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命运当时还很小，被她的母亲拽着小手一路从东巷贫民区穿过，脚底踩着的皮靴被染上了层层淤泥。她应母亲要求穿上了一件盖过头的黑色大袍，在胸口前打了个精巧的红色蝴蝶结，袖口长到她的手都伸不出来，衣角被拖到泥地里湿了一片。她的母亲走得并不着急，但她还是难以跟上母亲的脚步，走路急忙踉跄，额头围着的白色头巾眼看就要滑下来。
“妈。我们这是要去哪？”命运轻声问。贫民区四周嘈杂得很，但是路上却不见一个行人，房门紧闭。她害怕到说话都颤抖不止。
她的妈妈缓了下来，回过头去看命运。她妈妈和她穿着一样的装束，白色的头巾围得端正，裙子垂在膝盖处，手袖裙袖的三叶花纹在阳光底下冒着星芒。反观她的，已经在泥畔的底下黯淡无光了。
命运仰起头往上看向老妈的时候，她的头巾总是要盖过她的眼睛。
“当然是去玩啊。”她妈妈笑着站住了，转过身蹲了下来，给她撩起了掉下来的头巾，绕过她的头帽在脑后帮她围紧。又说：“怎么样？会不会太紧了？”
“没有。”命运摇摇头。“那，到底是去哪里？”
她妈妈笑着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你不是想要小伙伴吗？在那里，会有很多跟你同龄的孩子哦。”
她妈妈的笑对她总是有种魔力，让她觉得安心无比。命运点了点头，伸出双手扶了扶头巾，不再说话。
她的妈妈接过她的左手，继续向前赶着。
2
那是一座不大的教堂，顶端撑着三支形状奇特的旗帜，每一支旗帜底下是个小小的多边棱形的尖塔，每一面都开着一扇小窗。那三支旗帜各画着不同形状的动物，至今命运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是这间教堂的外型是她少有的极其牢固的童年记忆，甚至在梦中也多次出现——那扇大门有将近三米高，门上雕刻着混乱不堪的所谓圣战的画像：天使的翅膀，恶魔的角和叉子，发出黑红色光芒的太阳，和无处不在的乌云；周围墙壁底下是一卷又一卷的波浪，墙壁上边刻着漫天的白云。再往上，教堂顶上坐落着三座看起来高耸入云的尖塔，那三支小小的旗子像是飞不脱藤蔓束缚的小鸟。
这些奇怪的画像和曾经看起来外型巨大的外观是命运的童年阴影。那些凹凸不平的墙壁、灰暗的色调，还有触不及边的高塔尖端总是令她感到眩晕和恶心，一旦靠近就会莫名地呼吸急促，腹部绞痛。
但在第一次命运来到这个教堂前端的时候，她反倒没有那么在意这个教堂的样子。
那个从教堂出来的相貌英俊，年轻爽朗的神父，也是命运为数不多的现在都还记得的人。
“嗨！老罗德！”她的妈妈松开她的手，走上前去跟那位年轻的神父攀谈起来。命运被他们两个落在前面，轻轻地蹲了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大人们的对话。
“比你年轻呢，说谁老。”神父一改刚才严肃端庄的神情，和她老妈聊起常话。
命运一开始对罗德神父有稍许好感，因为罗德神父的确英俊，头发被掠到额头上方半举着掉不下来，手中捏着的那本书封面印有三只翅膀的天使，举止优雅。就算是和老妈打闹起来也都非常得体，腰背就跟镶了钢板一样直挺。
还有一个对他有好感的原因是因为看起来她妈妈和他关系很不错。她妈妈喜欢的人她也喜欢，她妈妈不讨厌的人她也不会讨厌。以此看来，她相信罗德神父值得自己信任。
“你居然都结婚了，我还以为你去哪了。”
“嗯，不想再奔波劳命啦。所以我跑去跟别人相亲去了！”
“相亲？这东西有用吗？”
“当然有啊！现在我的丈夫可是理论物理的教授哦！他跟你讲起世界起源还会带上科学依据和假设，真的超有魅力的！”
……
他们的对话，让命运觉得莫名地心静。她妈妈很久没有过现在那样开心的样子了。
“那么，这位又是谁呢？”罗德神父和她妈妈向她走过来。命运发现她走神了，抬起头望过去，发现神父和她妈妈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来看她。妈妈伸出手来摸她的头。
“我的女儿。她叫做命运。”她的妈妈温柔地说。
“你……你好？”命运低声向神父问好。但遗憾的是她没能更大声点跟他打招呼。在此之前她没有出过家门，没有见过除了爸妈以外的任何人。在和神父的对话里，她感到恐惧和兴奋。
罗德神父没有听到，转过头去笑着跟她的妈妈说：“哇，你连女儿都生了啊。”
“是啊！而且很可爱不是吗。”她妈妈笑出了声。她妈妈的笑声非常好听。
“真遗憾，我就没办法生。”罗德说。
“你可以领养啊。”
罗德耸了耸肩说：“不养了不养了，我也不知道以后孩子将会怎么看待他那没有妈妈的小家庭。”
在命运的面前，罗德和她妈妈两人相视大笑。命运听不懂罗德神父这句话的弦外音，单纯只是因为他们的打趣而觉得放心不少，抬起头直视罗德神父的侧脸。
3
这间教堂地处东巷边界，占地面积非常大，背靠东湖，面朝西廊，像是座小小的城堡。命运随着她妈妈和罗德一起走进了那扇撑天的大门。
“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她的妈妈说。
命运愣了一下，问：“什么？”
她的妈妈放开她的手，伸到后背去抚摸和轻推她：“你到了上学的年纪啦，不能一直呆在家里玩了，要去学习了。”
“学习什么？”命运又问。她太小了，没理解她妈妈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只觉得这个教堂巨大到让人感到难受，而且四周沉闷，不像是一个家应该有的感觉。她稍微贴近了她的妈妈，依偎在她妈妈的手下面。
“嗯，这些后来你会明白的，现在不用去管它。”她妈妈温柔地说。
“那……爸爸呢？”
“嗯？”
“爸爸他会来吗？”
“……你爸爸他还有工作，就像往常一样啊，只有休息时间才能来这里陪你玩。”
“那……”
“嗯？怎么了？”
命运顿了好久。她想说，但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她忽略了，但是她想不出来。
“你饿吗？命运？”她妈妈轻声问她。
“不饿。”命运摇摇头。
“要不要上厕所？”
她又摇了摇头。
她妈妈摸了摸她的头，伸进兜帽里面轻轻地帮她理了理头巾：“那么……命运？”她说得非常轻。
“怎么了？”命运仰起头看她的妈妈。她妈妈的脸藏在头帽下面一片漆黑，四周也非常昏暗，她看不到。
命运一愣，她站住了。
她妈妈也在同时站住了，轻轻蹲了下来。命运看着她妈妈藏在暗处的脸，突然间无来由地觉得惊慌——她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东西，她的妈妈今天好像有点奇怪，这个地方也很奇怪。
“怎么了，妈？”命运又问了一句。她并没有预感到什么实际的东西，但她很不好受——她的妈妈不能够怎么样，她的妈妈是她唯一一个能够亲近的人，她得一直都在，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她。
“以后无论有什么事，都要跟罗德神父说哦。”她妈妈说：“你可以把他当作是我。”
“……为什么？”命运问。
“没有为什么。这样就行了。命运。”她妈妈轻声说，收回双手。
命运当时没有回答，她妈妈也不再说话。命运忘了将后她们走过教堂又发生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她仅仅只记得她和她妈妈最后的那一个照面：四周漆黑，教堂大门紧闭，罗德神父站在前方等着她们，她的妈妈向她伸出手来托着她的脸，她莫名地想哭。
藏在帽子下的她妈妈的脸，她再也想不起来了。
4
她记得最后她躺下了一张惨白的小床上，身上依旧穿着那件大袍子，连头巾都还没有脱下来。她想脱掉，但被她的妈妈制止了。
她实在有点困，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好好休息。”她妈妈说。
命运突然间想起了什么，用手扯住她妈妈的衣角：“妈？我睡着的时候你会去哪？”
“嗯？我还能去哪？还不是要一直陪着你吗？”她妈妈轻笑道，抚摸她的额头。
“嗯。”一直陪着她，这就够了。那个时候的她这么想，也不愿再多想。“……那我先睡了。”
“好。做个好梦。”她妈妈朝着她坐近了一点，帮她松了松结打到左耳边的头巾。
命运就这么在她妈妈的手掌中沉沉睡过去，期间她妈妈的脸她一下都没碰见到。倒是在睡梦中，她梦到了很久之前的她妈妈的模样。那个时候的妈妈和她一样都是齐耳的短发，穿着大学校服走在一条长得见不到头的路上，时不时地在低声呢喃。妈妈是在跟她说话，而且说的东西她隐隐约约地感觉非常重要——但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她只知道她妈妈的耳语非常温柔好听，伴着梦中的太阳光芒把她烘得暖痒。
自那开始，她妈妈就没再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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