颀昌松开握住狱卒脖颈的虎口,那人就面条一样地滑瘫了下去。
这个地牢还真是七扭八拐,颀昌花了两天的时间在周围踩点,却也仅仅摸清第一层的结构,和守卫松懈的空档。然而,正当计划实施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高估了这里的安保工作:剑鸽的狱卒弱的可以。
这点三脚猫功夫,路上抓个贼估摸着还得制定作战计划,更别提在邹颀昌手底逃生了。
剑鸽这个排场,真的是来这里跟敌人决一死战的?
颀昌特地纳了一双厚鞋底,一来自己昂首阔步习惯了,静音潜入的事情没做过;二是鞋底一软,脚崩人的时候力道可以小一点,不容易直接把人踢死。
地下一层关的都是些小偷小贩,根本不必放在眼内。
“放这些人进来,只查一次辎重货物,剑鸽到底在想什么?”
颀昌来到往下的螺旋阶梯,身着灰色制服的狱卒剑鸽脸上全是无聊和困倦之色,无需太多伪装,颀昌手一把,腿一钩,就捂住那人口鼻。
剑鸽蟑螂似得蹬一蹬腿,就不动了。
“连杀气都感觉不出来。”
这潮湿的楼梯通往最底层,每层都有单独的开口,最重要的囚犯,定然是关在最底下的一层。颀昌一刮石壁,满手都是墨绿的青苔,显然,这座监狱是不久之前才建的。
忽然,从楼下传来脚步声。
颀昌立刻行动,杀气外放,那剑鸽还有几分本事,察觉到杀气便一步两个台阶跃上来,但一个不见天日、缺乏实战的狱卒,又岂是邹颀昌的对手?颀昌甩开手里青苔,吧唧一下糊在那人脸上,下跨一步,左腿弓起,爆炸似得往前一激,咚地一声闷响,剑鸽当即落在地上,嘴里全是青苔,难以开口。
颀昌一拳钻在剑鸽横膈膜上,只见对方抽搐两下,就浑身松软下来。
眼看这人膝盖碎裂,休克昏厥,是受了极重的伤。颀昌自叹一声下手没轻没重,从怀里摸出一粒舒气的药丸给人喂了,至于膝盖上,她也只能留下一瓶创药,让他自求多福去吧。
“对不住。”
就在此时,一条若有若无的剑气游离而至,颀昌此时周身杀气环绕,小小剑气自然是辟易而去,却是走而不散,缠绕在颀昌身边。
此等对气功的控制能力……
颀昌按住腰间的弯刀,匆匆往下奔去,就在刚才,她改变了主意——不能再心慈手软:发出剑气的是个绝顶高手,不逊于任何一位阴阳家长老,甚至更强。此等实力,不是典狱长,就是被关押在最底下的重要罪犯。
噔噔噔到了最底层,出乎颀昌意料的,竟是没有一人看管,她扫视四周,墙壁上居然还有刚添过燃料的火炬。想来刚刚那个巡视的家伙,就是来续火炬的。
这里唯一的牢房,就静静伫立在颀昌面前。
“这真是牢房么……”
朱红色的木门横在石壁前,上头没有任何雕花装饰,却古朴大气,纸糊的窗子快要被潮湿的空气弄垮,仍能映出门后的景象。有油灯、桌椅,还有一剪模糊不清的人影。
像是寂静的空谷中,自极深处传来的回音,一个苍老的响起。
不知为何,颀昌想起了地牢之外的雪国世界,这些日子,她愈发感觉到,寒风是柱状的,它们一梭梭穿过山谷河流,留下一道道寒冷的痕迹。这声音,颀昌面色凝重起来,若是有形之物,自己身上怕是已经给开了几个透明窟窿了。
气势,只是气势而已……
“外面的,是什么人呀?”
“……我……”
“你的身上,有死叟很熟悉的气味,是……是棠花吧?蓬莱沙棠,不……这一代风神大人,现在还好吗?”
“风神大人她很好。”
“哦,那就进来吧,开门关门快些,免得潮气也进来了。”
颀昌略微使劲,就推开门的一角,暖洋洋的、柔和的光晕扑面而来,刺的她张不开眼睛,烛光,是烛光,这里明明是个私人的起居室,哪是什么牢房?蓦地,一股无形气流扰动,将门紧紧闭了起来,气旋游走经过木质横梁,发出奇妙的“呜呜”声。
这是一间十米见方的小屋子,无甚装饰,墙壁、地板的陈设也十分糟糕,显然,是匆忙中搭建的临时居所。眼前的,唯有一张小桌,一卷草席,一组兵器架而已。
那老人,脸颊皱纹间的褶皱,好像长满了青苔,颀昌揉揉眼睛,才发现那只是光线的幻象而已。不过,他确实长着一双奇妙的眼睛,单眼皮和卧蚕几乎包裹整个细长的眼眶,黑球占据的位置很大,几乎要看不见眼白,暗沉如深渊的瞳孔没见反射任何光线。
外眼角稍稍翘着,露出慈祥而喜悦的神情来。
就好像……龙的眼睛。
他的脸上没有一丁点血色,却也不是死人白的紫黑色,倒像是一块柔软而巨大的璞玉,温柔地反射着烛光和自然光,显现出瑰丽的色泽来。
老人身着灰色棉衣,左臂空空如也,正盘坐在地上,右手持一根木棍,在面前篱笆勾勒成的沙盘里作画。
这个人是……
颀昌的呼吸愈发不平稳了。
“你腰间和腿上的两把弯刀,是邹本生的仿制品吧,他是你什么人呀?”
老人在沙盘里绘着一副怪异的符号图案,头也不抬地问道。
“本生大师是晚辈的启蒙恩师。”
“哦……那我就放心了,我还真担心那老家伙……啊呀,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头,言谈间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和杀气,颀昌却恍若泰山压顶,万象在身。
“晚辈是邹家此辈外系嫡长女,邹颀昌。”
她对着老人作揖,得许可后就坐了下来。
“不错的孩子,只是……邹家到你这里,该是朗字辈,看你这模样,染发纹身,莫非是受不了阴阳家家规,逃出来的?”
“不是,家父是罗刹一脉,家母是邹氏本家,恰逢出生小辈无人可继,冠以邹姓,正式掌旗前不能入祖籍。”
“嗯,是啊,历历在目。”老人喃喃着,“昔年,死叟与本生大师双交关有一战。”
“也是叔叔的最后一战。”
颀昌合眼回忆,本生大师的遗体,是战后才被运回阴阳家厚葬,他已死数天,身体不腐,据说他阻住剑圣一日之久,后者即便取胜,也宣布永不进犯双交关。大师仪容安详,嘴角似有笑意,宛若生人。
自己的叔叔,就是为眼前的老人所杀。
“他确实很难对付啊,颀昌,我问你啊,你对阴阳家的武学,有一点的疑问吗?”
“有,但颀昌本事低微,无法点明利弊。”
“你可以不用这么谦虚的,你已经比很多阴阳家的长老都要强了。话虽是如此,本生大师却不是这样的人儿,他使的巨子剑是青铜时代的老古董了,铁剑的长度、韧性、硬度都要远超青铜,这剑法也要跟着变化,他当时要是明白这个道理,结果或有不同。”
“是。”
听到对方没有怨气,老者停下了绘画,原来那图案是一颗倒立生长的树。他捋了捋胡子,将沙盘调转了一个方向,又从怀中摸出一个木盒子来,恭恭敬敬地供在地上。
“太久没跟外人说话,都忘了自我介绍,死叟名字是封长修,原是西南小村地主家里长工,如今是剑鸽阶下囚。”
眼前的老者,正是传说中击退方壶联军,拔刀可平息海上风暴的剑圣,封长修。
颀昌早已猜到是谁,待他真正说出来,心下不免还是一惊。阴阳家中也有许多大能,然而朝夕相处,便见怪不怪,现在,活生生的传奇立于自己眼前,颀昌只觉得没有实感,一想到一刻钟前自己还在地牢,真可真是梦境一般了。
“你可知道我们剑鸽的奥秘……”
“剑气外放,思能串联,精神控制。”
颀昌答道。
“那是白树的妖剑,并非剑鸽本来面貌。是死叟被造物之人击败后,大修剑谱,废一众武学后的产物,那时,不是少端用计抓走了造物之人的‘女儿’,恐怕剑鸽将不复存在。”
“您说的那个‘女儿’,可是跟在封少端身边的白色人偶?”
“正是白巫。”
“那造物之人又是谁?老先生纵横西南,剑术可说当世无敌,怎会被砍去一臂?”
“哈哈哈哈哈——你问的直接了当,是啊,死叟确实鲜有对手,但求剑是不可失败的道路,稍有不慎,就会和死叟一样,万劫不复。造物之人,不止与我相杀,更是讨论剑道精妙,而且,嘿,死叟也不算输了,她把我砍残,我也逼得她回到地里休眠。”
“老先生这描述,她倒像一只大妖。”
“死叟拖住了她七年,最近,造物之人似有重出的迹象,这也是为何少端这样纠结的原因。”
连剑圣都无法斩杀的大妖若是出世,何止是西南境的劫难,恐怕整个荒境都要鸡犬不宁。颀昌脑子飞快转动,但这么强大的生灵,会居住在哪里?对了,北面有一片占地巨大的原始野林,相传是阻止风神后,白龙坠落之地,难道就是那里?
“小阴阳家聪明的很,对啊,就是那里。”
封长修慢悠悠地说道,他的气息很弱,说话也中气不足,抛去剑圣的名头,要是对方只是个普通的糟老头子,颀昌还真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咽气。
“少端这孩子就是……看得太重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死叟也有八十三、四岁了,面对敌害,都不知道有没有拔刀的力气咯。”
他说到拔刀,颀昌才注意到,这房间里没有任何武器,武器架上都是空空如也,看来囚禁封长修,也是剑鸽与造物之人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内容之一。即便如此,颀昌仍有一种危险感,即使是残废的封长修,血溅五步,自己还不知是胜是败。
“老先生太谦虚了,少仪很是尊敬您,今日一见,剑圣果然不同凡响。”
“可别捧杀死叟了……少仪,她是个顽劣的孩子,却怎样,都无法让人讨厌。”
提起封少仪,剑圣脸上顿时绽开笑容。
“你该是她的朋友,小阴阳家,告诉我,她逆反的妖剑练得怎么样?”
“妖剑让人得以放出剑气控制他人意识,逆练妖剑,汇聚剑气于体内甚至灵内,进而以剑气代替血脉灵能,强行凝聚身体,确实是天才的想法。少仪不愧是剑鸽最有天资的人物,如今进度,也快完成了。”
颀昌言语之间,也有难以掩饰的喜乐。
“呼!那是妙地很!小阴阳家,我们剑鸽的武学,浓缩起来其实就是‘无想无击’四个大字,你听我给你说详细了,再回去告诉我家封少仪听。”
“这个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呢?一套剑法最重要的,是有没有人使下去,至于使用的,究竟是剑鸽还是阴阳家,有什么关系?况且我之前有潜入过你们的藏书阁,看过许多有趣的古籍,可惜我们剑鸽底蕴浅薄,只能将本门功夫尽数相授,聊以抵罪了。”
这老头,还真是对自己的罪行坦荡。
“我也是很尊敬老先生,但是宗门规矩有言,擅闯藏书阁者杀,对不住了。”
颀昌抽出腰间弯刀,弹腿起身接近剑圣,忽朔一下,冷刃就抵在了对方喉头。
封长修依旧笑盈盈的,两只手指搭在刀锋上,隐隐有鲜血溅出,再用一丁点力的话,剑圣就要死在自己手中。剑圣的一双眼睛依旧黑洞洞的,难以想明白他到底在思考些什么。
“万事万物,起从地,发于水,升腾似火,揽风邀月绝九天,凌万顷得触空明。”
老人的喉咙轻微颤动着。
“这是剑鸽的剑道,也是死叟奉行的人道。告诉我,小阴阳家,你又走在什么样的道路上呢?”
“颀昌无能,杀不掉贼人,有辱家训。”
颀昌重新跪坐下来,收刀入鞘。
“哎呀,生在大家族里,果然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得亏是阴阳家,否则你的身体——”封长修眼睛眯了起来,“恐怕……”
“你……”
颀昌神色黯然。
“是啊……不是诸位师叔师祖相救,年年为我求药,我也活不到现在。”
“所以,侍奉风神大人,是正确的选择呀。蓬莱沙棠神通广大,完全治愈你的身体,说不定也能做到。”
“不,我不是为了这个。现在阴阳家已有继承者,颀昌再待下去,可能会引发别的问题……与其陷入漩涡,倒不如早点逃出来,日后也不至于麻烦。”
“急流勇退,哦,那倒是很不错的美德。”
封长修嘴上说着好,脸色却是不自觉地耷拉下来,他还不知道这个所谓的“继承人”怎么样呢,若是为了家族血统,放弃颀昌,选了一个庸才,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好了,说的有够多了。死叟不能离开这个牢房,这是……剑鸽凭此开宗立派,你将它收下,带去给少仪吧。”
封长修伸出四根手指推动木盒,盒子在地上磨出“沙沙”声。
这盒子透体乌黑,烛光打在上头,泛起油脂似得光泽来,甚至隐约可见一些金丝夹在其中。颀昌在剑圣的默许下打开盒子,木盒里裹着一层殷红绸缎,上绣着龟鹤花纹,又有剑锋般的几何图案。
一缕头发,红棕色的头发,用黑色缎带束着,静静躺在盒子里。
“这是……”
“一位老友的头发罢了,这是剑鸽修满后,寻求自己道路的物件,这一代弟子,只有少端碰过,想想,少仪也够到资格了。”封长修顿了一顿,“你也可以碰一碰,没关系的。”
“是。”
指尖刚一触碰到发丝,周遭景物便滚滚褪去,是危机感,颀昌本能地去摸刀,身子却似千斤重担积压,不能移动半分。霎时,五雷聚顶化出万丈金光,金光再转蓝铺开在黑暗中,成了漫天的星图交错。
剑气层层叠叠,如茧如梭,纵横绮丽,不可方物。
“唔!”
创口,在脸上,手上,甚至被大衣包裹的躯干上绽开,鲜血染红了袖口。颀昌惊地放下发丝,倒退一步,血液已在地上汇成一汪小血潭,但身体非但没有虚弱,反而精神奕奕,一股子无端地畅快。
这样内敛狂暴的剑意,真的是一卷头发能发出来的?
“我明白了。”
刚才那一触,令她脑中思绪混乱,似有诸多奥妙要探索理解,又有更多疑问从脑海深处冒出来,留下发丝的人究竟是谁,她的实力又深到了什么程度?
“剑鸽圣物,我会好好交到少仪手上。”
“那样就很好。剑的轨迹、人的命运,还有风,这些都是‘空明’的东西,是‘无常’呀。”
“多谢老先生教诲。”
“还有……告诉她,去死叟最早居住的小屋,有重要的东西,钥匙我前几年弄丢了,直接破门,没问题的。”封长修掩面咳嗽了几声,便挥手示意颀昌离开,“快点走吧,换灯油的人又要来了。”
“晚辈告退了。”
地下的第四层,曾经叱咤风云,杀得方壶联军一众失魂落魄的剑圣封长修,被暂时软禁于此。
颀昌离开这片温暖火光包裹之地,投身入潮湿阴暗的地牢,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屋子内外只有一墙之隔,却是两个不同的天地。就如同封长修所言,剑道是一条不能失败的路途,顶峰与深渊,也只有一步之差。
“这样说来,封仔是被关在三层了。”
她把木盒子放在聘书旁,作为最贵重之物来保管。
嘿!也不知留头发的人是何方神圣,与前几天遇到的那位风神使徒孰强孰弱。
她怀揣着这样的心情,来到了第三层牢狱的入口。
奇怪,刚刚还有许多守卫在这儿,怎么聊一伙儿天的功夫,就一个人也见不到了?
难道是局?引我入来,再团团包裹剿灭?
想到这里,她心内竟是升起一丝快意,要真是这种情况倒是好了,一路杀穿出去,后续也不用再考虑什么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邹颀昌走下通往关押重要囚犯牢笼的梯子。
千锋为峰,剑山一路,有进无退。
这不正是封长修教自己的道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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