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那究竟是一个夏天,还是一个冬天?
记不清楚了,也不想再去记清楚了,反正已经无所谓了。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都已经是一件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了。
如果硬要说清楚的话,大概是一个夏天吧?
毕竟耳边总能听得到一种名叫“蝉”的昆虫的叫声。简直就像是因为被太阳鞭笞着而发出的痛苦不堪的惨叫。
冬天的太阳可没有这么毒辣啊。
自己的“出生”只不过是在一个完全疯掉了的时代里发生的,根本就不值一提的小事情。完全想不明白为何要出生,自己分明不该在此时此刻出生才对吧。
毕竟完全没有办法融入这个莫名其妙的时代里。
所谓的矛盾究竟产生于何处呢?分明天天都可以从各种地方明白的事实:在海上也好,在陆地上也好,军队始终都没有占到任何上风。可是仍旧乐天的认为也许明天情况就可以变得更好一些。
同时却又在准备着失败后的反抗。
既相信可以成功,又同时明白最后必将失败。
自相矛盾。
就算是在学校这样的地方,也可以天天看到小孩子们和老师们像是疯了一样地高喊着“万岁”,把手举的高高的。
简直就是疯掉了,一定是疯掉了。
可是哪怕明白这是疯子才会做的事情,却也不敢出声反对。不能反抗,哪怕只是说一句“那似乎不对”也不行。
既然不能反抗,至少可以沉默吧?
也不可能,会被别人抓住的。孩子们会用一种不加以掩饰的凶恶的眼神盯着他,然后问“你对于陛下的敬意到底在哪里呢?”
然后就会被以此为借口施以暴力。
就算是使用了暴力也没有办法唤起那种敬意啊。
为什么可以伪装的那么好呢?在国家的名义下对别人加以所谓正义的暴力,反而应该说这种人在那个时代里活得如鱼得水啊。
在那样的时代里,只好跟着一起疯掉吗?于是他每天跟着大家头脑放空,高举着双手,“万岁万岁”地大声喊着。
这个样子也不行。
“啊啊,看呐,那就是行藏的儿子哟,瞎了眼的行藏的儿子哟,不用服役的行藏的儿子哟!”孩子们这样高喊着,又把他捉住打了一顿。
这样的话里多少有点残忍的意味,大概是家里有谁服役死掉了吧。所以对于不用服役的和尚行藏和作为他的儿子的自己才会抱着像这样的敌意吧?但就算是这样的嫉妒,也成了“为陛下分忧”了。
啊啊,万岁万岁万岁。
行藏是山青院的和尚,又恰好是自己的父亲。
也许的父亲这个词汇的排斥就是从这个时候才有得吧?真是讨厌啊,为什么行藏是个瞎子,为什么他不用服役啊!
如果没有像是这个样子的父亲就太好了。人为什么要有父亲啊。
感受到拳脚落在身上的时候,他会配合着那些孩子的动作呻吟几声,这似乎变成了一种义务,一种让他们得到满足的义务。
这种时候就算不用护住头脸也没有关系,反正就算是肿起来了也不会有人在意,不会有人看见,行藏是个瞎子。
等到拳脚不在落下,“猪猡”这样的咒骂声也渐渐远去的时候,蝉的叫声就又一次响了起来,太阳的毒辣也就再次出现了。
然后他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准备回家了。
“千万不要有所怨恨啊。”行藏每次都是这样劝慰自己。
多此一举,这样的事情究竟有什么值得自己怨恨的呢?他似乎从来就没有过怨恨别人的想法,只是没有办法想通为什么会这样而已。
究竟在焦虑什么,又究竟在迷茫什么?这样的问题,就算是问出来了别人也会回答说“不知道”吧?
今天结束得早了点,大概他们也发现了这样做没有什么意思吧?但是又不能奢求他们停下,一旦停下的话,自己和他们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吧?那样的话会被叫做“绝望”的东西彻底压垮吧?
如果哪一天可以彻底离开这里就好了,否则迟早要向绝望屈服了吧。如果一切都可以早早结束就好了。
真是嘈杂啊,真是让人心烦啊。这样的想法,不知道是针对蝉鸣还是针对那些讨厌的声音,大概两者都是糟糕的事物吧,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糟糕的想法。
在广播里,天天叫嚷着的都是“捐躯”和“一亿玉碎”这样可怕的词语,每个人都在这样说着,究竟是真心的呢,还是说由一种不知名的恐惧在推动着呢?难以理解。
他的家在一座山上,准确地说,连山也算不上,只不过是一座比平地高出了一点的小土包而已。家就是行藏所在的寺院。
现在这个时间大概不会有人造访吧?也就是说行藏大概正在佛堂上念着《金刚经》或者《法华经》吧?行藏连和尚也当的自由散漫,每天念的经也没有一个定数,就连佛像前的清水也经常忘记换掉,能记得清清楚楚的也只有一日三餐了。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以后的他也会继承行藏的职业,也就是说他也会变成一个和尚,拿着政府的钱混上一口饭吃,每天心不在焉地念经。
但是他还没有出家,所以现在他还姓源,叫做源维盛,也就是行藏出家前的姓氏。
他也会和行藏一样,变成山青院唯一的和尚吧?那么法名到底要叫什么呢?
行藏从来不记得给山门上锁,今天也一样,山门只是虚掩着,维盛走上去推开了门,山门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蝉依旧在树上鸣叫着,上面写着“山青院”的匾额的漆已经掉的差不多快要看不清字迹了。
这就是所谓的家了。
维盛走了进去,姑且可以听到敲木鱼的声音,还有鸟的声音,不知道是从那棵树上传出来的。
他在走廊前脱掉了鞋。踏上走廊的时候,腐朽的木头所特有的触感隔着袜子被脚心感受着,走廊也像刚才的山门一样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因为维盛微不足道的体重呻吟了起来,像是快要承受不住了一样。
维盛穿过走廊,沿着破旧的墙壁走向佛堂。
就算只是轻轻地拉开了佛堂的拉门,老旧的木头也摩擦出了刺耳的声响,夏天的阳光不留情面地照了进来,全没有在乎这个破旧的地方可能正在发霉。
“我回来了。”维盛说。
没有猜错的是佛像前的瓶子上已经落上了薄薄的一尘灰,大概是自己将近一周前换水的时候才动过一次吧。里面的柳条都已经干枯了,本来就是抱着敷衍的态度插了一根柳条。现在就显得更加敷衍了。
木鱼声停下来了,口中的《金刚经》念了一半,似乎也没有把它念完的打算,行藏把头转了过来。这个动作多余了,反正什么也看不见,
“回来了···那就吃饭吧,我去准备一下。”行藏边说边把木鱼收好,站了起来,朝着佛像行了礼,然后走到门外来了。
行藏的僧衣有点发白了,等到行藏出了门,维盛又把佛堂的门拉上,再次弄出了刺耳的声音。
“喂,明天记得给佛像面前换点水吧,”维盛说“我去这一条新的树枝来,上次折下来的已经完全枯掉了啊。”
“啊,已经枯掉了吗?”行藏似乎有点惊讶“一天,两天···啊,已经过了一周了啊,我都没有注意到。”
不是眼睛有问题吗?根本就没有什么注意到的可能性吧。
“每次都的麻烦你去换水折树枝真是辛苦了啊,”行藏继续说“可惜我的眼睛瞎了呢,不然能帮上什么忙的话就好了。”
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了。
就算是瞎子,在已经住惯的寺院里走动也没有什么问题,所以在寺院里,维盛丝毫不担心行藏,也用不上去帮他。
一直走到了吃饭的屋子才停下,只能说是吃饭的屋子而不是餐厅,毕竟如果没有人在这间屋子里吃饭的话,这样破烂的屋子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让人想到餐厅。
桌子潦草的摆在屋子的一角,甚至都没有摆正,而是用它的一只桌角对着屋子的门口,为了不弄脏榻榻米,桌子下面铺着报纸,所以就显得更加混乱了。
晚饭是芋头和白米饭,和昨天一样。
除此之外还有一碗胡乱做出来的味增汤,大概是行藏自己做的吧,维盛倒没有什么不满,毕竟自己做的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行藏摸索着桌子的边缘坐下了,维盛给他盛了一碗白米饭,木桶的盖子行藏忘记盖上了,米饭都已经凉了。维盛把饭递到行藏的面前。
“你的饭。”维盛说,然后把自己手上的碗塞到了行藏伸出来的手里。
“啊啊,谢谢了。”行藏用另一只没有端饭的手摸了摸桌子的边缘,这才小心地把饭放在了桌子上“每次都要这样麻烦你啊。”
都说了不要说这样的话了啊。
维盛莫名其妙地焦躁了起来,给自己盛饭盛得心不在焉,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手上的伤口,碗的边沿碰到了伤口上,维盛下意识地松开手。
碗掉在了地上,咔的一声碎掉了。
行藏楞了一下
“怎么了吗?”
“没什么。”
维盛蹲下去捡碗的碎片,行藏沉默了一会,似乎还是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维盛仔细地检查着有没有被漏掉的碎片,但是光线太暗了,没有办法看清楚。
“很疼吧?”行藏忽然问。
维盛楞了一下,忽然明白行藏可能已经猜到了,关于自己挨打的事情。
“都说没有什么了。”维盛仍旧这样说着。“别管了,我说你就快点吃饭吧。”
“是被欺负了吗?”
维盛没有回答,他不太擅长撒谎,但凡撒谎就一定会被戳穿。这样一来大概就算是承认了,不过行藏想说什么,他也大概知道了。
“是被欺负了吧?被学校的那些人?诶···”行藏叹了一口气“一整天都是这个样子,罪过啊。”
“好啦好啦,你快吃饭吧。”维盛又说。
“维盛啊,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心怀怨恨啊,”行藏说“要是去怨恨的话,自己也会变成疯子的,那可是很可怕的事情啊。到那个时候···”
维盛心里的焦躁更加明显了。
“好了,我已经知道了,吃饭吧,父亲!”
行藏又愣住了,既然连父亲两个字都已经叫出来了,那么维盛大概是真的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吧?不需要再说下去了。
行藏又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埋头吃起饭来。
晚饭后就已经是八点多了,房间里已经暗了下来,虽说还不是什么都没有办法看清楚,但是要是要读书或者写字的话就显得太暗了一点。
维盛出去洗了碗,院子里的光线倒还好,还足够让维盛把碗洗完。但是再次回到房间的时候,房间里就已经什么也没有办法看清了,行藏依旧在桌子前坐着。
话说回来,就算光线再怎么暗,也对行藏没有什么影响吧?
一般来说,晚饭之后维盛会为行藏读一读报纸,这是行藏要求的,但是近来的报纸上的新闻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读出来的事情,如果读关于战争的,那么就太过于让人难以安心;可是要读那些不知所云的笑话或者小说的话,又未免让人既念不下去,也听不下去。
如同例行公事一般,大概之所以要念报纸就是为了寻求一种安慰吧,可是就算念了报纸,有了那种“仍旧与世界联系着”的感觉,依然没有让人感到任何程度上的安心,反而更加迷茫了,为什么呢?
这种问题,维盛始终也没有办法想通。
“那么我要开灯了。”维盛说。
“啊啊,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么?抱歉啊,完全没有察觉到啊,如果需要开灯的话就请打开吧。”行藏说。
维盛“咔哒”地打开了开关,灯也随即亮了起来,大概是寺院里太安静了的缘故,维盛总觉得可以听到连接着灯泡的电线上有嗡嗡的声响。
桌子还保持着刚吃完饭时的样子,也就是说上面没有放报纸一类的东西。
“今天不用读报纸了么?”维盛问。
“啊,今天就不用了。”行藏说着,递过了一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在手中的书,书已经显得很破旧了“但是相应的,可以读一读这本书吗?很久以前看过的了,现在已经忘掉了。能拜托你念一下吗?”
维盛接过了书,封面被纸包起来了,泛着黄色,而且手感也已经变得很粗糙了,包着的纸上用毛笔写着“怪谈”两个字。
“是源隆国的书吗?”对于怪谈一类的作品,除却中国的《聊斋》,维盛只记得源隆国的作品了。
“这是小泉八云先生的书,在明治的时候,他可是很出名的人啊。”行藏说“现在大概也很出名吗?总之,可以请你读一下关于天狗的内容吗?”
为什么突然就提到了天狗呢?维盛没有问出来,行藏想的事情,自己总是无法理解,比如行藏在这样的时代里为什么仍旧没有什么变化。
为什么是天狗呢?
“就像是崇德天皇那样的天狗吗?”维盛没有读这些东西的兴趣,所以反问了回来“说起来天狗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天狗啊,那是一种大妖怪呢。”行藏说。
“可是我记得有人说,天狗只不过是对于流星之类的东西的神话吧?”维盛说。
“神话吗?也的确有这样的说法呢,但是啊,”行藏就像是在望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一样,虽说知道他是眼睛有问题,但依旧感觉有些令人恐惧“但是啊,维盛,天狗是真的哟。”
维盛有点怀疑行藏的精神状态了。
“这是不可能的吧,妖怪什么的,不可能会存在吧?”
“但是,维盛,天狗确实是存在的啊,也许你不能理解吧,但是它仍旧是真的存在在这个人世间的。”
这样的说法,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理解吧?
“你能不能说的清楚一些,像是这样的说法,根本就没办法让别人理解吧。”
行藏楞了一下,叹了口气。
“可是我也只能说,天狗是存在的,依托着人们所坚信的东西,所以天狗可以存在,”行藏说“不觉得吗,经济也好,国家也好,财产也好,都是人们相信,所以才会存在的东西,既然如此,天狗也可以以这样的方式存在吧?”
“可是就算你这样说了,还是不能理解啊。”维盛说。
行藏又想了想,没有急着开口,维盛也坐在旁边,没有出声。
“啊啊,对了,维盛,你知道‘虚数’么?”行藏突然开口问道“你学过虚数吗?”
维盛摇了摇头,随即才想到行藏的眼睛看不见,于是出声说:“没有学过,所以也不知道。”
“啊,这样啊···那么有纸和笔么?我要写点东西。”行藏忽然发出了这样的请求,大概是想把虚数教给维盛吧。
维盛没有什么白纸,所以干脆就把昨天扔在这里的旧报纸摆在了行藏的面前,在自己的书包里取出了一支削好的铅笔。
“请就在这里写吧。”
维盛把行藏的手放在了旧报纸上。
“啊,十分感谢。”行藏说完,在报纸上写下了一个式子,因为眼睛看不到,所以行藏把式子写在了报纸的文字上。
维盛凑近了一点去看那个式子,写的大概是i^2=-1。
“那么平方什么的,大概是知道的吧,”行藏又问“一个数的平方是正数这一点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的确是这样,但是行藏写出来的式子,似乎要推翻自己的认识。
“可是这个i,”这个i到底是什么啊?
“这个i就是虚数单位,也就是平方是负一的数的概念。”行藏说。
可是,不管怎么想,都不知道该怎样定义虚数,似乎只可以进行间接定义吗?
“不管怎么想都不明白,是吗?”行藏说“毕竟嘛,虚数只是人类定义出来的东西而已,也就是说被定义出来的,相对的存在,这个你明白吗?”
“也就是说对比得出的吗?”也就是不一定真实存在吗?
“是啊,所以说,天狗大概也就是这样的东西吧,”行藏点了点头“被定义出来的东西,就是这个样子吧,也没有办法做出更合适的比喻了啊。”
就算已经知道了行藏只是看不到而已,维盛依旧觉得行藏的眼神变得可怕了起来,就像是看着什么东西一样,天狗,虚数单位,似乎和行藏连在一起了。
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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