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整夜的黑雨终于停下。阳光从云层中翻滚着摔落地面，然后再变成模糊氤氲的影子蒸腾着浮向半空。
整个城市即便在白天也带着看不透的诡异阴沉。似乎连阳光在这个地方也变得无法明朗。
我从楼顶翻转着高高翘起的水泥板后方悄悄探出头，打量着前方。无数栋矮小的楼房一只向视野的远处延伸，街道就在这些废墟或半废墟的水泥砖石结构中若隐若现。在街道消失不见的地方，危险的气息代替了眼睛看见的景象。
整个城市都带着这样的感觉，灰蒙蒙的水泥世界中隐藏着灰蒙蒙的未知，而且正在一点点向外扩撒。
带着扭曲、怪异的姿态向外扩撒。
这里已是整个城市的中央地区，异种们密集游荡出现的区域。我无法判断那些无法看穿的角落中究竟隐藏了多少异种。猜不出的答案让我心中有些发紧。幸好此刻出现在手臂能量监测设备之中的光点并不算太过密集。十三个代表异种的红点，正在方圆六平方公里的区域内缓缓游荡。
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它们的位置，悻悻然地关闭了能量监测设备。淡蓝色的光屏一瞬间消失在肌体之上，一点点回复成皮肤的外形。和十三号的能量监测设备不同，初代改造者感应到的能量只能以平面图的效果呈现眼前……如果是立体影像的话，我也许能更准确地估计出它们此刻所处的具体环境，然后更准确地推演出它们抵达诱导地点所需要的时间。
“你的任务就是将区域中的异种尽可能多的诱导到这个坐标点上，而我会借助远程监测系统对所有异种进行能量样本的采集收录。”
十三号交代任务时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她没有对任务中的更多细节进行说明，只是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戛然而止，然后用平静的神色等待我的回答。
回想到那种平静之中带着异样的诱惑。我忍不住张开嘴，借助大口大口的呼吸调整着自己体内的过于激动的细胞活力和某个正在变得僵硬的身体器官。
从昨天开始，这个身体就不太正常……抑制不住的欲望总是从身体之中那些陌生的角落中悄悄涌出。但是作为一个改造者，我体内植入的神经系统对于形成情绪的化学物质应该有着绝对的控制！
所以这些兴奋出现得有些不讲道理。
也许是这几天太过艰巨的任务让自己产生了胡思乱想的情绪……等到任务完成之后，一切大概都会平静下来。我可以回到安全区那个狭小、破落的房间里，舒舒服服地躺在地板上，欣赏信息存储器里收集的那些音乐。
一个人，尽情欣赏。
我一边自嘲地安慰自己，一边悄悄打开自动诱导仪。这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只机械蜘蛛，六条小指粗细的机械臂支撑着中间的圆盘形释放肌体。根据时间设定，这东西将在十五分钟之后释放出强烈的诱导费洛蒙。这种味道激素会对异种们产生强烈的刺激作用，就像在海洋中散开的血液吸引鲨群一样将那些怪物们吸引到这个区域之中。
我要做的，就是确定诱导仪的正常工作，和自己的安全。
看着自动诱导仪机械僵硬地爬向废墟角落自我隐蔽的过程中，我通过信息对接设备向十三号发出一条信息：计划开始。
大概十五秒钟之后，耳蜗中植入的接收装置感受到细微的电流信号。电子脑经过精确复杂的翻译之后，变成了简明扼要的、一个字的回答。
“好。”
在这样的回答中，我窥见不到十三号的态度和想法，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她源自昨晚的平静愤怒。她的情绪并未完全平静，至少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我再度打开能量监测设备，并且尝试尽可能地扩大能量感应的范围，但是却始终确定不了十三号的位置。光屏上现实的始终只有代表异种的红色光点，象征同伴的橙色光点从头到尾不曾出现。
她也许只是关闭了自己的能量对接，完美地隐藏在某处；又或者早已从这片区域之中撤离逃走，留下我一个人面对这些变异的人类。
我猜不透真实的原因，只能祈祷后一种情况永远不要出现。作为能力有限的第一代改造者，如果被抛弃在这个城市之中的话，我能想到的唯一结果只有死亡。
各式各样、情况不同的死亡。
我犹豫了片刻，再度追发了一条信息：接下来怎么办？我在原地继续待命，还是撤离到隐蔽地点？
这一次的信息没有得到及时回复。耳蜗中的接收设备保持着让人不安的沉默。我皱紧眉头，手指下意识地抚摸向大腿外侧武器袋中的雷霆。
如果十三号真的选择将我和任务一起放弃的话，我要做的就是在信息激素完全释放、异种向这个区域聚集之前，强行冲出去。
即便这样做会彻底惊动异种，导致整个任务的彻底失败。
手指接触到枪柄的瞬间，耳蜗中传出细微的震动，十三号的回复信息在最后一刻迟迟到来。这一次的信息只有三个用高精经纬度标示的具体坐标，将坐标输入能量监测设备中，能看到三个坐标点恰好形成一条从区域中心撤往边缘地带的安全线路。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安全。
撤离线路在光屏上显示出来的时候，微弱的能量感应也同步传导到光屏之上。代表着十三号能量反应的、橙色光点。
光点在屏幕上微微一闪，又飞速消失。在那个瞬间，我大致察觉到了十三号的隐蔽位置……距离我的藏匿之处并不算太远的另一处废墟之中。
也就是说，这家伙和我一样，潜伏在危机四伏的区域里。开启能量对接，只是为了让我了解到她眼下的位置。或者说，为了让我安心相信她还没有抛弃我。
她清楚地明白我心中的疑虑和不信任。
我冷笑着，慢慢抽出雷霆，轻轻拉开枪栓，再度核对了一次坐标点在平面光幕上的具体位置，然后进行了相关的细节调整。一条稍有不同的撤离路线在脑海中完全成型……我不能完完全全地依赖十三号的计划行事。
我不打算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的安危交到十三号手中。严格来说，我对于十三号充满着无可奈何的信任，又充满了无法放心的不信任，两种情绪就像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在空中不断旋转着跌落；在硬币完全落地之前，我没办法确定最终朝上的会是那一面。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永远不要看到硬币落下那一刻的最终答案。
所以，我不能任由自己的未来变成一枚被别人抛向空中的硬币。
我得自己决定一点什么。
自动诱导仪的倒数计时音轻轻响起。那东西已经完美地隐藏在废墟中一堆瓦砾碎石之间，像是钻入地下的蜘蛛一样将自己掩埋起来。光屏上的红点正在悄悄增多，看起来有些高敏锐度的异种们已经在信息激素完全释放之前察觉到空气之中气味浓度的变化。
这样的话，我已经没有在这里潜伏下去的必要。
将雷霆握在手中，我从废墟另一侧坍塌了大半的墙体处飞跃着跳下。人工合成的肌肉结构在身体坠落之前膨胀着形成缓冲，让我悄然无声地安全落地。
回头看了看悬在头顶上方的废墟的影子，我冷笑着贴着墙壁，冲向十三号给出的第一个逃离坐标……
在抵达第二个坐标点之前，一切顺利。
异种们完完全全被信息激素吸引，没头没脑地前往一个方向。区域大片大片的安全区域空了出来。我借助废墟的遮掩和能量监测设备给出的坐标预判，有惊无险地抵达第一个隐蔽点。经过五分钟的路线设计，开始前往第二个隐蔽处。
这个过程中，我和十三号联系过一次，并提供了自己的逃离路线和具体坐标。但是她没有做出回答。唯一的回应是再度在观察设备上闪过的橙色光点。
一瞬即逝的光点快得让我甚至来不及捕捉十三号的具体位置坐标。
欲盖弥彰的感觉让我忍不住想要冷笑……十三号和我都在相互欺骗，甚至有可能都知道对方的欺骗，只是我们谁都不说。
心照不宣地等待着任务结束的到来。
我又看了一眼手臂上的光屏，新的红色光点正在从区域的边缘向中心地段靠拢，看来诱导设备工作状态良好，将更多的异种吸引过来。
如果不能再它被发现、毁灭之前逃离出去的话，向外释放微弱能量自己将会成为那些疯狂愤怒的怪物们追寻的下一个目标。
我想了想，将能量核的动力调配到最小，全身的植入义体逐渐出于半休眠的状态。这样的情况下，我的能量释放已经接近最低值……异种们难以在短时间内发现我的存在。
作为交换，我的身体机能也无限接近一个普通人类的水平。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调整撤离路线的原因。我必须用过一条更短更直接的路线离开这个地方。
我将口袋和行军包之中不必要的装备倾倒出来，包括四发备用弹夹、两套用以更换的义体零件、和一个小巧但是并不轻松的便携式医药箱。
如果我能够顺利逃离的话，这些东西将全部成为累赘；如果我无法逃离的话，这些东西也不过是奢侈一点的陪葬品。
我需要的不是陪葬品，而是活下去的机会。
将手中的雷霆调成单发点射模式之后，我轻轻吻了吻冰冷的钢铁……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抛弃我的朋友。
“让我们活着离开。”
我低语的同时，从废墟之中一跃而出，朝向改变的路线飞速逃离。
和料想的情况一模一样，疯狂逃离的过程中几乎看不到异种的存在……毕竟我一开始挑选的就是这个区域中视野范围最差的一条道路。狭小的街道被坍塌的房屋掩埋之后，曲折晦涩得如同人体内的盲肠，视距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就会被街角或者废墟残骸阻断……对于大部分异种而言，这段区域的压迫感和它们需要空间的本性截然不同。
能够习惯这种坏境的异种只有一类，我比较善于应付的一类。
迄今为止尚未发现的一类。
在一个转角处停下来时，我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从悄悄开启的能量光屏来看，我距离最后一个隐藏点已经只有不到五分钟的路程。而距离我最近的异种至少还在四公里之外。一切完美无缺，除了十三号的愤怒。
能量光屏开启的同时，一条文字留言从光屏下方的信息栏中闪过。
“为什么改变撤离路线？为什么关闭能连对接？”
我冷笑着准备关闭光屏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一种莫名的异样感……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窥视着我。
这种感觉让我本能地双手举起雷霆，转身向后。身后是狭窄短促的街道。
四周泛起如同死亡的一般的寂静。
手臂上的光屏之中看不出任何异样，但是在毫无异样的能量分布之中，另一条文字信息闪现出来。
“我看见你了。”
信息后匹配的能量编号不是十三号，而是二十七号……在昨天的潜入过程中失去联系，然后被我们放弃的二十七号。
冰冷的寒意从我的脊骨之中泛起。我慢慢开启动力核的同时，打开了加大了能量监测设备的侦测范围……另一个橙色的光点在不远处的一栋废墟中若隐若现的出现。
那是一栋看起来像是市政大楼的废墟，当初邦联政府的地球旗还在半塌陷的楼顶一角轻轻飘荡，像是召唤着我。
恐惧提醒我应该马上撤离，但是身体之中的另一种东西却抬起头来，朝我发出另一种声音……催促我前往那栋废墟中一探究竟。
奇怪的感觉又一次在身体中泛起……像是面对十三号光洁的躯体时那种无法抑制的欲望。我几乎是无法反抗地依照着本能将细胞中的能量活性调配到顶峰，然后抓紧雷霆，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栋诡异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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