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象征诅咒,意谕不幸的概念物。不可以语言来概述,不可媒介他物。
并非通俗意义所说的幽灵,也非他人。这不幸从何而来,从自身、人性的本源,从生命的每一个阶段,从我被告知了意义的一刻——邪恶的潘多拉魔盒就开启了。
一种定义,名叫完美的极端定义,成为烙刻进我四肢百骸的永生诅咒。
论我出生的时节,是盛夏时分最后的夏蝉鸣叫的时节。在一个堪称完美的家庭,在父亲的殷切期盼和母亲昏厥前的嘶吼之中,诞生了像我这样视自己的家庭与信念为一生不幸的,残缺的婴孩。自幼时起冠以名门之女,寄予厚望的我。只为得到虚伪的称赞与表扬,一次次活跃于校级活动第一线,屡屡取得优异的成绩。用我父亲的话说,这是身为他的女儿应得的荣耀。
我拥有完整的家庭,父亲,母亲,最后是我。我想要的一切唾手可得,财富,乐趣,最后是朋友。我拥有完美家庭所赋予的一切,我活在幸福的泡影,美梦的摇篮中,攫取着他人意想不到的权利的甘露。可留在我,留在他们记忆之中的,并非荣获优胜时的喜悦,而是与「我应得的荣耀」失之交臂后,等待我的无尽斥责与谩骂。
我的家庭是完美的,不完美的是我。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母亲就说着这样的话,恶毒地诅咒着使她透不过气的家庭,恶毒地诅咒着一切不幸的根源,也就是我。
做到最好,做到让他人无法超越的地步。这样的话,我才有资格成为望月家的女儿。
我的童年没有心爱的洋娃娃,没有珍贵的发卡,没有喜欢的儿歌。唯独冰冷的四壁,堆满我个人空间的各式辅导书,一架昂贵的钢琴,小提琴……在这些完美的家庭赋予我的完美的东西、以及完美的父母为我制定的完美的未来中,究竟有没有什么属于我的东西存在呢。
我不知道。
父亲他,是日本有名的众议院代表,身为他女儿的我,打小便被视作『圣女』的最佳候选人抚养并教育。辗转于上层的社交晚宴,博得头筹——也正是在其中一次宴会上,我得知了父亲的政敌,中村隼人议员。他是个略显富态,面上总是带着微笑的人,和父亲虚情假意的握手,然后微笑着对我说冠冕堂皇的话的家伙。
不负所望,在十二岁的那年,我荣幸选为了万众瞩目的圣女。
享有民众的期盼,往返于有利可图的政客间,被强行教授一些在这个年龄无法消化的深奥知识。顶着完美的家庭和完美的未来带来的全部压力,我,望月朝绫,真正意义上成为了亲生父亲执政的傀儡。同时,向我诠释着不幸的定义的世界,也逐渐揭开了黑暗的冰山一角。
无法中止的惨无人道的实验、作用在我同龄人身上的残酷疫苗、金钱疏通的渠道。父亲告诉我,任何一个时代中,都需要有做出牺牲的人。但他们能否成为受人缅怀的英雄,取决于所做之事的价值。而这些成为冰冷的遗体,在不明真相的家人的哭泣中纷纷焚化的孩子,就是为了创造更有价值的事物,必将死去的奠基石。
在测试了可行性后,父亲借助我的手,秘密推行了疫苗政策。最新一批儿童疫苗等可能地将牺牲品转化为『感染者』,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认为创造出那仅有万分之一概率与可能的,踏着无尽尸骨遗骸的奇迹。
而这万分之一,绝无出现的可能,几乎不被抱以期待的存在,竟然真的出现在某家普通的诊所之中。那个时期,正是疫苗开始初步推广,极大程度地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局面的开端。我被父亲要求独自会见那名少年,他需要处理媒体与公众的诘问。
少年的病床临窗,进入以前,负责看护的护理员告诉我,由于对方身体抱恙且十分虚弱,不便长时间探访,如果正在休息则另请时间。我明白现在病房内那名少年对于父亲的意义,欣然接受了。
走入这件干净、气味清新的病房之中。接近着临窗的单独床位时,与被视作奇迹的少年对上了视线。仿若置身此生未见的澈湖之中,湖水碧泼荡漾,游动着我数不清的神色。什么啊,为什么这么好奇,这么探究的看着我呢,我很奇怪吗。稍微摸了摸脸,确保自己的形象没有纰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意识的,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直到少年开口,问清了我的来意,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失态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不得已手忙脚乱地将慰问的饼干摆在床头,不失为一个合格的开头。
「来探望你的——说着这样的话的人,不相信目的会这样单纯吧。」我单手压着臀后的短裙,拉着一张椅子坐下,「身体感觉如何。」
没有回答我的关切,少年说道。
「我不是已经回答过不少次了吗。」这回,他没有掩饰情绪。看向窗外,在挂念着什么。人都是这样的,我所拜访过的任何一间病房,那些和我年岁相仿的孩子,都会在谈话的中途若有若无的探向窗外,寻找他们家人的身影。他们对自己的生命抱有期待,他们的家人也是。但是这种期待终究化作不可否认的事实,在那之后,推出病房时他们身上都盖着一层白布,通往太平间的楼梯向他们敞开。死亡无时无刻笼罩着我的心,那是多么司空见惯的东西。我不自觉地捏紧手,这是我第一次明白我们之间还会有第二次交谈,我放下惴惴不安的心,我并不是来向他告别的,也并不是来送他离开的。
他还有很多时间,包括我。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样的感觉,第一回见面时,我们只是聊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深入内心,甚至还彼此保留,带着毫无破绽的伪装。我第十五次看时钟,确认已经度过三十分钟后,我向他辞别,内心毫无波澜。当我回去,将他的情况禀告给父亲的时候,果不其然得到了父亲『还要继续努力,走近他』的肯定。
这是当然的,毕竟这是父亲的要求,毕竟我是望月家最优秀的女儿,日本的希望。
第二天我走进病房,带着与上回口味不同的饼干。我没有同龄的朋友,因此不知道打好关系需要做什么,我带过去的,全部都是物质上的帮助,因为在我看来,在我混迹官场上的父亲看来,物质能够收买人心。理所当然的,我也学会这样做了。
这一天我们聊得比昨天多,他向我抱怨了进进出出的医生,整日询问身体状况的护士,然后向我讨教饼干的做法,这时我并没有冷冰冰的回应,我回忆起了学做饼干之初的磕磕碰碰,回忆起烘焙师傅可笑的发型,滑稽的肚子。我十分不喜欢父亲为我制订的那些课程,但我是望月家唯一的女儿,从小便被灌注比旁人还要多的东西,我不得不耐着性子去学习——不自觉的,当我说到兴头上时,发觉探访时间快过三十分钟了。
我匆匆抓过自己的皮包,向他辞别。
什么啊,下次应该设置个闹钟才行了。
……话是这么说,但我却更加期待,每日与他的相遇了。
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样的心理,随着对话的深入,两颗心彼此靠近,我了解他的妹妹,他离异的父母,了解他穷困潦倒的生活,了解他是这样让我着迷——是孤独的味道使我们相遇,使我们忘掉时间,忘却空间,仅仅在这里,仅仅是这样的对话就能填满我的心。
我很自豪,自豪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像我人生中唯一的一个秘密,在我毫无隐私的人生中留下了脚印——成为优秀的『圣女』,成为不辱家族名节的女儿,父亲侵吞了我所有的隐私,我对他绝不能有任何欺瞒,必须按照他指定的轨迹来,必须一切以家族为利益——对,没错,在这样的逼迫下,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偏执。
一种,只要被别人多看上一眼,就会觉得珍贵的东西被抢走的错觉。
当然,说不定这种感觉也是真的。
「他在好转了。」这是有一天晚上父亲把我叫到房间,拿着男孩的病例,对我诉说的话语。他的话语夹杂着强烈的认可,第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父亲这样认同,我的所作所为没有白费。
「我知道了。」
这样回答着,却一点也不高兴。
我懂父亲,我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次,父亲又要把我的东西从我身边夺走了。那是我唯一的,是我生命中唯一属于我的秘密,父亲要把他带走,带到不知道哪儿去,我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地方去。
不行,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不允许。
我的人生已经受你摆布了十多年,现在,不行,不可以。我竭力央求父亲,告诉他可以等他的身体状况再稳定一会儿做决定,但父亲等不及了,他需要『圣女议会』的支持,为此他必须——把我的他,送往混沌未明的未来。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在说着「这个年纪的孩子不需要这个了」,丢掉了我的洋娃娃,在说着「要比其他的孩子都优秀」的要求,逼迫我做着不爱做的事,在说着「能做得更好点吧」,这样毫不在意的从我身边夺走我的东西,在开什么玩笑——
有什么办法,留住他,有什么人,能够阻止父亲。
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断地,发疯一样的逼迫自己想,想出办法来,最终浮现心头的,是中村隼人的名字。做一笔交易吧,我想着,我已经被利用了十多年,再被新的人利用也无妨,只要……只要我的东西留在我身边,只要他属于我。已经不想再受毫无好处的利用了,已经想要得到自己的生活了,已经到了可以用『圣女』的身份行使便利的时候了。
我鬼使神差的拿起了电话,拨响了改变我一生的号码。
“中村……议员吗。有点事情,想要找您商量……是的,关于您非常感兴趣的事情。没有意见的话,现在就见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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