟山,回到正常人的世界里去。我的回答是我宁愿跳进鹿林湖。我离死亡很近,轻轻捅破一层纸就到了。没人看得见,除了我,我日夜都在等待那一刻,这样我就可以——
后面的内容模糊,圆珠笔写的字被水染化了。这是一个对自己身体过分敏感的人,疼痛不离身。那么静静又是怎么回事呢?她提到小天使,莫非是天棋的小名。除了她,我想群美夫人不至于叫别人的女儿小天使吧。
天棋安静的熟睡着,嘴角微微的嘟起,显露出孩子气。我关上灯,走出了房间。
第二天那一伙人中午才回来。上午我让司机先生开车载我在山上兜了一圈。起先他是不愿意的,表情比平时还要可怕。后来拗不过我的坚持,只能阴沉着脸发动汽车。我想不通世界上怎么有充满这么多不快的人。他的生命中是否也经历过家庭的温馨,朋友的情谊,恋爱的甜蜜呢?也许没有。据说他为妙风程宣卖命,现在还是单身一人。从脸部看他起码有四十岁了。一个四十岁的单身的表情阴沉的男人,如果不是天生的或者职业需要,那么也许就是对社会怀有不满。
我坐在汽车后排,盯着这个叫作白墨的司机,想象他是不是干过抢劫搏命的勾当。
茂密的树林接连不断的从前方涌来,然后被一笔笔劈开,退居在道路两边。路面并不平坦,刚下过雨,地上丘壑起伏不断。我试着和他说话:“你对山上的每一处都很熟悉吗?”
“算不上。”他回答了三个字。
“天棋会让你开车带她兜风吗?”
“不会。”回答了两个字。
“她从不出门?”
“是。”只有一个字。
再问下去也许他一个字都不说了,而且语气变得越来越不耐烦, 危险气息堂而皇之的暴露出来。我闭上了嘴,到一处山泉边时让他停下车。
我弯腰捧清凉的泉水洗脸,司机靠在车门边看着。
顺便把脚也浸在水里,整个人立马受到刺激,止不住的颤抖。洗完后我才发现头顶上方是一口黑黝黝的山洞。
回到车边,我说:“你在在这里等着,我上去看看。”
他正在抽烟,吐出一口烟雾说:“别上去了,我们回去吧,我还要下山去接妙风少爷回来。”
“他们自然能够找到车回来,这个你不用担心。”
我向山洞走去,回头看见他还在原地站着,又走了回去。
“把车钥匙给我。”
他不动,也不说话。
“防止你扔下我逃跑,把车钥匙给我。”
白墨眯起眼打量我,表情深沉难测。
虽然一眼看上去阴郁可怕,近看发现这个人长得还不错,眉间一颗圆痣,五官很端正。
他说:“就算扔下你,我也不叫逃跑。”
“那叫什么?”
他没说,大概是不屑于争论。我坚持问他要,等了一会,他把钥匙扔给了我。
山洞有三米高,两边六米宽。一条浑浊的溪水顺着洞边流淌出来,两边长着模样凶恶的野草。阴湿气息扑面而来,越往里走越感到寒冷。洞里有叮叮咚咚的滴水声,听起来时轻时响。我猜这只是山上普通的一处岩洞,不会是天棋当年躲雨的地方。虽然这边正是她离家出走的方向,周围的地形也与她的画作相吻合,我还是觉得没有那么巧。
一声尖锐的细叫响起,黑暗中几双红色的小眼睛冷冷的朝我移来。来不及惊呼,只见蝙蝠从洞顶飞下,划过一道平滑的曲线,飞到外面去了。
第十章
洞口是从内而外向上倾斜的,内部越来越低矮,像是一张大开的青蛙嘴。越过一湾黑潭,隐约光亮传递出来。我循着那光亮走过去,竟然慢慢出了山洞。
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即使在最深沉的绝望的境地,也能寻获一丝生机。心情莫名喜悦,脚步更加轻快。我想会不会见到一处世外桃源呢?奇花异草,美果佳酿?虽然凉钟山本身已算是与世无争的洞天福地,但这里满眼的青翠,整日杳无人烟,总有些荒凉。人不论感到多么厌倦,究竟还是喜欢有同类所在的地方。
我爬出极狭小的洞口,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苍翠的山坡。接着灰色的碑石兀然伫立,山坡中间竟然修着一座坟墓。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行。说的大概就是我。
踌躇了一两分钟,我走向了那座小小的精致的矮坟。坟墓的四周只剩下绿甸,稍远一些的草地遍布着红黄白蓝紫各色的细碎小花。仿佛被人有意修剪,形成了以坟墓为中心的山坡图景。
我走过去,弯下腰查看。大理石台阶很干净,墓碑上面空空如也也,没有刻任何文字。
无字碑吗?从古至今我听说过的无字碑只有武则天女皇。作为普通人,建无字碑的目的或许是因为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但反作用也很容易被随便挖掘呀。现在盗墓多么猖狂。
这里离风之馆挺远,不知算不算妙风家的范围。
我自然的想到,难道它正是群美夫人的坟墓。如果她是自杀的话,显然有可能为自己选好墓地。像她这样讲究的人,对墓地应该也很挑剔吧。
司机无声的出现在我身后,脸孔板的跟墓碑差不多。
我问:“这是群美夫人的坟墓吗?”
他回答:“你不应该来这里。”
“来都来了还管什么应不应该。”我说:“我做事的原则一向是先斩后奏。”
他不为所动道:“现在我们走吧。”
钥匙在我这里,想走并不容易。我决心套出他的实话,手指捏着钥匙圈转来转去。司机先生转身往回走,我追上几步拦住他。他往左边我也往左边,他往右边我也往右边。要知道这么做是很危险的,从他的表情来看可能随时把我撂倒并胖揍一顿。我赌上自己的生命安全,他忠于自己的信念原则。突然觉得我们俩都挺伟大,挺感人的。
我说:“你越是躲避表明你越是害怕,如果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有什么好遮遮掩掩?”
他逼近我,“告诉你就算光明磊落了?小姑娘,你是不是把世界当成自己家了。”
“不管当不当成自己家,起码我不害怕。”
他沉默不响,我继续说:“你和天棋一样,和死去的群美夫人也一样,你们害怕这个世界,甚至害怕自己。”
突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也许涉及的领域太高深了。
“这座坟墓,是你为群美夫人修建的衣冠冢是不是?”
他失笑,“小孩子的想象力真是丰富。”
我恶声恶气,“不承认也没用。你暗恋群美夫人,可她是老板的女人你不敢碰,只好在她死后修建一座衣冠冢纪念纪念。”
他点燃一支烟,转身望向背后的坟墓。有几分钟我们都没说话。我以为被自己猜中了,暗暗得意。结果司机只是接着说:“造谣诽谤也需要适当的证据。我现在在老板手底下做事,他听见这句话会立刻开了我。你说话之前从不经过大脑吗?还是为了毁灭我才来这里的?我已经有十几年不跟人结仇,但本性不变,像以前一样痛恨诬陷。”
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他说得最长的一段话,否认痛斥加上威胁警告都占全了。他语言组织的能力不一般。
我说:“证据当然有,你胳膊上的玫瑰刺青就是。”
“这你也注意到了?”
“我什么都能注意到。”
司机先生第二次露出类似于笑的表情,“刺青能说明什么。”
“说明你心里怀有遐想。群美夫人很喜爱玫瑰花,她遗留下来的书籍里有一半是玫瑰的栽培手册,还有各种关于专业性知识介绍,花卉图片,油画。我一来就注意到了,但我没想到跟你有什么关系。那天下雨修理院子的时候,看见你胳膊上的刺青我才把你联系进这件事。说实话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群美夫人已经死了,生前她从丈夫那里得到的关心并不够。我以为你喜欢她很正常,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天棋和妙风翼。”
“所以你认定我和夫人之间有私情?”
“不能认定,我只是认为你在用某种方式纪念她。”
“你猜的不错,我确实在纪念她。不过我和她之间什么也没有,她甚至不记得我的名字。胳膊上的刺青也不是为了她,尽管你对玫瑰的推论很精彩,我还是得否认。”
司机先生的坦诚令我吃惊,我问道:“那是为了谁?”
那朵玫瑰十分娟秀,不像一个男人会纹的。
“去问问妙风少爷,他愿意告诉你任何事。”
他猛然往回走,我才发现手上的钥匙早被夺去了。回到风之馆,其他人都已经回来,齐聚在客厅内。门口竖着两只不大文雅的麻袋,装满了葡萄和桃子,据说都是在比赛中赢的。
官夏雀跃的跑上来拥抱我,抱怨道:“和寅你去哪儿了?怎么比我们玩得还High。”
他们去了一天半,居然敢怨我玩过头。我说:“你下山一趟脸都晒黑了,原来还记的我的存在。”
官夏立即拿出小镜子来照,天棋对她说:“和寅姐姐是吓你的,跟出去时一样白,没有任何变化嘛。”
“真的吗?不可以骗我哦。”
妙风翼说:“官夏也怕变黑吗?”
“当然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很多人白着白着就黑了,要非常非常小心才行。”
这话听着有点变态,官夏却只顾照镜子。和她一样拿起镜子的还有孙良月,镜子的造型时尚很多,一边照一边抱怨脸上晒出的红晕。
我说:“你们去了这么久,都干什么了?怎么回来还不开心?”
官夏道:“此事说来话长,这次的经历简直曲折动人呢。”
孙良月说:“碰上一个坏蛋,开心得起来才怪。”
“坏蛋?”
“不是坏蛋啦,他只是问我们要了一点钱而已。”
“只是要钱吗?他把我们的钱全都骗去了。”孙良月放下镜子,气得在房间里踱步。
原来他们在采摘节上赢得比赛获得了奖金,转身却又碰到一个自称赛事主办方的人,要四个人在旅馆里歇一夜,说奖金和纪念品第二天再发。结果第二天等来的只有两大麻袋次品水果。朝悯和妙风翼各背了一袋,从山脚一直运到盘山公路上面。本来四个人是带了钱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费用花去一大半,剩下的小半被孙良月集中收集后弄丢了。孙良月不怎么感到愧疚,反而咒骂欺骗他们的人,声称要口诛笔伐。
朝悯露出厌倦的深情,说:“现在株连九族也来不及了,你不如省点力气。”
“当然有用了。”孙良月反驳道,“他们发展旅游最在乎的就是名声,我把这件事报道出去,坏了他们的名声,量他们以后再欺负人。”
“那就请你先成为敢说真话的记者再说。”
孙良月咬了咬唇,貌似有话要说,最终咽了下去。她是得理不饶人的性格,竟然在朝悯面前服低。我看向朝悯的眼神变得兴趣盎然,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妙风翼说:“其实还是我们不了解情况,这种活动就是小成本的,发起人大多为普通果农,怎么可能有大奖。”
“所以一开始就不应该有期待啊。”官夏轻声道。
“那么就没有碰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吗?”这时候天棋**来问了一句话,把大家的注意力从倒霉方面引开。固然生活中充满了漏洞、失望、扫兴结尾,可毕竟——就算是见缝插针的——也还有美好的部分。他们说起吃馅饼大赛、西瓜雕刻、还有官夏最念念不忘的水果艺术拼盘。官夏话异常得多,两眼发光,说个不停。最后变成我们全都停下来,听她巨细无遗的回忆采摘节上的事情。尽管妙风翼他们都是亲身经历者,为了礼貌,还是认真听官夏讲,没有一个人插话。
后来官夏说累了,自己提出回房间休息。
孙良月打着哈欠道:“欧阳从昨天开始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我以为是出门太兴奋了,回来依然这样。她没受刺激吧。”说完看着我,我木然应道:“你不用担心,官夏自己会调整好的。”
孙良月哼了一声,起身给自己添杯茶。
“我才不担心呢,我担心的是这个山上的疯子。听说有个越狱犯逃到了山上,你说会不会来袭击我们?”
杯子抖了一下,茶水飞溅出来。孙良月热切的望着我们四个,仿佛想从脸上看出答案。可这事我甚至没听说过,又怎么能预料呢?对她的话只是抱坚决怀疑的态度。
妙风翼道:“只要呆在风之馆就是最安全的,小月不用担心。”
“这个我也知道,但还是提醒大家一下,总有出去的时候嘛。”
“出去有司机先生在,放心伤害不到你。”我莫名想起司机那种灰白的棺材脸,内心安全感陡增。
妙风翼露出感兴趣的神情,“这么说和寅摸清风之馆的精髓了。”
“咦,这里的精髓不是混凝土吗?”我故意装傻,摆出一张天真的小圆脸。没等妙风翼回答,朝悯突然起身离开。
回来后他一直不怎么说话,现在又不声不响撤退,表现也太古怪了一点。我看着他的背影前行,阻止的话语停留在喉边。有人说分离总是一点一滴的过程,慢慢的走远,慢慢的模糊、失去。不清楚我和朝悯是谁拥有谁更多一点,不清楚谁更在乎谁,那一刻我却感到明确的失落。
妙风翼叫了声我的名字。
“什么?”我转回头看着他。
“没什么,想试试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他微微低头,笑容清浅。耳边一束乌发扫到白皙脸庞,仿佛沐浴金光中的希腊雕塑。我确实听不到他说什么,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我们总有机会把想说的话重复给别人听。
晚上官夏睡得很早,我费力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摇醒,她就差给我下跪了。
“快说,你到底有没有向妙风翼表白?”我笑嘻嘻地钳住她胳膊,料定这是个讨人喜欢的话题。
官夏依旧困得像是要归天,“真的没有,我哪里有你那么勇敢。”
“可是在感情方面,官夏一直是个生猛角色呀。”
“那是因为没有碰到真正让自己害怕的感情。”
“害怕?”
“紧张、害怕、焦虑,还要我来解释这几个词语吗?”
说完倒头又睡,和白天的生龙活虎比起来完全不搭调。她这几天真是情绪化严重得很。
我睡不着,下楼去走走,暗想是不是应该给官夏加把劲。比如暗示一下妙风翼,看看他是什么态度。或者把制造浪漫奇遇、突发事件,激起妙风翼的感情。我自然的以为像官夏这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男生绝不会拒绝的。脑子里净是假装绑匪啊、写封恐吓信啊这类馊主意。
到了楼下,过道里的壁灯反常亮着。萧萧冷风透过门缝钻进屋内,外面响起伶仃一两点说话声音。是谁这么晚还在外面?古老挂钟木然走动,时间即将指向十一点。
我悄悄的来到门边,站在走廊里往外看。灯光在台阶上射出柔软的一圈光晕,朝悯坐在光晕里面。他旁边是孙良月,离得很近,由于背对着门只能看见纤细的脊背。
这两个人在这里干什么?我自然好奇不已。
孙良月说:“我笨手笨脚的,技术不如欧阳官夏,你可别介意。”
原来她手里拿着纱布和胶带,在给朝悯重新包扎摔断的胳膊。
朝悯淡淡的说:“没事,包得比那个笨蛋好多了。”
那个笨蛋——难道在说我?话说我曾经是给他包扎过手指头,结果由于缺乏经验,把伤口缠紧了,导致发炎溃脓,一个月都没好。还去医院挂了十来天盐水。但那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事了,他至于当作对比项提起来吗?况且用那个笨蛋来指代一个人,会不会太简单太无礼了!
孙良月嗤笑了一声,说:“你还真是有情有义,简直感天动地耶。每一件事都能提到她,和寅那个笨蛋知道吗?”
孙良月竟然也叫我笨蛋。是谁允许的!
朝悯说:“我只是就事论事,跟她没关系。”
“没关系?随便一个人也值得思念吗?”
“如果可能,我希望如此。”
孙良月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拿手拍着朝悯的肩膀,最后送给他三个字:“可怜虫。”
朝悯并不生气,倒像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灯光圈着他的背影,招来夏日不绝的飞虫。由于酒精作用,虫子并不往他身上冲,但是站在门背后的我就遭殃了。短短一会儿捏死十几只,却不敢发出动静。如果只是包扎伤口,没必要跑到门外边来,尽管月华清辉大地树影的夜色很美。接下来他们的话出乎我的意料,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孙良月说:“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朝悯说:“救你不算什么,只是别再朝房顶上爬了。上房揭瓦这种事不是女孩子该干的。”
孙良月笑道:“我不往上爬,怎么帮你看到和寅和妙风哥的行踪呢。”
“你如果有这么善良的心地,可以直接得道成仙,不用爬什么屋顶。”
“我也是想找出证据呀。”孙良月终于露出正经的语气,“我一直怀疑这座别墅存在暗室,只要找到暗室,我一定能解开群美阿姨死亡的真相。”
“在我看来真相对你并没有直接的意义。”
“意义是由人定的。”
“但你不是陆和寅那种人,不会无目的的干某件事。”朝悯说得笃定,弯下腰扔开了脚边的一截树枝。
他对孙良月也有深刻的了解,难道早就注意人家了?我想。
“好吧,既然你想知道,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孙良月说,“我们家跟妙风家族交情不一般,这点想必你有所耳闻。都在一个城市里生存,免不了互相帮扶。当年妙风家遭遇大变故的时候,是我爷爷在背后支持了妙风赫。如果没有爷爷,妙风赫早就去坐牢了,甚至现在也不一定能出来。他犯得是走私国宝的法,金额大得足以宣判死刑。我爷爷使了很多人力财力,就是认定妙风赫这个人能力不一般,将来会有让他还情的时候。虽然目的不单纯,可这个世界不就是围绕利益旋转的吗?无论如何妙风赫都欠我们家的。结果十年前爸爸的公司遭遇问题,妙风赫表面上答应帮忙,暗地里却给自己捞好处,害得爸爸坐了牢,爷爷也在那一年死了。我打小就记得一句话,人不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发誓不会让坏人好过。”
“妙风赫现在退休在家。”听完后朝悯提出了问题,“你在这里消耗精力有什么意义呢?”
“我怀疑是妙风程宣杀了傅群美。”
短短几个字在我内心激起惊涛骇浪。妙风程宣是杀人凶手?这个推论我也在心里考虑过,但只是一会会就放弃了。除非非常明显的证据存在,否则我不愿意把怀疑对象转移到至亲的人身上。妙风程宣和傅群美固然关系冷淡,杀人却也不是轻易的。况且都已经分开这么多年,爱恨情仇也该淡了,剩下的只是作为家庭成员的责任。除非特殊的情况,比如妙风程宣发现群美夫人有情人,然后在盛怒之下铸成错事。——不对,之前天棋说过,群美夫人死的那天妙风程宣并不在山上。
朝悯发现了同样的疑点,孙良月嗤笑道:“你就那么相信天棋的话吗?”
“她在请求我们帮忙,理应说实话。”
“也许她早就知道真相,只是山上太无聊了故意发难你们。你知道在偏僻地方呆久了人都有点神经质的。”
“我不认为她像你说的这么复杂。”
“你们男人自以为女人单纯,其实最傻的是自己。”
说到男女问题孙良月还是有发言权的,她曾经在校报上刊登过《世界上最易交往的七种女生类型》、《十二星座谁更有异性缘》、《测测你未来的另一半长什么样子》,以及《我校外貌平凡却最受欢迎的十大体育委员——化名》等文章。她严格地分析男女生的性格特征以及选择差异,并且最后曲折地得出像我这类女生属于不男不女的边缘地带的结论。 91
朝悯默认了她的话,转而说:“你的出发点很明显,可还需要证据。”
“证据我不全,但也不是没有。先前在山上照顾天棋和群美阿姨的保姆就是我妈介绍来的。我妈和群美阿姨是高中同学,早就认识。也因此她早先带我来山上看望群美阿姨母女两人。那个保姆亲口对我妈说妙风程宣前天下午到了山上,后来和夫人吵了一架,傍晚时离开。结果当天晚上阿姨就死了,谁能说他在里面没有一点关系呢?”
朝悯陷入深深的思考,似乎也对这件事感兴趣了。
我感到脸颊某处奇痒难耐,却不敢伸出手去抓。
孙良月说:“开始我也觉得怀疑妙风程宣是对天棋的伤害,不过随着这么些年过去,看着天棋一天天孤独的住在山上,我确定妙风程宣根本不是什么好人。他不关心天棋,我没有必要留下余地。”
朝悯说:“他也许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不代表是个恶棍。你的主观猜测太多了。”
孙良月沉默,也许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过了一会说道:“看来你不太赞成我。”
“不完全如此。你想怎么做是你的自由,我绝对不会干涉。但是,我不希望你把陆和寅牵扯进来。”
“是她自己在管闲事。”
“可是你却要和她比赛。”
孙良月发出一句婉转的疑问,“难道你不想让和寅呆在山上?”
朝悯转头看着他,眼底闪烁着浓黑的墨色。
风吹起他额前的发梢,露出坚毅额头,最终没有得到他的回答。
第十一章
第二天在众人朝气蓬勃的面貌中,无疑本人又是一张颓废的小脸。
双眼因睡眠不足而肿胀,面颊苍白得可怕。从头到脚显露出一种被拧得干巴巴的毛巾才会有的颓唐气息。
天棋喝着咖啡,一脸神采奕奕,问我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啦,自从十岁以后就没生过病的人哪有那么虚弱。”我喝了一口牛奶,烫得皱起了眉。“而且天棋的招待这么周到,生病是不是太挑剔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生病也不是自己能预先控制的。山上湿气大,又有很多蚊虫,第一次来的人确实会住不惯。”
“放心,我适应能力很强的。”
朝悯瞟过来一眼,表情没什么变化。孙良月则来回巡视着餐桌两边,露出了感兴趣的笑容。
她说:“和寅气色这么差,还能想方设法安慰别人,越来越体贴了。”
天棋点头道:“就是啊,原来还以为和寅姐姐是个像男孩子一样的女生呢,其实一点儿也不像。”
有哪里不像吗?
见我一脸尴尬,妙风翼替我解围,从容地问官夏为什么到现在还没下楼来。
早上我已经叫过她了,她蒙着被子说想再睡一会儿。官夏有的时候心情不好,是不允许别人过问的。即使声称最好的朋友也一样。有一些人天生不愿意分担痛苦,宁愿选择自己默默的消化。官夏曾经用忧郁的语气对我说人到头来还是只剩下自己一个。她的父母分居五六年,现在终于离婚。在外人看来流程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身处其中的人却有不同的感受。我想她还在为此而难过,先前的活跃只是某种掩饰与麻痹。现在力气用光了,于是躲起来舔舐伤口。除了默默的守护我什么也做不了。
天棋说:“竟然欧阳姐姐不想下来,过一会儿我们把早餐送上去吧。也许昨天太累了,需要好好的休息。可惜下午的远足她参加不了了。”
“远足?”我还不知道又安排了活动。
“因为今天是七月的第一个礼拜天,杨阿姨想要下山看看家里人。司机先生开车送她,我们正好可以一起去山下的教堂做礼拜。”
“我不是基督徒。”
“没关系,有诚心就够了。”
天棋第一说要出去活动,没人好意思拒绝。坐了一会,喝完了面前的半杯牛奶,我决定上楼去看官夏。
官夏依然蒙头睡在被窝里面,叫了几声没有答应。我把托盘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关门出去了。
妙风翼站在走廊上等我。
“还没起来吗?”他轻声问。
我叹了口气,算是肯定。
“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妙风翼说道,“你了解官夏,清楚这时候应该怎么做。盲目的安慰只怕让她更加难过。”
“你知道她的心结是什么?”我抬起脸看着他,“官夏告诉你了?”
“没有,她一个字都没说。不过世间的悲伤说到底也不过几种,伤别离,求不得。官夏不是那种为了得不到的东西而计较难过的人,因此不会是最后一种。我猜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她的父母离婚了。”我平静说出答案,内心暗自为妙风翼的话而惊叹,“他们不怎么关心她,现在又突然宣布离婚。官夏是那种害怕感情缺失的人,一时接受不了。”
妙风翼沉默,扶住窗台前的栏杆眺望远处碧绿的山坡。顿了顿,他说道:“所以我还是想问,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你一点都不知道吗?”我打量着他的面孔,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官夏喜欢你。”
有些答案来得太轻易,会失去原本震撼的价值,有些则越是平静越是惊心动魄。妙风翼表情凝固了一阵,随后紧抿起了嘴唇,似乎在竭力抵挡感情流露。我不确定这个答案属于哪一种,但从他的表情来看,他真的不知道官夏喜欢自己。
“你真的一点点都没感觉到?
”我又欠扁的问了一遍,“我以为你这么聪明的人一定感觉出来了,喜欢自己的人看过来的眼神都不一样嘛。如果你稍微留意过她,怎么会不知道她喜欢你呢?”
最后说得明显惆怅,妙风翼微微低下头看我,“是要这样看才能看出来吗?”
我仰起头与他对视,“也许吧。”
“可是我并没有离官夏这么近的机会。”
所以你在抱怨官夏不够主动吗?话语透过眼神传递给他,妙风翼微微牵起了嘴角,说:“真希望这话和寅是为自己说的。”
“什么?”
他转头看向别处,人也退到了一步之外。迷离的气氛消失,我怀着疑问傻傻的站在原地。
妙风翼盯着窗外的某个点说:“如果我告诉官夏我也喜欢她,她就会高兴起来吗?”
这还用问!我兴奋道:“你要对官夏使用美人计?”
妙风翼额头上出现沉重的黑线。我赶紧改口道:“不管是什么计啦,只要你肯出马官夏一定会重新振作起来。恋人的力量无穷大,一切就拜托你了。”
妙风翼草草的点了点头,往楼下走去。急切的身影仿佛在逃离背后的陷阱。不过也可能由于害怕我再说出几个雷人的计策名字。其实他大可不用担心,以本人有限的阅读量能讲出美人计已经是很有文化了。我突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朝他的背影喊道:“喂,你是真的喜欢官夏吧。”
妙风翼停下脚步,在楼梯上回过头来。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只是想确定一下。”
他眉毛微微挑起,似乎在努力思索。然后给了我十个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们的计划很完美。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设计出一条完美计策让我感到得意,宣布实施的时候不免有些武断。内容是这样的,妙风翼亲自邀请官夏下山做礼拜,用上帝的光芒照亮她的伤心之地。然后留时间给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比如十字林散步、清明湖划船,或者是到我们来时吃饭的古朴餐馆聊天。妙风翼得在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向官夏表白,地点是樱花园。纷扬飘落的樱花雨中,妙风翼穿着官夏最喜欢的民国时代服装,深情款款的说出我爱你。
想象着那种场景,自己都有些陶醉。
孙良月一开始不同意,说一听就知道是毫无感情经验的人想出来的主意。感情需要的是真诚,表白当然要更加真诚才能打动对方。官夏那么聪明,如果看出来是一场华而不实的做戏,只会受到更大伤害。
妙风翼也委婉的表示,民国服装什么的就不要了吧。
我考虑了一下,对败露真相倒不怎么担心。再不济我们可以假戏真做,妙风翼不至于麻木到当面承认自己是做戏。况且内心深处我是肯定妙风翼喜欢官夏的,根本不存在拒绝的理由。于是大体上按照计划进行,除了服装部分可以随意穿自己喜欢的,不做特地要求。
到了山下,像是重新踏入世间,山上的岁月实在过于寂寞。
教堂在一条石板街的的尽头,建筑不大,里面打扫得很干净。做礼拜的人加起来不过十几个,比起来还是无宗教信仰者占了大多数。街对面一间小小的半露天咖啡馆,装饰着风情洋溢的英文字母,卖的却大多是果汁饮料。这个地方以水果闻名,新榨的果汁是很甜蜜诱人的。如果里面确实没兑色素或添加剂的话。
咖啡座里坐的大多数是游客模样的年轻人,两两一对。还有些带着孩子出行的年轻父母,看起来对孩子的旺盛活力不厌其烦。一个穿粉红雪纺裙的胖女人不停摇着扇子,眼神追随在座位间跑动的小男孩。坐在她旁边的是孙良月,戴上了墨镜,斜跨一只圆筒形状的单肩皮包。
也许世间的生活就是这样。我想,有幸与不幸,有得到与失去,有对未来某一刻的期待和眼下解不开的麻烦,飘荡着各种颜色的情感片段,但却不会是一个人。
孙良月端起一杯苹果绿气泡饮料,长长的吸管被推到杯子旁边,本人朝教堂这边望着。
我坐在教堂前阴凉的台阶上面。
孙良月做了个干杯的手势,喝了口果汁。
她宣布自己为坚定的无神论者,这辈子从没向任何虚无的东西祈求过。但这种明显不可靠的示好动作是不是太无聊了。
更多的人拥进街对面的小店,似乎是一群新来的游客。
但他们这么急切是为了什么呢?简直像车子里卸下的一堆蝗虫。
孙良月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了,一大堆鲜艳的色彩当中她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笔。这话说出去她可能会生气,但事实就是如此。很多与己无关的东西埋没了我们,就因为属于同类。与山间的古树、草丛、生着多次野蔷薇的灌木不同,人是很容易让人消失的。
一个灰色的身影在人群中闪过,背影极似陆南川。
我站了起来,整个人离开了台阶。
那背影像**中的一滴雨,虚幻却顽强的一次次出现。在某种意识不到的情况下,我已经走入了对面的咖啡馆。很多人坐在白色凉椅上面,身体舒展,脸上挂着令人讨厌的笑容。
他背对着我,低头看柜台上的饮料单。
我的心怦怦跳着。
难道真的是陆南川?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和应该和许烟在一起吗,许烟不会让他一个人出来的。
曾经陆南川半开玩笑的说过,人群中他最不会认错的就是陆和寅了。因为只要找女生中最像男生的,男生中最像女生的,一定就是她。那时我刚剪了头,短短的发型像个小男孩。本来就惴惴不安害怕见人,他却火上浇油。后来随着他浇油的次数增加,我渐渐习惯,不管何种面貌都敢示人。有时甚至穿着球衣就跑出门了。我想自己现在诡异的性格有他的功劳在里面,编了很多要他负责的说辞。然而关键时刻没敢说出来,接下来便把所有的锁在了心底。原来勇气是这么飘渺的东西。
我发现自己在发抖,腿也开始变软。
周围的一切声音,一切嘈杂忽然都消失了。不明就里的人一定会觉得这人目光虎视眈眈。
“和寅。”
一只手把我拉出了幻觉。
我瞪着站在面前的朝悯,对他的出现感到不可思议。
朝悯面沉如水,表情微怒。刚才那声音是他喊的。他说:“我叫了你这么多遍,怎么都没听见。”
我想起陆南川,越过他的肩膀向前看去,柜台前空空如也。
怎么会,明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喂,我在和你说话。”朝悯再次喊道。这次我听见了,却来不及回应他。
我跑过去问侍应生,侍应生做出一脸茫然。
“就是个子很高,穿银灰色衬衫,刚刚还站在这里点饮料的。”
莫非世界上真的有隐形人?或者只有某些人看得见其他人却感觉不到的超级防身衣?那一刻我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严重怀疑,只因为陆南川短短一瞬间的出现。
侍应生继续茫然,朝悯把我往店外拖去。
“你干什么,松开我!”我捶打他的手,他丝毫不放松。周围挤满了人,每走一步都会撞到某个陌生的躯体。直到出了店外,刺眼阳光直直的照射下来,我才发现自己出了满脸的汗。
朝悯双手叉腰,衬衫揉成乱乱的一团。恶声说:“你快清醒一点。”
我大口喘气,心脏跳动得接近疯狂,血液无止尽冲向头顶
朝悯说:“见到陆南川就不得了了吗?值得你紧张成这样。陆和寅,你哥哥不可能来这里,就算来也与你无关。”
“他不是我哥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小声反驳。这并不是秘密,朝悯早就知道了。可他却要提醒我陆南川是我哥哥。
“那么你准备不认现在的爸妈了吗?”
我诧异的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我在问你最关键的问题。”
我不假思索答道:“他们永远是我的父母。”
没错,我一直是这么提醒自己的。
朝悯沉沉的盯着我,“那你为什么要......”为什么要喜欢陆南川?他没有说下去,只在潜台词中表明了一切:为什么要喜欢自己的哥哥。
这问题我能够回答的。首先、陆南川不是我的哥哥,我们毫无血亲关系,当然可以自由恋爱。还有就是我了解他。我了解的人只有这么几个,他是我唯一敢于相信的人。信任与爱不算一回事,但却能让两个人长久的相处下去。除了陆南川,我不知道该跟谁在一起。
远处传来悠扬的颂歌,盖过了街市的繁华,久久的在我耳边回荡。
官夏从教堂出来后脸颊红红的,挂着笑容。妙风翼并排走在她旁边,为天棋推轮椅,也是有说有笑。人群熙熙攘攘,可是一眼就能发现他们三个。实在是养眼的家伙们。
“不然我们找个地方吃午餐吧,一上午都饿坏了。”官夏建议,嗓音甜蜜雀跃,像只快乐的百灵鸟。
孙良月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立即提议去她早就看好的一家高档餐厅。
妙风翼没有立即应承,却看着官夏说:“吃海鲜可以吗?上次听说你过敏。”
“没关系啦,那次只是意外,正好在生病。”官夏靠着他的肩膀,露出小女孩的神态。看来妙风翼已经成功了一大半,接下来的告白应该毫无困难。官夏本来就喜欢他,一直不好意思承认。反过来喜欢的人却先向自己告白,也许是最人生值得高兴的事之一。
天棋坏笑着说:“哥哥重色轻友,把我们大家全都忘记啦。你怎么不问我过不过敏,不问问和寅姐姐吃不吃得下东西?”
妙风翼看了我一眼,目光又转向天棋。
“正好我带了饼干,既然天棋过敏,中午就吃饼干充饥吧。”
“不要!”天棋立即抗议,引来大家的微笑。
几百米外的庙会是吸引游客的地方之一,鱼龙混杂,喧哗热闹。一群穿彩色戏服的小丑在广场上玩起了杂技,吸引很多人观看。官夏兴致勃勃,像个孩子似的吃吃笑着,妙风翼牵着她的手,一直陪在旁边。
我注意到游车上的鲜花图案,署名来自我认识的一家刻印店。站在游车前看得入了神,这时穿着黑色背心戴单边耳环的男人推了我一把,粗鲁的嚷道:“让开让开,看什么看。”
我轻松的反剪了他的手,问道:“有说不可以看吗?”
他面露惊讶,一双大眼瞪着我。
“车上的图案是在哪里喷的。”我问他。
“C城。”他犹疑着回答,又添加一句,“我们刚刚从那里过来,有什么不对吗?”
我松开了他的手。没什么不对,只是随便问问。知道了不能怎么样,不知道还是那样。我只是想听到C城的名字,从另一个人的口中说出来。好让我确信自己还跟它有着某种联系,比一个陌生人更加紧密的联系。
朝悯走过来,问怎么了。
“没什么,这帮小丑不太友好。”我说着,顺着朝悯的目光看向那个戴耳环的男人。他迅速消失在人群中。我突然发现不对劲,一模口袋,贴身的钱夹没了。
里面并没有多少钱,却有一张非常重要的照片,是我和陆南川的合照。
二话不说追上去,我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满广场的人,脊背贴着脊背。每一步行动都很困难。追了二三百百米,到了路边。那人的身影闪了闪又再次消失。一伙打扮怪异的青年人围在小雕塑前面,一旁放了十几辆摩托车。
我站到雕塑的台阶上四处观看,一个年轻人走过来拽住了我的脚。
“谁让你站那儿的,这是我们的底盘,没看出来吗?”他语气流里流气,明显在找茬。
我没理他,只是使力抽出了自己的脚。
他没想到遇到个大力气的女孩子,一不留神磕在了石阶上面,发出痛叫。
这会儿所有人都转过来看着我了。
这十来个年轻人,头发染成各种颜色的都有。找茬的家伙捂着自己的嘴,吐出了一口血沫,尖声说:“老大,臭丫头打我!”
一个面孔黑红的男人往前一步,站在了所有人前面。
我突然在他们背后看见了偷包的混蛋,他还敢朝这边张望。急忙跳下台阶,那名老大拦住我的去路,“你别走。”
“快让开。”我弯腰躲开他。
他粗壮的铁臂拦着不放,其他人则越围越紧。世界上到处都有这种没事找事的人,这就是我为什么和孙良月合不来的原因。当然现在与她没关系,我需要的是赶快离开。这群人拦得密不透风,就算我被杀了别人也看不见。
前方突然传来喇叭声音,“陆和寅,你在干嘛?”
是集市上小摊贩会用的那种喇叭,不知朝悯从哪里弄来的。他一嗓子喊出,周围所有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朝悯一步步走近,手里举个可笑的喇叭,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
“喂,找了你半天,非要用这种办法才肯理我吗?”他说得好像我在赌气,而他是倒霉被踹的男朋友。
果然旁边有人窃窃私语:这男的要干嘛?求婚吗?
另一些人回答:笨蛋,没看出他们是未成年人,求什么婚?
“好了好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不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朝悯演上了瘾,距离近得明明可以直接说,他偏要用喇叭,声播四方。
先前还拦着我的老大转眼对朝悯说:“她是你女朋友?”
朝悯笑得眼睛弯弯,“是啊。”
“你女朋友力气真不小,把我兄弟牙都打掉了。”看样子那名老大有意化解尴尬,竟然污蔑我来开玩笑。
朝悯说:“世界上只有我能受得了她。”说的时候不忘把嘴对着喇叭。
我脸色铁青,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话:“你够了。”
后来官夏说我当时默默娇羞的模样比任何时候都美丽,还说对这场惊心动魄的告白羡慕不已。原来朝悯和和寅早就把幼稚的互相捉弄抛开,坦诚相待、直视内心了。怎么一点都没透露出来呢?心机真的太深了。于是我铁青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厉害。这个女人的眼睛、耳朵、大脑、心都在想些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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