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城，西楼。
“艾姑娘能按时赴约，吾也真是佩服得很啊。”
桓槿一见到艾惠依，就露出了和善的笑容。而艾惠依看着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自己心里也清楚，今天这一面，必然不轻松。
她的头脑飞速旋转着，即使想到了对策，也没有急忙开口。少顷，她答道：“殿下过誉了。本是殿下有约在先，今日又有木将军在……在下，怎敢怠慢。”
“哦？”
桓槿听出了艾惠依的话里故意埋下的地雷。
“怎么？今日，艾姑娘是和木将军一起来的？”
“禀殿下，臣也是担心这艾姑娘会违约，这才特意绕路将姑娘接了过来。”
木麒自信而又恶意满满的样子，让艾惠依忽然就明白了毕若焱无意之间说过的那句话的意思——
“想好了，还有麻烦呢！”
木麒一心想要抓自己的小辫子，殊不知自己应与木麒有文武、男女两道壁垒，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和自己私下见面——这是作为城主的桓槿，最顾忌的事情。
“承袭先相爵位十余年，还不懂办事的规矩！”
果然，木麒的这句话，让桓槿极为不悦。艾惠依完全看得出来，这么说话的桓槿是一反常态地动了真脾气的。
“啊……啊！殿下……”
木麒也不是真的榆木脑袋，一下就反应了过来，想要解释，却又在两人的眼光之下不好多说，只得悻悻地退到了一边，眼神像利剑一样悬在艾惠依的身上。
“既然两位都没耽误，那我们，就开门见山。”桓槿灌了一口用来解酒的罗汉果茶，“木卿此行，情况如何，一五一十地和吾，还有艾姑娘，好好地说一说吧。”
“是，殿下。”
木麒终于找到了缓解尴尬的机会，稍施小礼便讲了起来：
“本次我部边境一行，情况比上次好了很多。时隔三年，边境的灾情再一次得到了强有力的控制……这次我部只损失了三人，但是歼灭了数千只暴徒，有效地遏制了他们的嚣张气焰。请殿下放心，这暴徒本就是朱雀孽党搞出来的魔物，缺乏组织，根本不足为惧！”
桓槿听着木麒激动的讲述，从心里便满意地点了点头。于是，她笑着转过头对艾惠依说：“艾姑娘觉得如何？”
艾惠依看得真切——这有点小虚荣的城主就是想听她美言几句。可她若是真的这么做了，等桓槿回过神来，总还要想办法让白泡了她这么久的自己吃苦头……
思考良久，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反问道：“殿下，敢问您每一次都喜欢听这样的报告吗？”
桓槿心里沉了一下。“姑娘……所言何意？”
“殿下……在下想问木将军几个问题。”
“哦？艾姑娘居然还真的有问题。”
桓槿这一句双关，让艾惠依登时紧张了起来。木麒听了却是满不在乎，爽快地说：“那姑娘就请吧。不过我青龙边防稳固，百姓安乐，姑娘你……还真不一定能找出什么问题。”
艾惠依看着木麒狂妄的样子，心里便有了八成以上的把握——骄兵必败，这可是老祖宗教给她的道理！
“那些‘暴徒’的出身，将军可否过问？”
果然，艾惠依一个问题，就把木麒问住了。
“出……什么出身？”
不仅是木麒，桓槿也没有想到过这样的问题。艾惠依见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所言何意，便接着说：“若这‘暴徒’都是戍边的百姓所化……将军，还打算只是一味地剿杀下去吗？”
“什么出身，原来是这个意思！”木麒仍不在意艾惠依的话，“那些百姓的牺牲，是正常的战损……而除了剿杀他们，让他们安息，姑娘还有别的对策？依我看，祖先教我们执剑公正，扼杀邪恶；反倒是从外面的花花世界来的艾姑娘，不清楚这道理！”
桓槿听得有些呆滞，不过倒也没多想，只是呆愣着点了点头。
“将军的说法，怕是失实了。”艾惠依平静地反驳。
“在外界，有一位谙熟兵法的古人说过：‘兵不顿而利可全’。且不说现在用兵残害的，有多少是你们自己的无辜百姓；在没有苗头的时候坐视不管，直到日趋严重才出手剿杀；不将这恶势铲除干净，却留在高楼之上意图无为……将军的做法若是效法祖辈，敢问木将军，可知祖辈若见到后世以自相残杀为荣，还敢在象牙塔上自吹自擂，又复何言？！”
木麒被艾惠依这一套说辞绕得急了，当然也没得反驳，“唰”地拔出宝剑，指向面色毫无变化的艾惠依——这一下可让桓槿暗自吃了一惊。
“哎，木麒，你给我放下！”
桓槿知道，自己在大殿上还是要维护作为城主的尊严的。
“在殿前拔剑，成何体统！”
这一次，桓槿的命令，并没有让大殿上紧张的气氛缓和一丝一毫。
“回殿下。这艾惠依巧舌如簧，一味讽刺挖苦殿下，臣实在无法忍受。如果她真心投诚，何不拿出个可行的办法来，而不是插科打诨、一味抬杠？！”
木麒把剑放了下去，但怒色却已经赫然写在了脸上。
“这样啊……怕是将军心急了。”
艾惠依越见木麒暴跳如雷就越是镇静，准备好的说辞也都成套地讲了出来：
“‘暴徒’来源于自然的怨怒，那么应对它的时候，便可以效法自然。城主殿下，青龙只有雨季时才会多雨，那么在旱季的时候，怕是时常发生森林大火了？”
桓槿又是一愣。
“怎么？有倒是有，可和‘暴徒’有什么关系？”
“若火势难以控制，便要事先砍伐一片树林再放火烧光。这样就形成了一条无木可烧的隔离带，就算大火来势汹汹，也越不过这里……”
“嗯……如果遇到大旱，面对火灾，吾确实让手下的兵士们用过这种办法。”
桓槿很讨厌火，在遇到火灾的时候当然也会如临大敌，亲自到火场指挥——对她而言，出一次大殿可是比砍了她一条手臂更难以接受的事情。
“既然这样，那么殿下就很好理解我的办法了。”艾惠依接着说，“边境的百姓一直都暴露在朱雀的暴徒威胁之下，那么，就不妨让他们后退一段距离……”
“后退？那都是我们的土地！为什么要让出去？”木麒愤怒地打断了她。
“让他们不断地牺牲，只会让那里的戾气越积越重……现在的边境，和焦土也并无两样。这一点，在下在来的路上就已经看到了；而木将军，应当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什——什么……”
“恕我直言，木将军真是墨守成规——因为是战时，就只能通过作战解决问题吗？”
“所以呢？就让他们后退吧！然后又怎么样？”
“当然，不能和朱雀的人接触。这样，一段足够长的隔离带就产生了……如果没有强大的力量指引，他们就不会有明确的方向感；而这样做，让青龙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能够从灾情里全身而退，这对朱雀，同样是压制……”
“……”
木麒心里也清楚，几次带兵出征当中，那些来自边境的士兵，就有不少因为灾情而不得不手刃自己的家人——他在长期的战斗中已然麻木，可是他手下的士兵们就……
“以退为进……倒真是有点道理啊。”
桓槿心里这样想着，但是面上又不好直接表露出来，于是说：
“艾姑娘的方案，我会认真考虑。如果时机成熟，也可以让木麒尝试一下。”
“殿下——”
“木麒！”
“……”
木麒只是单纯地不服气，即使没有被打断，也是无话可说。而艾惠依发觉桓槿已经被自己完全说服，于是还想再下一城。
“殿下。在下，还有一句话要说。”她说。
“哦？什么话？但说无妨。”
“殿下……是如何理解‘无为’的呢？”
桓槿没料到她会问这种问题。
“让吾的子民们随着自然生活下去，不干涉他们的发展……就像现在这样。吾觉得，这就是‘无为’。没错了吧？”
“一般来说，确是如此。可现在，殿下您……似乎不想这么做下去。”
“哦？此话怎讲？”
“不断地派木将军驻边作战，您的心，大概也稳不住了。”
“什……什么？”
“无为久了，忽然有所行动，就容易冒进犯错。就像一个人蹲在地上太久，一起身就会头晕……殿下，要三思啊。”
“嗯？殿下如何做，还需要你指手画脚吗？”木麒不满地说。
艾惠依没有回答，只是淡然地笑了笑。通过这些天的观察，桓槿的心思，她已是自觉读懂了六成。此言一出，不论产生什么效果，对她而言都是有利的。
“……吾懂了。”
桓槿低头沉思片刻过后，抬起了头。显然，现在她的眼睛变得清澈了许多。
“那在下……感激不尽。”艾惠依答道。
“容吾再想想你刚才说的话。没什么事的话……就先请回吧。”
“是。”
“吾叫人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谢过殿下。”
艾惠依在桓槿和木麒的注视中，离开了大殿。单凭第六感她就知道，原本跟踪她的那两个小护卫，在桓槿的授意下，已经停下了脚步。她就这样顺顺当当地离开了大殿。
“殿、殿下……”
此刻的木麒，已是紧张地流出汗来。
“不怪你，木麒。”桓槿叹道，“这个小姑娘啊，确实对朱雀没有一点感情了。不过……刚才，你看出些什么没有？”
“没有啊，殿下。您的意思是……”
“这艾惠依冰雪聪明，但是因为恃才自傲，方才也有点忘形了。”
“您是指她最后说的那句话？”
“不。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得体，没什么问题。可是在她起身往外走的时候——”
“——你就没看到，她那双金色的眼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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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嗅到它的气息了。”
“您看着吧。我还记得，您说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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