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准点抵达海滩。
沙地是人工填挖出来的,沙坑下分散着有限种类的贝类,甲壳类,还有五颜六色的各式弃壳。海潮送来的风浪无比凉爽,气味腥咸。鱼跃水平线的飞鱼在地与天的两界徜徉。集合地点订在靠近酒店的一棵椰子树下,我赶到的时候,『泳装热身』似乎已经结束了,四个人身上都黏着不同程度的汗水,躲在太阳伞下纵眺海浪。
留心到沙地的后方,我的到来,优佳拍打着腿和泳衣上的沙,朝我跑来。
「早上好教官!呐呐,我说,这个还不错吧!」崇尚着海洋与千奇百怪的史前生物的优佳完全被好奇心所驱使了,毫无自觉的向我炫耀罩住关键部位的白色分体式泳衣,背后的绳结系得相当轻盈,随时有走光的可能。
「很适合你。」没有换上泳衣,反而用T-恤和沙滩裤来取代的我,倒在这种欢快的气氛中显得格格不入。
「感觉可爱的话教官也稍微被迷惑一下嘛,只要透露训练日程就好了!」
对自己的处境完全不自知,优佳轻松地与我搭话。
「……上午的沙地负重特训结束后,下午就是自由活动时间。」这倒没有隐瞒的必要,我如实回答。
「好耶!」
「为期一周。第一天就稍微让你们放松,所以在回去以前,尽快玩耍吧。」这么说大概会被认作是托了原训练场被损毁的福。其实在很早以前就为此打算过了,却误打误撞的变成了正当理由。
「Yeah!我最喜欢教官了!」结果演变成了优佳挂在我脖子上的处境,「话说回来,教官。这个打扮,不会没打算下水吧。」
「……我也要被迫参与吗。」
「那可是教官带我们来的诶,教官不来参与的话就没意义了吧!我连泳圈都租好了打算等教官陪我到水域中央的!」
「优佳,阴谋败露了哦。」正在准备沙滩排球的拉网的五郎调侃道。
「才不是什么阴谋呢!」日常回完嘴后,优佳又开始撒娇,「呐啊,所以,我们去水里玩吧教官。」
「要注意安全哦优佳。」被拉去给沙滩排球记分的真希用手做喇叭状,冲走向海的我们喊道。
优佳挥舞手臂:「知道啦真希酱!」
「要注意安全哦。」
学着真希的样子,五郎用很下流的表情述说着。得到了优佳的鄙视。
系着沙滩裤进海吗,对我来讲还真是新奇的体验。把上衣留在沙滩椅的后背,跟在优佳脚后。海浪一下又一下的拍向沙滩,拍向我们并排的脚,冲淡了后方的脚印。优佳夹着游泳圈,慢慢往我身上靠过来,最终挽住我的胳膊。
「好凉快啊!」她很开心地笑道,「实话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海。」
「过去的教官没带你们进行沙地特训吗。」我接受7712小队时已经是他们投入训练的第七年了,之前的教官因故调职,所以转入我这里的时候,他们也有了为期三年的训练经验。
「没有哦。」优佳摇摇头,被海浪冲湿的长发甩在我的手肘上,「教官是我们遇到过最好的教官,不会把我们当成没日没夜训练的工具。所以我们都喜欢教官!」
「想过吗,以后。如果我也因为有事被调走的话。」
「想过。但是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教官你不也是……从『感染体』那里保护了我们。五郎也这么拼命……」优佳整理了一下情绪,说道,「我们以前的教官,曾经让我们和『感染体』对战过,是真正的,不是虚拟的存在。那个时候我们只进行了不到两个多月的训练,五郎喜欢的女孩子,被杀死了。那个时候,过去的教官就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所以五郎才会这么拼命的想要杀死『感染体』。」
「我也……料到里面有点故事了。」
「真不愧是教官。」优佳开心地笑了,「所以说,我很享受和教官,和大家在一起的日子。就算教官被调走了,你依旧是我们遇到过最好的教官,最温柔,最爱我们的人。」
「不觉得苦闷吗,从十岁的时候就开始的残酷训练。对外界的完全封闭,废寝忘食的修炼,甚至还不被当成同类来对待。」我问她,「不会感觉想逃走吗?」
优佳摇摇头:「我们,是在保护大家,对吧。」
我没有说话。
「这个世界上,总是要有人牺牲自己,去保护大家的。只是我们被刚好选中而已。我们啊,是幸运的,幸运地成为了同伴,幸运地遇见了大家。真要说苦闷的话,唯独一开始……」优佳不安地磨动着手下的泳圈,「但是我们大家,遇到教官之后,变得开心了。所以绝对不是什么苦闷和倒霉哦。」
「……发生了什么吗。」
「教官指什么?」
「会用这种表情说话,你的过去,发生了什么吗。」
经我一说,优佳下意识摸了摸眼角,微微有些湿润的触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将头靠近我的手臂:「因为,教官的问题虽然很残忍,可是问这些事的人是这么的温柔,这么有耐心的倾听我们的声音……从来,从来没有人,在在意过我们的感受。连,家人都没有。」
『家人』吗。我愣了一下,对身为『感染者』的存在,『家人』的名词连同存在都是毫无意义的。被冠以『感染者』名号的孩子象征着不幸,注定是失败品,被家族遗弃。没有想过会从一个『感染者』口中说出,『家人』一词。
「教官好奇吗。」
「说了会伤心的话,就免了吧。」
「才不会呢,这些话都是跟教官说的,所以对我来说没关系!」水没到了优佳腰部的位置,她把泳圈套在身上,借着我的搀扶往前行走,「……我啊,出生于一个富商的家族,简单来讲就是富商的女儿嘛。」
「你出现在这里……是被遗弃了吗。」
优佳没做否认,在水中笨拙地拍打双脚,然后紧紧用双手抓住我。等到平稳了漂浮的身体,她把下巴搁在泳圈上,微笑着说:「我啊,和很多的兄弟姐妹,在我看来似乎是出生没多久的时候就被关在笼子里了。」
放在泳圈旁的双手微微下按,我没有说话。
「『爸爸』他,有很多妻子,数不清,都很美丽。被关进笼子里的都是一些生下来后就被检查出来的『感染者』,没有学校招收,社会也不需要,只会造成混乱。因为,『不需要』,但是偶尔也会有对『感染者』感兴趣的怪人,会买下其中一人。被买走的人,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没人在乎过你吗。」脚渐渐离地了,我将胳膊置在泳圈的一边,嘴唇离她很近。优佳的睫毛相当漂亮,思考时眼睛会呈一种细微的扇形弧度,总之,是能让人看入迷的样貌。
「妈妈在乎。但只是在乎过。她会给我送来吃的,新衣服,还有玩具,也会来探望我。但是在那后来,妈妈生下了健康的弟弟,我就变成了,不被需要的那个了。」
「所以,到这里来了。」
「……其实说不定也是在被妈妈庇佑着呢。」优佳自勉地笑着,扭头时却意外地与我目光对撞。笑容很快被羞怯取而代之,毕竟……我们离得很近,好像只要有一方稍稍凑过去一点,就能吻到彼此的脸颊。
「离的太近吗,抱歉,故事听得入迷了,再说……泳圈很小啊。」
「咦,不,没关系的……毕竟是教官嘛。」她的脸红透了,老实说初印象就让人觉得具有意外可爱的特征,「教官呢,作为回应起码也要告诉我教官的事情。」
「我吗。是普通人才对……」
「不对。教官在这里撒谎了。」优佳摇了摇头,「教官和我们不一样,但绝对不是普通人吧。」
「为什么这么想。」
「直觉,和之前教官救下翔吾的时候。」她看向天空,说道,「教官很强,但绝对和我们不一样。因为,没有人认为你是『感染者』,相信体检的时候各项体征也只是很普通的数据吧。可是我直觉,教官很可怕呢。」
「……觉得可怕为什么不逃走。」
精准到让人毛骨悚然的直觉,被直球击中的我难以回嘴。
「才不是贬义的『可怕』呢。」优佳不满地嘟起嘴,「就算再怎么可怕,你都是教官。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年,就算是狮子和羚羊,也会增生出感情吧。」她又开始笑了,拼命抓着泳圈不下沉的身体很可爱,要不是我偶尔会用腿托住她,怕是很快这样的笑容就会从脸上消失。
狮子和羚羊吗。
真是准确到无法反驳的形容。
「优佳。」
「嗯?」
「关于你之前的梦想……」
「诶,结,结婚的吗,呜哇很多都是五郎添油加醋的啦!教官绝对不可以相信!」
「……不,我是说,不会觉得这种东西沉重吗。」
「为什么。」她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最想做的事,最想在一起的大家,最喜欢的人,会觉得沉重吗。」
「你从十岁开始训练的吧。至今已经七年了,没有人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我说,「即使永远也无法离开,也要做这种梦吗。」
优佳似乎被悲伤的气氛感染了,我并不想让她放弃自己的梦想,我只是想让她很好的认清现实。『感染者』,是没有离开围栏的机会的,他们会像笼子里的家畜,娱乐至死。
「很糟糕呢,这么看来。」
她用手肘撑起上半身,不顾危险地躺在泳圈上,向太阳的方向张开双臂,『抓取』着天空中飘忽的云。
「就算永远都没办法离开了,我现在正在做世界上最快乐的梦,做世界上最快乐的人,过着我心中最有价值的日子……和我最喜欢的大家一起为明天奋斗。那样的我,竟然被这个世界需要了,这是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殊荣——那个连『爸爸』都说着『不需要』的我,连那样差劲的存在都被认可了。」她翻身趴到我眼前,不惧地直视我,像是照射进我心底的一缕熹光,海面与阳光相织的瞳中映射出幸福而温暖的笑意,「所以,教官是特别的。为了你决定过,迄今也没有改变过的事。就是优佳喜欢你,可以为你付出一切的信念……教官,是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证明,是我活着的意义啊。」
接着,优佳直起上半身,呼吸与心口的悸动卷过我的嘴唇。
像杏仁,像夏季的凉风,像我此生品尝过的最甜美的果实。是她展现给我的全部,这个在晨光中微笑,在波涛间欢呼,在我心脏的深处狠狠地撞了一下的女孩……我困惑这顺理成章又突来的感情,因为我的本能在予以回应——我们已经往太阳的方向漂流了很远,整个世界静得仿佛只有海浪的拍打,鸥鸟的阵阵啼叫。
待我清醒,想要享受这个女孩带给我的心跳时,她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在我还没来得及伸手抓住的一刻,泳圈和她一并翻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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